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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7年第4期

MASKEE:洋泾浜英语肖像

作者:陈丹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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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种由中国人创造的英语,在英国人看来,自然是古怪滑稽,似是而非,粗陋可怜。而在中国人看来,它正是一面镜子,照见口岸城市烫手的生活,投机的世道和复杂的人心。它对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意义。
  但就是这么种混合语,却是让外滩终于从一片荒凉的泥滩脱颖成上海象征的利器。外滩洋行大楼里的一砖一石,其实都是靠洋泾浜英语赚来的。靠着这洋泾浜英语,洋行的大班得以与买办沟通,将中国的货物买到手里,转卖欧洲各地。又将印度和欧洲各地的货物卖到中国各地。它是与中国人做买卖的前提条件,如果没有它,通商就化为乌有。在这靠洋泾浜英语摆渡的各项买卖中,靠了将所有授予动词都用一个pay来代表的简陋,that b'long bad pidgin(that is a bad job)的责备,bime bye makee pay(I will pay you later)的许诺,too muchee trouble pidgin(I don't want to do this) 的拒绝,pay me look see(please let me know)的要求,外滩竟就成了传扬到世界各地的远东经济奇迹,真是令人不能置信。
  而且就靠着这样的英语,西方人得以与他们的车夫、阿妈、管家,外滩背后数条小街上众多的妓女、各种餐馆、俱乐部里的跑堂交通,建立起殖民地居民高人一等的生活方式。他们去俱乐部消磨男人们的时光,自有琵孩(boy)在电话上为他们挡家中太太的驾。他们家中的太太是不做家事,也不管孩子的,因为有足够的仆人。他们在上海人中得到的,是东方式无微不至的照顾。苏格兰没落小贵族家的女儿在这里才能过上贵妇人般的生活,只要她费神学会洋泾浜英语,会说:Go catchee hat downside( I have left my hat downstairs, go and get it for me.),会说Talkee cook three piece man dinner( Tell the cook to prepare dinner for three today.)就行。
  要是没有这种语言,西方人在上海立足会成为极其困难的事,更不用说能将上海建立成英国人在远东的模范租界。这混合语,曾是东方乐土的一部分。在他们被迫离开上海以后,它成为神游峥嵘岁月的一把钥匙,或者一种气味。
  这样的峥嵘岁月,在老中国通们出版的上海回忆录里到处可见。我读到的最有趣的一本,是《Gateway to China》,它古旧发黄的书页上有不少用铅笔写的批注,在Hongkew菜场旁边批注:“那也是我每天买蔬菜的地方。”在说到中国城里的手推车时,批注:“我亲眼看到过一辆手推车上坐了十个中国人的情况。”那是1920年代受教育的人中流行的维多利亚花体字。我猜想那些批注来自于一个自命不凡的,寂寞的,受过良好教育,但对自己一生并没有多少成功感的老妇人。她与作者竟是上海侨居时代的邻居,她竟仔仔细细读完这本书。后来,她竟将这个充满感情的注释本捐给了大学,这个准古董竟被我碰巧找到。在我前面的那个借阅者,竟是在1973年的时候借的书。那一年,美国大学里有一阵中国热,因为中美终于建交,中国的大门终于再次向世界打开了。她对书中故事的注释、反驳、感叹、引申、抒情、揭露,很生动地反映了另一个人在阅读中被唤醒的回忆。她在某一页的空白处补充了在上海与人干杯的词,是“chin chin”,而不是书中用的那个正统英文词chess。而chin chin,是少量得以进入英语的洋泾浜英语词,被英国人使用至今,原意是“请”。
