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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7年第5期

社会批判的资格准入

作者:孔 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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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显然,赫尔岑在批判社会的同时,未能对自己的立场和动机加以反省。从《往事与随想》所叙述的情况看,赫尔岑生活的时代,俄国人对沙皇的统治已经产生普遍的不满,“十二月党人”事件也产生广泛的影响。老百姓“大多站在受害者一边。到了西伯利亚边境,‘流放犯’一词消失了,换了‘不幸者’的名称。在俄国人民眼中,法庭的判决无损于一个人的声誉。从彼尔姆省到博尔斯克,一路上都有农民把克瓦斯、牛奶、面包放在小窗,万一‘不幸者’从西伯利亚秘密逃亡,随时可以取食”(《往事与随想》第一卷,P266)。在这种状况下,做一个不同政见者尽管会受到当权者的迫害,却能够赢得社会的尊重和道义乃至物质上的支持,因此有一种光荣感——这是俄罗斯民族最为珍重的人生价值。在国内时期,赫尔岑其实并没有多少出格的表现,他的第一次流放,是因为参加学习小组,对圣西门的空想社会主义发生了浓厚的兴趣;第二次流放却是因为无关大雅的批评警察机关,罪名多少有点子虚乌有。他与专制制度的正面交恶,是在他流亡欧洲,置身于沙皇权力范围之外的安全堡垒里时才开始的。这时候,批判在带来荣誉的同时,却不随之带来危险或其它副作用,不管这种批判是多么激烈。事实上,这种对沙俄体制的激烈抨击,已经成为他本人在欧洲社会存在的合法性的基础。在这种情况下,作为批判者并代表着正义的赫尔岑本人,也自然而然地和批判的对象划清界线,把自己置于被批判的范围之外,成功地逃离了自己火器杀伤的扇面。
  赫尔岑刺痛那些对他抱有敬意的人们的心的,还有他在流放地维亚特卡的一桩风流韵事。在彼尔姆还没有真正呆下来,赫尔岑就与另一个流放者对调到维亚特卡。在那里,他与一个从外地迁来的不幸女子相遇,而这种相遇对于这名女子,更是不幸中的不幸。年仅二十六岁,不知什么原因嫁给五十多岁老人的梅德韦杰娃,会弹一手钢琴,容貌十分惹人喜悦。赫尔岑与她暗送秋波,常有纸条往来。在她丈夫病重的时候,赫氏更是殷勤备增,频频向她示爱,在老人的呻吟和咳嗽声中把他的妻子“紧紧地、紧紧地搂在胸前”。尽管她一再提出:“我满足了你的要求,现在放我走吧”,他还是不甘罢休。然而,就在他们的缠绵持续了一个月后,当梅德韦杰娃可怜的丈夫一命归天,身世飘零、孤独无依的她满怀渴望地期待赫尔岑关怀的时候,公爵大人却撤回了自己的怀抱,他解释说“我不是对她漠不关心,决不是”,因为他的心变得“疲倦和衰颓了”,“我的爱情之火熄灭了”。尽管她“目光常常带着不安的探询神情,停留在我的身上”,期待着他的回应,但他还是一直在回避,并保持着可怕的沉默。
  被赫尔岑描绘成恶魔的省长秋法耶夫,对梅德韦杰娃的姿色早就垂涎三尺,看她现在孤母寡女无依无靠,以为机会来了,便向她伸出无耻的魔爪。梅氏在这种情况下十分无助,因为“她的孩子们的命运握在他手中”。实际上,迫害已经开始,孩子们的补助申请被断然拒绝,房东和店铺掌柜讨账也“特别坚决”,俄罗斯的辽阔并没有给她任何出路。情急之下她向赫尔岑和另一个流放者诉说了自己险恶的处境。赫尔岑依旧没有任何帮助的表示,他依然保持着金块一样沉重的沉默,倒是与他分住同一幢房子、与梅没有任何情缘的维特贝格决定冒一切风险搭救她,毫不犹豫地让她搬到自己家来住,尽管这位流放者家庭负担很重,生活比赫尔岑不知要困难多少倍。但赫尔岑宁愿让自己相信,梅在他那里可以安然无事,因为“这个流放者的道德力量就是这样,他那不屈不挠的意志,那崇高的精神面貌,那无所畏惧的语言,那蔑视一切的笑,连维亚特卡的舍米亚卡(古代俄罗斯一个残酷的王公)本人也不能不有所顾忌”(《往事与随想》第一卷,P368)。此时,同住在一个屋顶下的赫尔岑只是暗暗地问自己:“为什么她偏偏遇上我这个意志薄弱的人?”他开始喝酒,并在污浊沉闷的炎热中等待清新的气流——纳塔利娅(赫尔岑的堂妹兼未婚妻)从莫斯科发出的信。
