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5期
在天之上,地之下
作者:夏 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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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到了父亲坐过的地方,我围起了父亲围过的围裙,我抱起那颗粉白的猪头,我把它放到我的膝上,我准备替父亲把活儿干完,我拿起放进灶膛炉火里的火钩。老实说我抱着那颗猪头,我看见它的嘴巴,它闭着的眼睛,我有惧怕的感觉。因为我知道在两天以前它还被圈养在我家院子里,我每天都能看见它哼哼叽叽的样子,它能吃,却从不捣乱,身体痒痒的时候就靠到一根木杆上磨擦一下。但是因为要过年,父亲就把它宰了。我听见猪在院子里疯狂地奔跑,它在被父亲擒住四蹄捆在一块青石上时拼命嘶吼,绝命的吼叫穿过院子在街上回响。那时候我并没有什么不忍之心,我甚至觉得任人宰割那本来就是猪的宿命。但是当父亲离开,我坐到他的位置,我抱起没有了身体的猪头,我想代替父亲为它除尽髭毛,好让它更加干净的时候,我犹豫了。火钩烧红了,我从炉膛里抽出来,我举在手里,但是我无法让自己把那根烧红的火钩放到猪头之上,我就是下不去这个手。我觉得自己很没用,也知道内心软弱是我被人欺负的因由,但我还是没有办法让自己冷酷和凶狠起来。
我丢下了火钩,把猪头放回到灶台上,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我觉得我做不了父亲做的事情。
父亲一生中做的最辉煌的事情是跟他的矿工兄弟一起走到沙场,三千多矿工,站在沙场。有人问:“好派”还是“糟派”?“好派”站到左边,“糟派”站在右边。很多人其实并不明白“好”和“糟”的实指涵义,他们只是出于对这两个词语的天然感觉就决定了自己立场的选择。那天天色昏暗,选择好各自立场的矿工们分别站在沙场的两边,然后他们就被人引领高呼口号。“打倒糟派”,“打倒好派”,很多人也不懂这些口号的实际意义所指就被人带领着高呼口号。高呼口号的声浪裹挟着每一个人。最后的结果是两派在沙场发动了火并。他们的武器是石块、棍棒和锹镐。砍杀声起,流石飞动。
到晚年的时候,父亲沉迷于对往昔的回忆。那场火并和最后的武斗成为他记忆中甚为壮观的场景。那些矿工们包抄了建在后山的军火库,他们绑架了守卫军火库的士兵,打开厚重的石门,分发了藏在山洞里的枪支和弹药。武斗持续了三天三夜,后来是从省城太原调集军队才平息了这场武斗。令晚年的父亲不能明白的是,人为什么会加入那场火并和武斗。不加入是孤立的,孤立的人没有安全感。没有安全感的人就被恐惧所追随。为了逃离恐惧感的追随,人就加入到群体之间,人的意志变成了群体的意志。或者群体的意志就成为个人意志的施加。这是我对父亲的行为和精神分析。事实上父亲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都没有明白他的行为逻辑和理由。我认定父亲在那个时刻是蒙昧的。而我,从自己内心种植和生长出来的仇恨洞悉了暴力的来处,体察了灾难的根性。
仇恨带给我深刻的悲伤是在成年以后。在去柏林之前,我看了很多德国的电影,我试图增加对这个国家的感性认识。我注意到那些在街头穿行的德国人。男人高大,强健,神情严正,目光深沉。女人美而秀丽,气质高雅。他们的四肢是修长的,体态是健硕的。他们和柏林街头严谨的建筑物形成一体。德国人是完美主义者,但是德国人却制造了奥斯威辛,制造了种族屠杀和人类灭绝的暴行。2006年6月在波兰,我除了看见维利奇卡地下盐矿,还看见奥斯威辛集中营——德国法西斯在波兰屠杀四百万犹太人的暴行遗迹。
我看见过那些孩子。他们枯干的皮包骨的身体,恐惧的眼睛。
他们的身边是被枪杀的人群,人群像被砍伐的树木一样堆积在野地。
