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5期
灵魂伴侣
作者:刘玉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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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天来,我在做同一个梦。
有一个女人时常坐在我床前,她穿着一件红色的毛衣,红彤彤的炉火映出她纤美的身段,她的面孔模糊不清,但我能感觉到她那双美丽而忧郁的眼睛。她望着躺在床上的我,似乎想跟我说点什么,却从未开口。有时她会伸出手来抚摸我的额头,手指柔软纤细,清凉如丝绸。
奇怪的是,那嚓嚓的脚步声从走廊里传来时,她总是离座而起。她焦灼不安,脚步紊乱,绕着火炉转个不停。我想安慰她一下,告诉她不要害怕,这脚步声一直就有。可我浑身困乏,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但当她跑到门前准备开门时,我却大喊一声:不准开门!
我一次次从梦中醒来,脸上汗水淋漓,不知为什么,一种莫名的失落浸入全身,使我战栗而茫然。
为什么做这样的梦呢?梦中的女人我没有见过,她既不是红玲,又不是蜡烛厂里的任何一个女人。她坐在我身边,虽然我看不清她的面孔,但我能感觉到她很漂亮。她像是在等待什么?对,她绝对是在等什么!还有,为什么走廊里的脚步声传来时,她会有那么多异常呢?难道她是在等待脚步声?
我还是想给红玲写信,但我不知从何写起。秋天的黄昏,这空旷的大院更加静寂苍凉。草木已衰,绿意皆无,满目萧瑟。秋虫开始在黄昏中低吟,几只圆溜溜的小刺猬在枯草中欢快地跑动。火车的汽笛声渐渐远去了,仿佛载走的是我的心。点着一枝烟,我体味着眼前的一切。我想把这些全部告诉红玲,可我觉得这些东西过于风花雪月,充满孩子气。
我和红玲是在一次老乡聚会上认识的。那时候我们在学校里每年搞一次这样的活动。在联欢会上,红玲朗诵了戴望舒的《雨巷》。当时我正处在一种什么样的境况,我已经淡忘了,反正清丽可人的红玲往那儿一站,我就有些晕眩感。我把她当作那“丁香少女”了。当她水的目光从我身上扫过时,我有种过电的感觉。我想我完了。后来我每次跟红玲提起那种感觉时,红玲总是高兴地捶我的胸脯,这确实叫她飘飘然了一段时间。
我们关系的深化是在我上大四时的那年冬天。当时,我正在实验室里装模作样地摆弄标本。红玲突然闯进来,她穿着一件红色的面包服,双腮苍白,眼睫毛上挂着一层水珠儿,分明是刚刚哭过。她悲伤地瞅着我。我放下手中的石头标本,急忙跟着她来到楼道里。我们还没站稳,她就控制不住了,泪水一串串流下来,随后她塞到我手里一封电报。上面只有七个字:母病危,见报速回。
我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儿。红玲这样悲伤,情绪很不稳定,我决不会让她自己回去。于是我请了几天假,跟红玲一块坐上了火车。一路上,我们很少说话,红玲把头紧贴在我身上,泪水湿透了我的棉衣。我很为她难过,这么年轻就将失去母亲,这叫谁都无法接受。我望着窗外,手指在轻弹着红玲的肩头。这个时刻,一切安慰的话都是多余的。
来到县城里,我没有去红玲家,更没打算回几十里外的家里去,心里总有点儿不舒服的感觉,就只好缩在一家便宜的旅馆里不出门儿。红玲打电话来说,她母亲已经去了,脑溢血,五十三岁。
回校的路上,红玲的情绪稳定多了。她的两眼肿得像铃铛,身体也很虚,但她坚持跟我讲她母亲的往事,很感人。我记得当时泪水在我眼圈里不停地打转转。红玲说她现在像一根草似的无依无靠了,家对她来说其实已失去意义。火车进入沈阳的时候,车厢里猛然响起动人的歌声,“沈阳啊,沈阳,我的家乡,马路上灯火辉煌,大街小巷人来人往……”红玲就哭了,惹得周围的人都往这边看。但我觉得红玲可爱极了!我紧紧地攥着她的手。我没有安慰她。火车很快就驶出沈阳站,红玲用红肿的眼睛盯着我。
喜欢我吗?红玲突然问。
喜欢,我说。
爱我吗?