  要是没有洋泾浜英语的广泛流行,洋泾浜上的广方言馆也不会这么快出现。见到语言的交流已势不可挡,清朝终于开禁语言,为自己推开了棺材盖。英美的传教士,当年冒着被杀头的危险,靠生意英语的交通,学习了汉语,现在纷纷成为广方言馆的老师。西方的文明终于正式进入了中国,强迫中国古老的文明与世界交手。讲究一步一莲花的中国,如何与受过马术训练的英国比赛速度?沉浸在南柯一梦中的中国三老,用英国船长的望远镜看了世界以后,内心起了何等的波澜?豪塞在他的书中提到,英国人闯入中国,但他们并没想到这是怎样深深地打翻了中国内部的平衡,也没想到这是怎样解放了中国原先被约束住的能量。外滩正是这样一种能量。所以,外滩的历史应该用洋泾浜英语来写。被洋泾浜英语描写的外滩,有一种不尚感情亦无文明的面貌,似是而非、歪打正着的狂野命运,一种急功近利、不顾一切、投机取巧、出其不意的贸易风格,一种四海为家的世界公民情怀,一种虽然鄙俚但却不自卑,虽然简陋却又雄心勃勃的赌徒式的乐观,它就像一个浑身披挂金银财宝的暴发户,全身上下,一股买卖气。
  生意英语在广州附近诞生,那时,上海还远没有开放,它被看作是基础英语,中国人能学会,而英国人也多少能用得上。葡萄牙语和印度语中的词汇混在里面,所有的语法都剔出了,中国方言的口音和声调加了上去,最终,它成了一种有令人惊奇的富有表现力和多姿多彩的东方混合语。“生意”这个变体字,在这里就意味着买卖。
  豪塞说得不错,外滩的本质就是买卖。白人和黄种人在外滩的联系,亦只限于买卖。外滩是白种人的天下,它坐落在两条河的中间,正像一座莱茵河上中世纪的城堡。洋泾浜英语,是这城堡唯一的吊桥,唯一的水源,唯一的武器。可是,实际上的情形却是,再没有一种媒介,能比洋泾浜英语更贴切地反映出白人与黄种人之间被限制的关系。它那蠢笨的词汇根本不可能成为两个种族之间的桥梁,它只能促成他们更加分离。人们要花很长时间,付出很大代价,包括忍受感情上的重重伤害,学习如何与背景截然不同的人共享一个城市的空间,然后建立一种相处的文明。在这个学习的过程中,黄种人跨越了语言的藩篱,抛弃了生意英语。
  但他们从没有抛弃外滩。在上海人手里,外滩因为引发了他们心中对过去城市的怀念,而变得让人想入非非。在后殖民时代里,通商口岸城市坎坷的命运终于促使它滋生出属于自己的、混杂的文明。它暴发户的嚣张,也终于因为多年失修的灰尘,岁月的沧桑而变得内敛。但是,还有一样至关重要的东西仍旧活着,那就是它的乐观和四海为家的情怀。乐观变成了上海人心底的不甘心,四海为家变成了对开放时代永恒的怀念。今天,上海人还是动不动就将自己与纽约和巴黎放在一起比较,这个志向纵使被人嘲笑憎恨,也终究不能改变。
  我与霍塞看法不同的是,我以为生意英语对上海有巨大意义。它也许不配做一座桥梁,但却是一条没有桥梁前必不可少的摆渡船。它的命运是悲剧性的。它是莽撞而粗鄙的,但却有种绝地反击的勇敢。创造这种语言的中国人,只管埋头走向他们的机会和屈辱。没有它的不三不四,就不会有后来那些学贯中西的中国知识分子,不会在中国诞生一个世界主义传统悠久的都市。
  
  书中,达温特教士特别告诫访客,与中国人交往的时候,要先用正常英语交通。如果对方不懂,再试洋泾浜英语。“地位较高的当地人如果能说正常英语,却被英语访客放在用生意英语对话的位置,会觉得深受滋扰。”上海人将说洋泾浜英语的人放在等而下之的地位,与洋泾浜英语最终的普及很有关系。
  靠洋泾浜英语起家的中国买办们,自己穿中国长衫,但自己的孩子一定是穿西式衣服,受西式教育。长到十多岁,一定送到英国或者美国,接受完整的英语教育。他们以自己的孩子能说一口地道英语为荣。而下层劳动人民为了到外国人处讨生活,遂努力学习和使用洋泾浜英语,他们渐成说洋泾浜英语的主力。圣约翰大学的学生中,总流行洋泾浜英语的笑话,那已是作为取乐的由子。因为他们中西贯通,所以这种需要双语背景才能体会的笑话才最可笑。在上海,一个人说英语是好的,但说怎样的英语却极有讲究,这关系到他的社会地位。上海是一个极重外表的社会,有时你一张嘴说话,就能看见对方表情的变化。被外国人用洋泾浜语搭腔,等同于将你当作佣人对待。对心中等级森严的中国人来说,岂不是侮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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