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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7年第6期

蛮砖莽枝革登记

作者:雷平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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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讲此故事,说的不全是道德人心,意在引出破解古六大茶山衰落的另一把“钥匙”。在牛滚塘街的袁其先老先生家,我见到了一份刘氏家谱,写于1941年。该家谱云:“前清乾隆年间走家乡江西进迤南倚邦、攸洛山、莽瓦,移居几多地点,都是讲究读书,儒门之子发达,大族人家,有能有志,名扬九州四海。为因,光绪初年有川人任地理,来帮倚邦土司葬坟,同吾族祖刘怀珍、代同家伯祖刘文基相好,说尽天文地理。吾二祖信实,翻弄祖坟起葬,想做大官,想做发尽无边天财。自此之后十年开外,老幼已房人败了,石梁子几家刘也败了,但用着任地司的牛滚塘聂、袁、刘三家败了,永无根判,绝灭了。刘府上字鶩二十个字×从文字十六弟兄,自启葬后,至光绪××年如数死光了。吾祖父庚寅年归终之时,丢下吾父兄弟四人,母年老,父先亡,母老子幼,么下场莽瓦家业尽化完,有先父刘德安无奈只得跑攸乐许成太广有恩统领吾父学营生。(文中××系纸破不辨)。
  “六十年大旺”中的邵三祝,据詹英佩女士考证,死于1930年左右,刘氏家谱中所说的替人迁坟的风水先生任地理,在六茶山的活动时间是光绪初年即1874年左右。两个时间一比较,1874年至1930年,刚好是六十年左右,所谓“六十年大败”是有依据的。问题的关键不在于故事的真伪,而在于它们所涉及的光绪初年各个家族的灭顶之灾,是否符合史实,这一时间段,是否是莽枝老寨、革登老寨、牛滚塘街,以及架布和习崆两寨等寨子消失的时间?一个风水先生的迁坟行为是否掩盖了一场更大的流疾浩劫?
  
  五
  
  民国之前,勐腊县境是疾病超高流行区。民谣曰:“谷子黄,病上床,闷头摆子似虎狼,旧尸未曾抬下楼,新尸又在竹楼上。”《勐腊县志》载,1940年,全县疟疾流行,造成人口锐减,仅勐满一地就由一万人减少到不足五千人。为此,曾有内地商人专做疫苗生意,或以疫苗换茶叶,或高价为人接种,可始终难敌此流疾。
  王梓先的妻子潘荣芬告诉我,其家爷爷辈九兄弟,遇瘟疫死了,只剩下其爷爷潘德。为了躲避瘟疫,爷爷领着家人,甚至搬到了一千七百多米高的孔明山去居住。而且,从孔明山开始,他们家之后又迁石梁子,又迁烟坪子,又迁龙夺,又迁大凹子,又迁江西湾,又迁洗布塘,又迁阿卡寨,又迁直蚌,总共九次搬家。如果不是嫁给在乡粮管所工作的王梓先,不知还要搬几次……
  是该有人看见或见证过那一场场浩劫。生者失忆或没有碰上,我只能到碑文中去寻找。早已变成原始森林的莽枝大寨,有赌场遗址、跑马射箭处遗址、有一台连着一台的屋基遗址、有染布池遗址、有挖银矿留下的通风孔,规模之大,让人不敢相信。林中有大庙,“永垂不朽功德碑”还在,捐款人有黄、丁、何、傅、刘、欧阳、吴和王等姓,落款是清嘉庆二十一年即1816年。这说明,当时的大寨正充满了活力,尚在乾隆盛世的天光之中,以茶叶酝酿着一个永垂不朽的梦幻。另一例证,秧林寨中有张兴隆大坟。从坟碑文字看,这个据说是莽枝大寨风云人物的人,生于道光九年即1829年,死于1919年,活了九十岁。如果传说不虚,按其生辰推算,他的一生九十年就是大寨由兴而衰的确切时间。
  石梁子有一坟,几年前被盗墓者挖开。其碑文如下:“鸿蒙未判,天地初分,伏羲治世,始立人伦。气禀阴阳,气聚而生,气散而亡。寻龙点穴,荣昌者焉。故显考妣詹公门讳聂朝氏老大孺人魂牲之墓。祖籍湖广长沙府人氏。孝男詹国柱。道光二十三年。”此坟当是一个父魂与母牲的合坟,立于1843年。奇怪的是,盗墓人挖开此坟,坟中并无尸骨,埋的是又一写满文字的石碑。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盗墓人见此,没有迅速逃走,而是重新将里面挖出的那块石碑又埋了。我的确对这埋魂又埋人,但其实又只埋了一块石碑的坟墓充满了好奇,但当有人提议再将坟挖开,看看碑文上写着什么,我制止了。家谱?藏宝图?茶山史略?咒语?仇杀者名单?瘟疫之苦?械斗?或者其它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这碑困扰我多天,我只能期盼文管所的人,有一天能将其发掘出来。
  石梁子还有一个当地人称为“大碑”的墓。墓联:“青山不墨千秋画,绿水无弹万古弦。”碑文:“道光二十四年十二月吉日立。江西省吉府永新乡人氏。清故显考讳曾仁芊老大人之墓。孤子曾东贵敬祀。”此墓2000年被盗,空坟。与此相同的墓,石梁子还有几座。同时,“大碑”旁过,立于道光时代的坟墓亦有多座。
  所谓空坟,都是藏埋金银财宝的地方。唐樊绰《云南志》:“南诏家贮以金瓶,又重以银为函盛之,深藏别室,四时将出祭之。”此还系奢华之举,埋得有人。明代玉笛山人《淮城夜语》:“南诏王……密令崇模弟子正鲲,派掠自成都俘军三千众,凿点苍四库,以储金银宝藏、丝帛奇物,历时五年始成。”这是国库。民国李学诗《滇边野人风土记》:“亦有以挖玉石,取宝石、琥珀、鶪鶫、砍树胶为生者……稍有盈余,窖藏深山,为再世计,虽至饿死,不肯往取……”此乃小民之举,一如空坟。但以坟而藏财宝,绝对属异举。夷边有藏宝之风,为何偏偏以坟的形式?
  如果说莽枝大庙的建设时间尚是鼎盛之期,后面这几座可找的墓碑,它们所属的时间,对这一区域来说,则是乱世。咸丰末年,民族械斗;光绪初年,又一场瘟疫流行,所谓道光二十四年即1844年,正是风雨欲来、黑云压城的时候,筑坟而藏金,异乡人唯一的办法。当然,从坟多系道光时所垒这一现象,亦可说,道光之日,亦有瘟疫流行。
  所以,当械斗与瘟疫,或夺人命或赶人迁,寨寨空荒,并不奇怪。至于刘氏家谱和“六十年大旺”,一定要把天灾人祸置于一个风水先生的头上,无非是在一个特定的时间,让人们得以找到了一个解释瘟疫起因的理由。
  