爱,我说。
红玲猛地钻进我的怀里。她真可爱,我想。两颗泪珠沿着我的脸腮旋转着滚下来。
大胡子厂长叫我去给他打蜂窝煤。树叶已落得精光,喘气时脸前一片雾蒙蒙了。我干得很卖力,浑身热气腾腾,能看出大胡子厂长有些被感动,他两只小眼睛眯成一条缝,浓密的胡须在阳光下闪着金属般的光泽。他不停地说:别慌,悠着干。声音温柔极了。
我早就听说过有关大胡子厂长的一些事儿。人们首先肯定他是一个好人,但同时又都讨厌他。因为他生着大把的胡须,性格却温柔得像个大姑娘,慈善的面孔跟他高大的身材让人们有阴阳颠倒之感,在野外队里谁也不愿意靠近他。最后队长说:狗日的去蜡烛厂当厂长吧,领着一伙女兵,合适得很呢。于是大胡子厂长就来到蜡烛厂。
大胡子厂长端着茶水走过来,看到我干得满头淌汗,他有点儿不好意思起来,说:有啥困难事儿,就说。
我突然说:厂长,我晚上经常听到楼道里有声音。
大胡子厂长没接我的话茬,过一会儿,他问:你害怕了?
不,我说,我不害怕。
大胡子厂长说:是脚步声,对吧?
我感到惊奇,这么说,大胡子厂长早就知道。
我困惑地点点头。
大胡子厂长说:你住的那间屋子里,曾死过一个姑娘,煤气中毒,是个大学生,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红楼刚刚建起来不长时间。本来那年春节她就要结婚了。
我有点愣怔,忙说:你说那楼里闹鬼?
大胡子厂长笑笑说:哪有什么鬼?
我还想再问些别的,但大胡子厂长把话题故意扯开了。
那天晚上,脚步声再次在楼道里响起时,我已进入梦乡。那个女人哭了,趴在门上,火红的毛衣像一团火焰在跳跃着,她像是碰到了伤心的事儿,我真想安慰她一下,可我动不得身子。我想:你就是大胡子厂长说的那个姑娘吧,否则你为什么哭得这么伤心。
落了第一场雪,整个世界银装素裹,远处的群山失去了雄壮的形体,变得清冷而苍白。
就在这样的日子里,我接到红玲的电话。她说她已经放假回到家里。她要来看我。
我不知道怎样才好,我在黄昏的大院里狂奔,雪花像冬天的孩子,翩翩起舞。雪地柔软如棉,下面是湿枯的衰草,我被草绊倒在雪地上,雪花飘落在脸上,像冷美人的吻。我从没体味过如此急切的心情;我从没感觉到如此强烈的思念。我就这样仰躺在雪地里,像冻僵在雪地中的一头幼鹿。
那是个星期天,我不会忘记的。整个上午,我忙得喘不过气。在小镇的商店里,我买了许多女孩子爱吃的零食儿,什么奶油瓜子啦,麻辣锅巴啦,巧克力一类的东西,很多很多。我又在肉食店里买了一些火腿肠,顺便要了一些啤酒和饮料。红玲坐的是下午的那趟慢车,有足够的时间叫我准备。
我走在小镇的街道上,白雪把眼睛刺得生疼,天空蓝得无依无靠,我第一次发现小镇的街道如此清新。
下午,我收拾了一下房间,把火炉弄得很旺。然后,我来到那个四等小站。站台上的雪已被扫成堆,青灰色的花方砖很干爽,小站清冷而静寂,几条交叉的铁路延伸到遥远的地方,锃亮的钢轨泛着蓝幽幽的光。我点着一枝烟,来来回回不停走动。我觉得这样很有味道,两颗怦怦跳动的心在渐渐靠近,距离和时间似乎不再存在,有一种酸麻的感觉在心间猛地升起,它使我心率过速。我苦笑着摇摇头。此时,我努力想象着红玲的打扮,试图穿过空间和距离,看到她黑俊的眸子和纯净的面孔。我望穿冬日的黄昏,期待着汽笛的长鸣和团团的白烟。
火车弯曲着身子像巨蛇似的从远处爬来。迎着夕阳,在火车挺进的方向,有一个人正不紧不慢地走来,他沿着铁道,踩着石子,穿着一件青色的防寒服,脚下踏着一双鹿皮登山鞋,比干了一辈子的巡道工还要从容。他是从山里的方向走来的。我看出来了,他是老楚。列车从他身边掠过时,他似乎不曾知觉,跟往日一样,似乎正沉浸在某种回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