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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7年第5期

在天之上,地之下

作者:夏 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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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较起来,罐笼是让我怀有恐惧的一种工具,因为坠罐是常有的事。有时候就是一枝烟的工夫,钢缆绷断,装着矿工的罐笼轰响着坠落井底,对很多窑工和他们的亲人来说那是灾难来临的时刻。
  多年以后我看电影,看见劳伦斯的《儿子与情人》、《恋爱中的女人》,看见左拉,看见梵高,我才看见别的矿区。那些在昏暗的天空下,身穿褴褛工装满脸炭黑从矿井里走出来的矿工,那些醉倒在小酒馆,或者从小酒馆摇晃着身体走出来的矿工,那些在泥泞的大街狂奔着追打女人的粗鲁凶暴的汉子,我觉得就是我的工友。那些在灾难来临时仓惶奔逃的人群,尖厉鸣叫的救护车和人群震天的哭泣,都是我熟悉的。看见这些景象的时候,才意识到我并不是孤立的,我的身后和身前有一个黑暗的王国,他们不分种族,没有国界。
  
  目的地:柏林。
  高度:10668公尺。
  速度:846公里/小时。
  机外的温度:-62摄氏度。
  镶嵌在机舱正壁上的视屏不断地显示着飞行状况。
  飞机飞过乌兰巴托,飞向新西伯利亚。机翼之下,漆黑一片,漆黑的底部是散布的星河一般的灯光。那是在另一个纬度生存的人类。漆黑的边缘是深红的边际线,边际线之上是浅蓝的天穹,和我的视线平行的是一弯银镰般的下弦月,闪着银光的星辰。此刻,东半球开始沉入暗夜。机上的旅客熄灯入眠,我亮着头顶的灯在看一本书,在眼睛离开书页的时候,我看到一颗陨落的星辰掉入镶着红色边沿的漆黑暗夜中。
  
