首页 -> 2007年第3期
不要说,生活……
作者:傅 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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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前,红尘对我说,来转转吧,坐二十分钟的中巴就到了。而之前,他的无数次邀请,我总是以各种借口推辞。其实我想看看永平铜矿的愿望,埋伏多年,它冰冷地瘫在我心里。是的,我必须去了。从上饶到永平,只有二十多公里。我坐在车上,散漫地看着向后消失的丘陵,蚯蚓一样爬动的河流,恍惚的人烟。我迷惑于自己,为什么在十年前,犹如一匹奔驰的马,在这条线上呼啸。那时,我们走旧公路,曲线在青溪、鹅湖蜿蜒,没入山峦。
我没看出铜矿有什么变化,与我记忆中的没什么差别。冬天的风有点像封冻的河水,凝滞,默然,但蕴含着磅礴的力量。主干道灰白,素净,两边的楼房缩在山腰上,表情僵硬,粉黄的外墙涂料有的剥落,有的露出水渍后的黑斑,远远看过去,像一群老人。山冈上茅草枯萎的色彩,与矿区裸露的泥土融为一体,涟涟哀黄。是的,冬天是一把剪刀,会对某些事物修枝剪叶。我们的内心景象也因此被涂改——有的在腐朽,有的已经死去,有的永远不再发芽,迎风的一枝被雪覆盖。然而我并不伤感,我知道,所谓成长,就是一边开花一边凋谢。
永平是闽赣线上的咽喉之地,与鹅湖书院相邻,假如把鹅湖山比喻成樟树,那么它们就是两根反向延伸的根须。永平,一个温暖的地名,祝福着每一个默念它的人。车站像一艘破败的驳船,停靠在铅河边。“丫”字形的岔口,把旅人分到不同的路上。左边去武夷山,右边去铜矿。岔口四处乱停着港田、小货车、平板车、摩托、昌河面包车。一个从车站出来的人,会被一群各色衣着的人包围,有的问:“包车去葛仙山吗?那里的菩萨很灵的。”有的问:“要吃铅山汤粉吗?用骨头汤熬的。”而不远处的地上,一伙人趴着身围了一堆,“我押十块”,“我押两块”,“过路的,过来看看啊,我手中有三块牌,两块红的,一块黑的,押中黑的赔两倍啊。”一个妇女坐在石块上哭:“你们走路撞死,吃饭咽死,连老娘喝喜酒的钱也骗。这是什么世道啊!”一个竹篮滚到车胎下,破烂得无辜。
红尘住在距永平五华里的主干道旁,具体的门牌我忘了。1998年夏,赣州的三子、龙天、圻子来探望红尘,我陪同前往,去了他家。这所被他称作“磨山房”的蜗居,在一楼,有些阴暗,潮湿。他的书房堆满了报纸杂志,纸张发黄,墙上挂着他练习的书画。那天中午,我负责烧菜,他们挤在一张小桌上喝得脸红耳赤,啤酒瓶在地上跳来跳去,聊当时诗坛最红的诗人,聊江西诗歌的出路,他们一副随时为诗歌壮烈牺牲的样子。我站在桌边插话,菜烧糊了还不知道。
我记得进红尘家的小院边上,有四棵枇杷树,围着竹片的篱笆,牵牛花匍匐在篱笆上,暗紫的花从翠绿的叶丛吐出幽灵一样的舌苔。丫间挂着黄黄的枇杷,狗在树底下乱吠。
我和红尘通电话,他的声音要停顿几秒才传进我的耳朵,低沉、缓慢、粗砺,给我极其遥远的感觉。声音穿过了山峦,隧道,咆哮的铅河,无法触摸的记忆残片,它带有地气的潮湿,一个思想者深夜的黑。
然而,主干道单身楼2栋3楼2室,在1991年至1994年期间,是我每个月都要去朝圣的。有时一个月去四次。我不是说我对某个人有所崇拜,而是诗歌让我成为忠实的奴仆——一个在现实中卑微的人,很容易对圣洁的精神产生神圣感。这是红尘婚前居住的“空中楼阁”,他在这里缔造了他的精神帝国。
把一个人具体到一个房间,无疑是残忍的——有某种肢解或者囚禁的意味。302室也不例外。窗户被红漆涂得发紫,有淤血的暗喻,玻璃上贴着旧报纸。窗台上摆着旧皮鞋,绑带的运动鞋。从窗户的缝隙里,可以看见两张架子床,左边的堆满了书籍和杂志,右边的被子凌乱,后窗下有一张书桌,堆着几本辞典,尼龙绳上晾晒着矿服、短裤、洗脸巾、内衣,有的还在滴水,有的还鲜亮着风干的泥浆。推开门,一不小心,会踢翻塑料桶,地上的搪瓷碗牙缸肥皂盒板刷,挤在一起,像一伙落难的兄弟。
