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麻爷进京
作者:傅爱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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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节正赶上三伏,天热得像蒸笼一样。麻三爷儿俩晚上就宿在街头的树荫子底下。老爷子呢,还躺在车上。麻三把草席往地上一铺,就在车旁躺下了。赶了一天的路,全身的筋骨都乏透了,刚躺下没有一袋烟的工夫,就睡着了。睡得又香又甜,蚊子在身上咬了一片子疙瘩也不知道。
第二天早晨醒来,麻三先找地方洗了脸,抹把身子。侍候老爷子解了手后,给老爷子买来一碗豆腐脑、两根油条,服侍老爷子吃下,才花五毛钱给自己买来一大碗丸子汤,把石子饼掰碎了往里一泡,蹲着吃起来。吃完以后,又找地方给自己的水壶里灌了满满一壶水,然后就上路了。
俗话说:条条大路通罗马。麻三根据情况,有时候走大道,有时候走小路,比火车随意得多了。火车只能顺着两条轨道走,错一厘米都不敢。这样一想,麻三便觉得,他的架子车也有比火车强的地方。既方便,又稳妥,而且想停就停,想走就走。自己就是列车长,神气得很呢。怕老爷子寂寞,来的时候麻三特意带了一个半导体收音机。老爷子躺在车上,一边闭目养神,一边听梆子腔。听戏听得得了趣儿,有时候自己也跟着哼哼两句。他真的没有想到,眼见得要去阎罗殿里报到了,还能去北京城里走上一遭。
两个人就这样,一路走来一路行。行行走走、走走行行,马不停蹄地向北挺进着。速度呢,不紧也不慢。走累了,就歇息一阵子,坐着抽口旱烟或是喝口酒,解乏又提神。饿了就吃,瞌睡了就睡,睡醒了接着走。虽说是在旅途中,麻三也没让老爷子忍受丁点儿的委屈。顿顿都弄来热饭热汤给他吃,自己除了啃干粮,一顿像样的饭菜都没舍得买过。老爷子在车上躺得久了,身上难免犯困,晚上歇下的时候,麻三便给他这里捏捏、那里捶捶,弄得他筋骨酥软、浑身舒坦了自己才睡。老爷子尿多,一个晚上少说也得尿个三五回。怕老爷子来回折腾着不方便,麻三每一次只要一听见动静,就一骨碌爬起来,拎了塑料壶替老爷子接尿。怕睡在户外,蚊虫叮咬,扰了老爷子的睡眠,每一次临睡的时候,麻三都在老爷子的身上先涂上万金油。让老爷子觉得,样样都像在家里一样自在呢。
到第十七天的时候,爷儿俩终于到了北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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跋山涉水、辛辛苦苦地行程两千多里路,终于到了祖国的首都,麻三激动得直想大喊一声:北京,我的娘啊!不过,麻三没敢喊出来。北京是北京,不是他们山沟沟里,想喊就喊、就叫就叫。麻三虽然没有文化,但是也晓得,到了大地方,得讲“文明”。为了使自己看起来像个“文明人”,在进入市区以前,麻三特意在一个叫作“西直门”的地方给老爷子和自己都洗了把脸,换上了一直放在车子上没舍得穿的干净衣裳。最后,还用手蘸着唾沫仔细地捋了捋头发,把每一根头发都弄得跟地里种的麦苗一样整整齐齐的时候,才正式进入市区。
乡下人进城,本来就心里发虚,谁知,刚进了城,麻三就被警察给拦住了。警察不允许他的牛车进城,更不允许进天安门广场,说是有损首都的形象。他低头看看自己的架子车,破破烂烂的,确实有些寒碜。放眼望去,到处都是高楼大厦,街面上更是一尘不染,比他家的炕头都干净。想找一个放牛车的地方,还着实不容易哩。
于是,麻三只好从西直门那里又退了出来。往回走了好半天的路程,一直走到郊区一个叫作“东苇路”的地方,看见路边不远处有个废品收购站,才大着胆子走进去,跟那个看门人说了一大堆子好话儿,还送了人家一些地瓜,人家总算同意,把他的破牛车暂时寄存在这里。
没有了牛车,两个人只好坐公交车进城了。但,公交车开到西直门就不往前走了。人家告诉麻三,要去天安门得坐地铁。地铁是个什么玩艺儿,怎么个坐法,麻三却是不晓得。不晓得就问。能到西直门,还怕到不了天安门?问了几个人以后,麻三总算整明白了,地铁就是地下火车。一说要坐火车,麻三就有些犯愁了。他来的时候一共带了二百块钱,一路上给老爷子买吃买喝的,已经花去了几十块,哪里还有钱坐火车呢?麻三原本想,要坐火车,那票价往少里说也得几十上百块,谁知一打听,一个人才三块钱。三块钱就能坐一趟火车,麻三兴奋得跟个孩子一样,立时就眉开眼笑了。
