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5期
小巷
作者:黄孝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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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中年男人在女孩的旁边爆米花。锅是一个大肚子的铁罐,被炭烧得暗红。男人拉动风箱,目不斜视,嘴里还呼噜呼噜响。男人头上戴着一顶与罐体一样黑的小帽,模样蛮古怪。在我的记忆里,男人一直呆在这里。几岁大的时候,我常蹲在旁边听男人讲故事,讲天上的神仙,讲中国是一只大公鸡,讲所有的水都往东流入大海,讲当有人修道成仙时天上会出现彩虹,也讲苏联的赫鲁晓夫。知道赫鲁晓夫为什么是大麻子吗?当年赫鲁晓夫访问中国,看见爆米花机,很吃惊,问主席这是什么?为什么一点点米会变成一大堆粮食?主席笑而不语。赫鲁晓夫很生气,怪不得主席不听老大哥的话了,原来是有粮食膨胀机撑腰。赫鲁晓夫偷了一台回国,亲自做试验,把土豆放罐里,心想,米可以膨胀那么大,那土豆更可以膨胀出一个共产主义。结果,“嘭”,机器爆炸了……
我每次听到这里总笑得肚子疼。可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是从哪天开始,男人不再说故事了,变得单调乏味,面目可憎。每天只晓得转动把柄,把铁罐移至麻袋,然后把铁棍插上罐盖,用力一撬。空气里炸出一团团甜津津的香味。
过了金枝巷,就是东门巷。这里有一间大众浴室。来洗澡的人并不多。小时候,我老被母亲掐住脖子拽进浴室。母亲手指上有很多茧子,与她手掌里那块硫磺皂一样坚硬。母亲匆忙地用皂擦拭我的身体,舀出滚烫的水往我身上浇,浇到皮肤通红。我想叫,不敢叫。我也不是没叫过,叫得越凶,母亲越不耐烦,手上的劲就越大,似乎我是要擦洗的厨柜桌椅。浴室里水汽氤氲。一块块白色的肉是锅里煮的芋头,咕嘟咕嘟地冒热气。我试图捂住下身。母亲不由分说地扒开我的手,恶狠狠地用铁钩一般的手指在那里来回刷洗抠弄。
后来,我大了,再也没进过这间浴室。我讨厌它。
浴室旁边有一间理发店。理发师傅是酒糟鼻,额头长着两个紫黑色的疱子,模样挺吓人,手里捏着一把剃须刀。凛冽的刀光如飘下的雪花,一片又一片,在客人脸上发出的声响,胡子不见了,像被施了魔法。理发师傅手下不停,嘴里还在说话,说镇长的老婆在菜市场偷鹌鹑蛋,一角钱十八个的鹌鹑蛋那婆娘也好意思偷,她老公的脸被她丢没了。客人吱吱唔唔地应。另一个客人说,咋不偷哩?镇长老婆就不是人?赶明儿,还偷大男人呢。客人们哄笑起来。理发师傅又说,那卖蛋的小贩就不肯了,去扯那婆娘。那婆娘急了眼,耍起泼,手往小贩裆下一掏,哈哈,手里又多出两个蛋蛋了。客人们的笑声愈发大了,一个个前仰后翻,还有人拿手指在肚皮上挠,可能是因为笑得太厉害,肠子也打起结。
东门巷口有座桥,叫东门桥。是石拱桥。桥头有两块石碑,被人敲去了大半边,可依稀看到“邀信男善女,礼佛三年……”以及“匠人元宝应”几个汉字。我常在桥栏上坐,双手叉开,两条腿朝向水面。这种姿势有点危险,但我喜欢这样,影子出现在水面上,随着水波摇摇晃晃。桥洞里飘出垃圾,像桥洞呕吐出来的秽物。里面住过一个乞丐,那么冷的天,乞丐也把没穿鞋子的脚伸出桥洞。有人说,这人死了吧。那脚似乎有耳朵,马上动了,缩回去,隔不多时,又缓缓伸出。后来,下起雪,乞丐就不见了。那时,水面已结起冰。扔过去一块石头,石头会在冰面上滚很远。乞丐或许是撑着底下带轴承的小木板从冰面上溜走了。