毒气室。焚尸炉。狭窄而封闭的囚禁之所。那是成年犹太人到达的地方,也是孩子到达的地方。我是在雨中走向奥斯威辛的集中营遗址的。雨时来时停。在雨降落的时候,覆盖着奥斯威辛集中营的积雪还没有融化。我踩着积雪看着那些残留的人类被屠杀的遗迹。
在曾经的囚室而今作为陈列室的阔大橱窗里,堆积着成吨的女人的头发,成吨的牙刷、皮箱和提包,在皮箱和提包之上有白色的油漆书写的“哥本哈根”、“伦敦”、“塞浦路斯”的字迹,那是被屠杀的犹太人留下来的遗物。
看着那些遗迹,我想,黑暗是无处不在的,它在地下,也在地上。在世界中,也在人心里。
就像爱是相似的,仇恨和暴行也是类同的。
在我的记忆里,奥斯威辛是遥远的,7是切近的。
7是我最初认识仇恨和暴行的一个日常化的标本。
多年以前,我认识7的时候,他还是个架鹰玩鸟痴迷遛狗的坏小子。
在矿区纵横交错的街道,我经常能看见他肩上架着鹰,手托鸽子,身后跟着狼狗在街上闲逛。鹰很吓人,漆黑的一团,眼色金黄眼神如电,双爪紧抠7的肩,体态昂然,任随7行走坐卧而不改其态。鹰的漆黑双翅在有阳光的时候闪着幽蓝的光。有时合拢,有时振开拍击,有风就从鹰的翅翼之下袭来。鹰的尖嘴弯曲像刀,看见的人说不害怕是假的。
更让人害怕的是跟在7身后的狼狗,吐着粉红而绵软的舌,阔嘴,肥腮,体健如牛犊,浑身鬣毛,看见人就张开血盆大口,虎视眈眈,叫人不寒而栗。
7住在东楼,我们住在平房,因为地势的起伏,也因为身份的差异,东楼在高处,平房在低地。东楼的住户多是干部,平房的住户就是矿工。我出门从很远的地方就能看到7,看到他屋前盘旋的鸽子,飞翔的鹰,听到他家里传出来的狗吠。我听说7喂鹰和喂狗都是用肉的,这个说法令我们骇然。
我和7的交往一直有距离。他从家里走出来,我们凑上去围着他说话的时候,他也老是爱搭不理。他肩上,手里,身边有那些禽畜在,对我们视而不见。
7是骄傲的,因了他随身携带的那些东西。还因为他的父亲他的伯伯。他的父亲我们是知道的,就是一个单眼白胡子胖老汉,我们始终不知道7的父亲另一只眼的真实情况,能看见的就是一个永远斜罩在眼上的黑布。7的伯伯我们也看不见,但是知道他的样子。7的伯伯是个大官,在外地。每次来7的家坐着军用吉普,身后跟着警卫。7的伯伯不是军人,但总穿着军装。不戴帽子的时候,我们能看见他脑后隆起的蚯蚓一样的疤痕。7的伯伯到来的时候,他的吉普车前后就挤满了乡亲。那些男人女人,老汉老婆跟孩子一样好奇。他们从车窗往里看,虽然什么都看不见,也还是看。7那时候就呵斥那些挤在吉普车前的人,围观的人不听话,7就叫他的狗冲上去。狗朝人群一叫,人们就四散跑开。7则神色得意,他会打开车门,坐到车里去玩。
7经常给家里惹出事来,要不是狗咬了小孩,要不是鹰叼了鸡崽,经常有人找上门去,但找去的人多半会无果而返。7是个惹不起的坏小子,除了他肩上架的鹰和身后牵的狗,还有他的伯伯,还有他的六个如虎狼的哥哥。
并不是所有的人都看得惯7的游手好闲招惹是非恃强凌弱。孟二堂就是看不惯的一个。孟二堂是个凶恶和良善兼具的人。我们只知道他在外面黑道上混,他有一帮黑道的兄弟,也有一些黑道上的仇家。和7不一样,孟二堂回到矿上就很仁义,在家里孝顺爹娘,在外面善待乡邻。见人三分笑,遇事七分热。也是因为这七分的热心,孟二堂就遇见了坏小子7。
首先是7的做派让孟二堂皱眉头,他看见架在7肩上的鹰,看见跟在七身后的狗,眼里就闪过轻蔑之色。我看见了闪在孟二堂眼里的轻蔑之色。我的心狂跳了一下。我感觉会有事情发生。
孟二堂扛着一杆双筒猎枪站在道路中间的时候,我看见7犹豫了一下。但他没有停下脚步,继续往前走。双筒猎枪举在孟二堂手里的时候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再一眨眼的时候,枪就响了。我听到一阵轰鸣,那种轰鸣使我本能地捂紧耳朵,蹲下身体,但我还是感觉到心脏的震撼和冲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