有几次去,我叫上了亿华。亿华在铜矿里做石匠。他是写诗的,个头高大,练武出身,仪表堂堂。他是我见过的记忆力最好的诗人,他随口能背出他熟知的诗人作品。他说他没有条件订阅书刊,只有尽可能地背了。“总有一天,我要背着石刀去找舒婷。”他的语气很决绝,说,“没有诗歌我们都不要活。”他还会做木匠,补车胎缝篷布。1991冬,比往年显得更寒冷,雨水一直没停过。有一次,我到矿里,已经是掌灯时分。亿华和一个工友在临时搭建的工棚里,托着铝盒,正在吃饭。小锅搭在砖头上,灶里在烧水,木屑燃烧的烟在棚里翻滚。十五瓦的灯泡被风吹得摇来晃去。我说,去红尘那里吃饭吧。亿华从地铺的枕下,拿出一叠诗稿,说,今晚就以诗下酒。
那晚,红尘喝醉了。我是第一次见他醉酒。酒是四块钱一瓶的高粱酒,菜是食堂买的油豆腐、花生米、辣椒炒肉。亿华一走,红尘开始哗哗哗地吐。吐完了,他沙哑地哭。我唯一一次见他哭。没有眼泪,哭声泥浆一样浑浊、有力,有强烈的淹没感。后来他靠在床架上,吞吞吐吐地叙说他的生活,声音慢慢暗下去,喉结在蠕动,头一歪,睡着了。而我靠着床,对窗发呆。灯光照着窗外的雪花,扑朔迷离。到了半夜,红尘穿条裤衩,披件军用大衣,坐在桌前写诗。
不像现在,喝几杯,红尘眼白就出来。在圈内,红尘算个酒的囚徒。那时他酒量也大。只要他和萧穷、紫薇在一起,至少有一个喝倒。1993年,一次在萧穷那儿喝酒,酒席没结束,红尘说:“我出去一会儿。”等了半个多小时,他还没影儿。萧穷说:“我去看看,不要走丢了。”我和萧穷的女朋友又等了半个多小时,他们还没回来。第二天,问他们干什么去了。他们说,打吊针了。他喝酒的时候,手会微微地打抖,举着杯,说一会儿话。敬酒的人急死了,问:“怎么还不下去?!”红尘说:“不就是一杯酒吗?”他头往后一仰,再满的酒也吞了。他再用力地摇摇头,说,好东西,好东西。酒洒在桌上,他也扑下脸去舔。他不是一个嗜酒的人,恍恍惚惚的。他习惯于沉默寡言。他微笑着看别人说话,不时地点头。别人说错了,他也点头,点得那么赞许。其实他什么也没听,他在想另一个问题。
经常和我们一起在302室喝酒的,还有一个女孩。她的脸有些圆,白皙,眼睛有淡淡的雾气,做梦的样子,长长的披肩发使她多了摇曳。她在学校教书。后来我听说她和一个有妇之夫私奔了,她在一家公司上班。我找过她。她坐在一个宽大但灰暗的办公室里,头发有些蓬乱,但胖了许多。她向我介绍一个胡子拉喳,但头发光洁的人,说:这是老板,也是男朋友。我一直在后悔,我不应该去看她。2002年4月,她打过一个电话给我,说她在长江三角洲,已经八年啦,还没成家。我不知她生活怎样,她早已成为人海中漂泊的一叶白帆。
单身楼建在低矮的山冈上,陡峭的石阶从女贞树丛中,挂下来。像幽暗的门帘。另一侧,是一个矿区货物中转站。阴凉的铁轨锈迹斑驳。这是一条矿区铁路,很少有火车穿行。中转站停靠了空拉拉的火车。这是我见过的最短的火车,四五节车厢。很少有人在那儿搬运货物。往外三百米,是一个水泥制品厂,工人穿青灰色的工作服,戴着口罩。上三楼,要转两个弯角。弯角的地方会传来冲水的声音,和长长的尖叫——工友们在厕所里洗澡,边唱歌边啊啊啊地乱吼。而不远处,矿区的景象覆盖了视野。在高高的山尖,挖开的泥土裸露出巨石,浆水,翻倒的杉树,褐色,黄色,黑色,矿车仿佛一群受伤的猛兽,在山野四散奔跑。尤其在晚上,矿区成了灯的海洋,把天空辉映得色彩斑斓。
应天寺不是寺,而是一座山,适合俯视和远眺。单身楼出发要爬二十分钟,中间要经过一个磨浮分厂。分厂是钢构的,趴在山坳,我们经常进去玩,看巨大的钢球磨矿石,呼啷呼啷。每次我都会说,钢球真像个腐败分子,肚子大大的,什么都吃得下,还不吐骨头。站在应天寺,主干道生活区和永平镇,尽收眼底。1993年,当地人在这里发现了金矿,各自为阵,胡乱开采。群殴和枪击事件不可避免地发生。1994年初,一个叫鸡母眼的人,用十多条长枪统治了它。他的哥哥是镇长。后来,鸡母眼用金砖收买了市委、县委以及公检法的某些不法之人,成为上饶黑社会的龙头。2002年,公安部把他及他的团伙歼灭,震惊全国。而我们那时坐在应天寺的岩石上,朗诵自己的诗歌,切磋技艺。现在的应天寺已经没人上去了,到处是窟窿,人掉进去就出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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