孰料,就在他高兴得眉开眼笑的时候,麻烦又来了。老爷子蹲地上站不起来了。原来,老爷子在车上躺了十几天没走动,两条腿歇出毛病来,走不成路了。麻三往地上一疙蹴,就把老爷子背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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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地铁站,麻三便只管跟着人流往前走,该走直路走直路,该乘电梯乘电梯,也不知道拐了几道子弯,弄得他迷迷瞪瞪,像一只傻斑鸠一样不辨东西的时候,终于到了卖票的地方。掏六块钱买了两张火车票,又乘了一次电梯,来到地下一层,才终于到了乘火车的地方。麻三觉得,这地铁简直跟个地下迷宫差不多,若不是一步不敢拉地跟在人群后面走,他非把自个儿给弄丢了不可。弄丢了自个儿事小,若是弄丢了老爷子,那可不是闹着玩哩!同时又觉得,这北京人实在是能,搞出这样一个名堂来,不知道要费多少的脑筋哩,单是想一想就叫人犯晕。
令麻三犯晕的还有背上的老爷子。乡下有句不太恭敬的俗话,说的是:宁背千斤,不背肉墩。意思是说:宁挑千斤重的担子,也不愿背一个大活人在肩上。太累了。老爷子虽然枯瘦如柴,背在身上兜那么一圈子也够受的。
到了站台那里,麻三把老爷子放地上,自己先喘了几口气,然后就开始往人群里打量。道轨旁边站了许许多多的人,有高鼻梁、蓝眼睛的,有黑皮肤、厚嘴唇的,还有一些头上裹着花格子方巾、脸上戴着黑墨镜的人,不用说这些都是远道来的外国人。麻三还是头一次如此近距离地与老外接触,因而感到十二分地新鲜和好奇,跟见着了大猩猩似的,连眼睛都看直了。就在他瞪大眼睛瞄着外国人上上下下地认真打量的时候,火车来了,大家伙一齐往火车上挤,麻三也背着老爷子当仁不让地挤了上去。不过,由于背着个人,动作到底还是迟钝了一些,上去了以后,座位都给别人占满了,麻三只好站着。
然而,北京毕竟是北京,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刚站了一会儿,就有人让出了座位。麻三向人家道声谢,然后把老爷子放到了座位上。老爷子在座位上坐定以后,眼睛就不够使了,这里看看,那里瞅瞅,看啥啥稀罕、瞅嘛嘛新奇。多大个姑娘家,却穿着三岁孩子才穿的肚兜兜。还有的女孩子,上衣短得露出肚脐眼,裤子很长却没有腰儿,就在胯上斜吊着,将掉没掉下来的样子,看着叫人悬心得慌,恨不得伸出手去帮她把裤子往上提两寸。老爷子看了一阵子就看得不耐烦了,颤着嗓音问:
毛主席呢?毛主席他老人家在哪疙瘩?
麻三告诉他:毛主席在天安门呢。快到了。周围的人一听,敢情这爷儿俩是专程来看毛主席的,就告诉他们:坐反车了。地铁要去的是与天安门相反的方向。于是,到了下一站,麻三只好背着老爷子下了这辆火车,换乘对面的另一辆。不过,有一点让麻三感到安慰的是,不用另外再买票了。没花钱却坐了一趟火车,麻三觉得自己占了不小一个便宜,喜滋滋的。心想:这一次错不了了,一准能到天安门。于是,便放心大胆地坐着。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看,支着耳朵一心只听着广播里报站的声音。然而,令他意想不到的是,老半天过去了,他也没能听到“天安门”三个字。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又坐错车了吗?麻三背着老爷子,在站台上问了好几个人,总算是整明白了:他坐那辆车中间是要换乘一次的。从环线上,换到直线上,然后才能到天安门。他中间没有换乘,只是绕着环线转了一个圈子而已。于是麻三只好背着老爷子再一次地上了火车。在地铁里整整折腾了一个半时辰,上上下下五六回,这一次,麻三终于来到了天安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