  六
  
  石梁子寨有一个哑巴,逢人便嗷嗷嗷地说个不停,也许他知道些什么,但又谁都听不懂。正如阿卡寨,至今仍有外省人来信,说某某地方藏着白银,让人取了各分一半。信仍然是看不懂的天书,因为收信人根本找不到他说的地点。藏宝于坟中,藏的人本以为这是最安全的地方,毕竟常人谁也不敢轻易拔外人坟头的一根草。可他们怎么会想到,百多年过去,这一带,经常有人拿着金属探测仪,不舍昼夜,奔波于山上。空坟,挖开,既得了宝藏,又不怕鬼缠身,真是一代异人对后一代异人的馈赠。
  当然,关于空坟藏宝,还有另一种说法。山上的茶农,解放前都颇有积蓄,解放后划成分,不敢怠慢,便把钱财造坟埋之。也有例外,莽枝人杨顺才,祖上世袭豪门,他没有造坟,而是将财宝装在三个罐子里,桃树下或岩洞中分而藏之。1953年,他被捕入狱。十多年后回家来,临死,将家中所有的钱一一装在身上,亲戚来侍候他,凡触到藏宝处,便死死捂住。想想所藏的三罐,自己已无力再去找回,便迫不得已地对着有耳疾的妻子,说出了藏宝的地点。妻子听清了前两处,第三处没听清。前两处果然有宝,那么第三处又在哪儿呢?全寨子的人都去找,至今没找到。
  
  七
  
  一个不便透露姓名的老人跟我说,在六大茶山,莽枝人不能跟蛮砖人结婚。一旦有了婚姻,男方都会死掉或日子难熬。他说:因为两山的祖先发过毒誓,有过诅咒。他的例子是,与他同辈的人,凡有此姻亲者,都走了。
  我把这事讲给莽枝和蛮砖的年轻人听,他们哈哈大笑。谁都不信。
  
  八
  
  唐人樊绰在《云南志》中说,云南有两种好刀,一种叫铎鞘,如刀戟残刃,积年埋在高土中,用之,所指无不洞也;另一种叫郁刀,造法用毒药虫鱼之类,又淬以白马血,经十数年乃用,中人肌即死……这两种刀,都有些邪门,就算哪一个英雄,以其杀人无数,总让人觉得缺少阳光,非正道。早些年的莽枝人屠蟒,就拒绝使用这样的冷兵器,山上有一种藤类植物名叫葛麻藤的,状如细蛇,柔软而坚韧,传说是蛇的祖先。他们只消把这种藤条往巨蟒的脖子上一套,一拉,巨蟒就会乖乖地跟着他们走。走到寨子里,开阔地上,一阵乱棍,巨蟒的肉就可以煮上几大锅,蟒皮就可以绷无数的三弦琴。莽枝山,我想,此“莽”应当是彼“蟒”,巨蟒太多了,靠曼赛寨的斜坡、龙潭、接牛滚塘的橡胶地,常有它们的身影出没。秧林寨的王建荣说,这些蟒,每次见我,都是静卧,没有攻击性。它们身上的黄色花纹,每一朵,直径都在八寸左右,头上的“王”字非常清晰。一般情况,它们都喜欢盘起来,如走动,就会在草丛或灌木丛中留下巨大的蛇路,拉出来的屎,有骨头和毛,一砣一砣的,比大碗还大。那些骨头和毛,出自麂子,它们是巨蟒的主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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