桥上有四个女孩儿,一个圆脸大眼睛,一个扎羊角辫,一个穿尖头布鞋,一个小脸尖瘦。女孩们在唱,“点滴油菜花,油菜姐姐会绣花,她绣的花像喇叭,滴滴答答回娘家。点滴油菜花,油菜姐姐会绣花,她绣的花像喇叭,滴滴答答回娘家。”这是雪粒一样的声音,细碎,清澈,犹带有女孩儿舌尖的一点甘甜。那个小脸尖瘦的女孩儿跳得最好,两条细细长长的腿在那么高的橡皮筋里上下摆动,手臂在身体两侧翩翩飞起,宛若一只翅膀发光的小鸟。像有一滴泉水突然滴进心里。世界在这一瞬间停止流动,变得简单透明,晶莹纯净。
小脸尖瘦的女孩儿的母亲是兽药厂的工人,家里有好多包装纸盒。把纸盒子剪去边角,装订好,是很好的草稿簿,可以在上面画算式题或者画美人头像。我捡到过女孩儿画过的一张美人图,线条挺细腻。我在美人儿的下颌添上几笔胡子,折成纸飞机,在桥上放飞,让它一头扎入幽幽河水。女孩儿的母亲还是我们这里一个人人都怕的泼妇。她家丢了鸡,她母亲就拿着菜板与菜刀,盘腿坐在桥上,奋力剁着菜板,大声咒骂偷鸡的人,骂得太阳受不了月亮爬上来,骂声仍不见小上一个分贝。人人在背地里竖起大拇指。第二天凌晨,那只丢失的鸡神奇地踱回鸡窝,大家以为她母亲要笑了。谁想她母亲还要骂,一边夸口母鸡的英勇,一边痛骂偷鸡贼的胆小如鼠,只可怜那个檫木菜板被剁去一层。小脸尖瘦的女孩儿很凶,在学校里敢与男孩子打架,用伞尖差点捅瞎一个男孩儿的眼睛,还好,她爸爸是轻工局的股长,所以最后只付了一点医疗费了事。
过了东门桥,是营上巷。墙很高,高得让人只能看见一线天,它们歪歪斜斜,互相推搡。墙壁缝隙里的草像呲牙咧嘴的兽,冷不丁咬住过路行人的衣袖,又或是顺着风势往人们脸上扑,惊出人一身冷汗。这里有不少过去有钱人的住宅。屋脊上蹲着螭吻、海马、鸽子,拱梁上饰有鸟兽花纹,一般是一进三堂,坐北朝南。因为有钱,大门的建造很讲究,没按正屋的中轴线开,稍偏东南,取坎宅巽门之意。大门两扇,上悬牌匾,匾上金字剥落,难以辨认,已不复当年富贵气象。唯门上那对兽形铺首虽已斑驳仍有咆哮之势。进门堂,过耳房,是饰有花鸟人物浮雕的照壁。照壁后是一口天井。抬头可以看到明晃晃的天空。天井四沿铺有长条青石,被人踩出光滑的凹处。天井里没有水,上年纪的妇人蹲在天井边剥莴苣。四周环有厢房,门窗上雕有莲、藕、石榴、游鱼、缠枝莲及福寿的图案,非常精致,轻轻触摸了一下,指尖会滚烫。
巷子静得几乎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路由一块块尺许见方的青石板嵌成,走在上边,心底幽凉。石板在脚下噼噼啪啦地响,就不觉得天有多热。眼前间或出现一个披件褂子乳房松松软软裸在衣外追打自家孩子的妇人。她们毕竟还穿了上衣。一些上了年纪的老妇人干脆赤膊上阵,一手拿蒲扇,另一只手叉住腰,两只松松瘪瘪的乳房像两个灰白的棉布口袋从胸口垂落。那些叫卖冰棍的十来岁的孩子对这种情景已经熟视无睹。他们提着敞口暖瓶,瓶盖上覆着毛巾,肩膀上还挂着一个暗绿色的军用水壶。绿豆冰棍一毛钱一根,白冰冰棍五分钱一根。也有背木箱的用毛巾缠头的大人,卖的冰棍品种要多出一种二毛钱一根的奶油冰棍。他们趿着鞋底磨平的拖鞋,在九曲三弯的巷子里走来走去,鞋底扑嗒嗒打在地上。走累了,在树荫下喘口气,喝军用水壶里的水。树上有蝉,到处是蝉声。蝉声狂躁。孩子们的叫卖声,悠长清澈,略带有一点稚嫩,被蝉声一冲,有了阴平去入,唱歌似的。他们抹去额头的汗水,摇摇空了的水壶,舔舔嘴唇,摸摸暖瓶盖,就近找了户开着门的人家。门槛上坐着一个脸皱得像核桃仁的老人,口水滴在发亮的黑袄上,几只苍蝇在身上爬。孩子走过去,喊:阿爷,喝口水啊。老人的眼仍是闭着的。孩子跳进厨房,灌满水壶,再把头放在水龙头下冲,冲得神清气爽,出了门,也没对老人说谢谢,继续扑嗒嗒地走。
与营上巷交叉的烟袋巷比较宽,人也多,泥脏水湿。店铺小门狭脸,一律敞开,货物摆到人行道上,大多都是一些做工粗糙的衣、褥、裤、袄及日用杂货。店内光线阴暗。小老板们跺脚呵着气与客人讨价还价,偶尔翻起眼白嚷道:这价钱咋卖的?卖了我要呷西北风。你去别处,去别处。顾客骂一声,不情不愿地扔下东西继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