  尽管赫尔岑后来承认,梅德韦杰娃“没有欢乐的一生是我最后摧毁的”;尽管经过漫长的回避、沉默和自我开脱之后,在结束维亚特卡的流放之前,赫尔岑最终熬不过自己的良心,写信向梅做了忏悔,并取得了这个善良女人的原谅与祝福(仿佛有罪的是她),但对梅的回忆一直都使他感到痛苦,特别是若干年之后,当他听说了梅凄凉早逝的时候。从这件事情来看,即便是对近似于自己社会地位的人而言,赫尔岑的人道主义原则也没有得到实际的贯彻执行。
  1861年,托尔斯泰出游欧洲,他很早就想结识享有盛名的赫尔岑了。那天,他来到赫尔岑在伦敦的寓所,通报说是有一个俄国来访者想拜见赫大人。赫尔岑拒绝会见。于是他不得不递上自己伯爵的名片。楼上很快就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赫胖墩的身体几乎是从楼上飞下来的。这让托尔斯泰感到惊讶,在他的想象中,赫尔岑的身材应该是非常伟岸的。
  比起青年时期的赫尔岑来,同为贵族的托尔斯泰五十岁以前的生活,堪称腐败和罪恶。但在五十岁之后,福音书唤醒了他内心沉睡多年的神圣情感,他明白了自己的罪过。于是,为农奴的孩子开办学校,并解放自己庄园里的农奴,还亲自下地和农民一起劳作,把自己的财富用以赈济灾民,将自己的著作权奉献于社会,为此不惜与自己的妻子发生痛苦的冲突,最后在年近九十的时候还不得不离家出走。我们不能说赫尔岑是一个小人、庸人,但相对于托尔斯泰而言,他实在算不上一个巨人。作为较早觉醒的十九世纪俄国贵族,赫尔岑的上述行状本来无可厚非,然而,当人们把赫尔岑抬到巨人的位置上让我们景仰时,却让人看出他身上并不光辉,甚至有些丑陋、溃烂的部位来。我相信,如果我们不是把他当巨人看待,这些部位就不会那么刺眼。就像蹲在地上的猴子,我们看不见它猩红的屁股。
  在我们的身边,经常可以看到许多这样的人,他们对社会的批判深刻无比,凌厉之极,仿佛正义女神的化身,似乎只要由他来任事,种种问题就能够彻底解决或根本就不可能发生。但仔细观察这些人的行为举止,以及所担纲的事务,你就发现并非那么回事。他们的批评不过是借刀杀人,不会损伤自己的一根毫毛。他们诅咒贪污腐败、以权谋私,只是因为自己没有机会贪污腐败、以权谋私,一旦机会来临,他们照样暗渡陈仓,不会有半点犹豫含糊。他们实际上是各种罪恶现象的同谋和潜在的案犯。还有,在一些不小心就出了名,甚至享誉天下的人中,我们也经常会发现,他们所说与所行南辕北辙,自己却不觉得这种状况有什么妨碍。还有更多的人,他们雄辩滔滔,在有关世道人心的诸多问题上都能和你谈到一块,仿佛天涯知己一样,但在日常生活的行履处,你会发现,你们谈的完全是风牛马不相及。这些事情让我想到了古代圣贤的知行合一;想到过于泛滥的社会批评与过于荒疏和虚假的自我检讨;还想到已经作古一百多年的赫尔岑,他被当作棍棒来使用。于是,只好把他请出来,表明对社会和他人的批评不是那么容易开口,负责任的真诚的批评对当事者是有要求的,并没有要挖先人坟墓,不让他老人家安息的意思。
  社会的黑暗固然恐怖,但人性的狰狞也十分可怕,况且这两者之间还有某种因果循环。当今之世,人们视野开阔,思潮纵横,辞令多多,到处都有批判的武器,在把自己藏进安全的掩体里之后,要对社会不合理现象和他人的丑陋发起猛烈的攻击,实在是太容易了。但转过身来,在夜深人静时省察自己潜意识深处隐秘的行为动机,并对自己的人生立场加以清理的人却实在太少了,而这恰恰是社会批判的资格准入,也是社会批判进入建设实践的前提。实际上,在这个方向上,中国文化有深厚的传统资源。儒家以“修身”作为“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前提,强调“自天子以至于庶人,一是皆以修身为本”,要“日三省吾身”。而修身,是个人心性的修养,也是对个人立场的清理,包括清除遮蔽心灵,使其昏昧而不得明正的一己之私,即所谓“格物”(格除物欲)。人类最愚蠢也是最聪明的支点就是挪不动的私人立场,倘若没有对这种立场的彻底清理,人往往倾向于把自己当成一个社会公义的例外者,在各种堂堂皇皇的原则规范之上赋予自己特殊的豁免权。当众多个人都赋予自己特殊豁免权时,那些貌似庄严神圣的原则规范,在实践中就不知道变成什么样子了。
  作为社会的当事者,人还是应该更多地以自己的行为来纠正社会的错误。
  
  孔见,作家,现居海口。主要著作有《卑微者的生存智慧》、《赤贫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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