  灯房的窗口打开,闪出灯房姑娘睡意朦胧的面容。
  一盏矿灯被从悬挂着无数矿灯的灯架取下,扔到我的面前。窗口关闭,姑娘的面容消失。
  我把矿灯的背扣用皮带穿起来系在腰间,戴好胶壳安全帽,向井口走去。在我行走的时候,我的身体跟着一团光。我走到哪里,光跟随到哪里。沉厚深隧的黑暗,随着我的加入而被破解。
  现在,在我写着这些文字的时候,我的手边有一份在家乡发行的报纸。我看到印在国际版上的一则消息:2007年3月21日。俄罗斯紧急情况部新闻局20日通报,俄罗斯“乌里杨诺夫斯克”煤矿19日发生瓦斯爆炸事故,事故导致102人死亡,8人生死不明,另外93人获救。据初步分析,矿难原因可能是主要矿顶坍塌,造成井下瓦斯充斥并引发爆炸。
  在矿井,塌方和瓦斯爆炸,随时都可能夺去矿工的生命。在波兰维利奇卡盐矿,1645年的一次瓦斯爆炸,使大火在地下肆虐了八个月之久。从十八世纪之初,盐矿里富有经验的老工人每天第一批下到矿井深处时,都要手举火把,小心翼翼地引燃坑道顶板上积聚的瓦斯。顶板上积聚的微量瓦斯燃尽之后,大批工人才开始下井;在德国鲁尔区,我看见过被瓦斯爆炸夷为废墟的矿井。在那次灾难中,有多达二百名矿工死于窑火,那些在仓惶中奔逃的人群被留在胶片里,他们在半个世纪前的身影重现在影像里被我不断地看见。
  矿难来临的时候,恐惧是根植在骨髓里的。
  工友们冷却的身体被放置在我身前的水仓里。水仓没有注水,用来停放那些被毒气焖倒而气绝的矿工。前去掌子面救护遇难者的有老矿工,有年轻的矿工。他们浑身炭黑,他们乘坐电光飞溅的矿车穿越巷道而来,在我的峒室里集合。我看见他们往身上披挂防毒的器具、眼罩、呼吸器。老年矿工表情漠然,年轻矿工则浑身筛糠满脸苦相。我看着他们从我的峒室后部狭小铁门穿过,在冷风吹袭中消失在黑暗里。他们要去毒气积聚的掌子面把被毒气焖倒的矿工背出来,背到我的峒室之外的水仓里。因为发现的时间很晚,他们几乎没有救活的可能。我一直没有出去看那些停放在水仓里的遇难者,但是我知道他们。那里有我熟悉的矿工,他们走向掌子面之前,一般会在我的峒室里停留。或是睡觉,或是聊天。在此前他们是父亲,是儿子或者丈夫,我熟悉他们的音容和笑貌。但是他们的命说没也就没了,如同一阵凉风吹过。
  在那个时刻,我的峒室是纷乱的,地上落满污泥踩出的脚印。慌乱的人在峒室里疾走、奔跑。那时候在我的所见中,死亡是寻常的,灾难是寻常的,伤痛是寻常的。不寻常的是人的幸福和欢乐。
  救护者停下救护工作蹲在我的身边酣然睡去。我身边数米之外就是躺在水仓里的遇难者,因为要避人耳目,遇难的工友要等待天黑时才运送出矿井。那时候只有我醒着。水仓里放置着死去的生命,眼前是熟睡的老人和青年。他们的面孔一样炭黑,心肠已经是一样的粗粝、坚硬。
  回旋在我耳边的是鼓风机制造出来的风声,是峒室外高处煤岩渗水滴落的鸣响,以及人熟睡之时的鼾声。环绕着我的是寂静、虚无和死亡的气息。我其实很害怕,但是我不能让害怕的感觉生出来,如果生出来一丝,它们就会无限地弥漫升腾,瓦解我在峒室里继续工作的勇气和信心。在我真正离开之前,我不能有离开的心念。我让自己安心在我的峒室中,把自己浸润在虚无、寂静和死亡的气息中。我不敢发出声响。
  但其实我是渴望声响的。在那时,我觉得声响可以打破恐惧对我的围拢和裹挟。但是我发不出声音,任凭那些鼾声风声和水珠滴落的声音此起彼伏。
  能发出声音的时候是在我出井的时候。交班的时间到了,我锁上了峒室前的大铁门,峒室后的小铁门也被我上了锁。那时候救护者已离去,遇难的矿工也被运走。
  我交班,用矿灯照着道路出矿井。我离开峒室的时候心意是慌乱的。我其实不愿意自己慌乱,但是我就是克服不了慌乱,我的身体甚至因慌乱而颤栗。我控制住自己,我要在矿井里走一个半小时的路程才能走到地面。因为交班时间的特殊,在我行走的时候矿井里看不到任何人迹。
  只有我和一盏灯。我现在能看见我当时的情景。我看见我和一盏矿灯照出的一团光影在浩瀚而深沉的黑暗中缓缓移动。打破围拢裹挟着我的黑暗的是我的脚步声。我脚上的胶靴踩到空洞的巷道发出嗵嗵的足音,我有些高兴。我加重步伐,使我的脚步听上去有力而不是衰弱。
  听到自己有力的足音,我的身体和内心减缓了颤栗。我让自己笔直地沿着道路行走,我让自己内心欢乐。这很难,但我必须让自己是欢乐的。
  我不敢把矿灯照到那些我在出井的途中遇见的老古塘,那也是矿井的岔道,那里空旷无声,但是我还是在矿灯晃过的时候看见古塘里堆积的石头和桦木。那上面生出厚厚的灰白的毛发。我担心那里会走出百年的鬼魅。
  为了彻底驱除我心里的恐惧,我想我应该吹一吹口哨。这是情急中生出来的想法。
  我经常会寻找自我援助的方法,我尝试用各种方法驱除围拢裹挟着我的黑暗、虚无和死亡的气息。我鼓唇吹动,开始的声音是微弱的,慢慢地大一些,后来则很响。
  在出井的漫长的道路中,我竭尽所能地想我能想起的所有的曲调。我把在电影院里看过的电影的主题歌都吹了一遍。最后我选择了南斯拉夫电影《桥》的插曲。在我吹动那些响在我内心的声音的时候,那些异国英勇顽强的抵抗者的形象浮现在我心里。
  力量就是这样从内心升起来的,如同故乡的炊烟。它们弥漫在我的身体中,扩展到内心里。
  我在黑暗中行走,但内心渐已明亮。
  
  一片深蓝的海,一片苍郁的绿。
  机舱电视屏幕上的卫星云图标识出柏林所在的位置。
  我是为柏林墙而来。在我想到德国的时候,最先出现在脑海里的就是柏林墙,它对人的隔绝和分离。许多年来它矗立在我内心里,成为我内心的一个秘密。曾经我对东德的关切胜于对西德的关切。我觉得它们就像是我的两个亲戚。我甚至觉得我跟东德在某种程度更加亲近。比如曾经有过的社会制度,意识形态。我在矿区的生活,我见到过的机车、吊桥、沙锤和钢锭,也同样出现在东德的矿区里。那些工人就像是我的工友。对于我来说,东德不是遥远的异邦,而是我精神的一个领地,东德人昔日的处境就是我昔日的处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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