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年味正浓
作者:张学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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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过年还有几日,那种凄厉的嚎叫声,就在街头巷尾此起彼伏开了,有时动静大得几乎惊心动魄。热气腾腾的猪血和膘肉翻涌出浓艳的腥味,一天到晚在凛冽的空气中弥散招摇着。圈里喂了一整年的猪,一头一头被拉进院子里杀掉。头和蹄子割下来,肠肠肚肚掏空了,肥硕的肉身先被斩切成两大半,然后搁在案板上被剁成四方块儿,再在铁锅煮熟了,开始精心腌制。女人们乐此不疲地赶着做里脊做五花肉做红烧肉。那种雪白雪白的肥膘也都切成小丁炼成了油,存放在一只黑黢黢的坛子里,一年的饭菜油水就有了着落,女人们脸上顿时开满了喜滋滋的油花。这种时候,人肚子里的馋虫全让勾引出来,好像一张嘴或者不小心打一记喷嚏,它们就会发疯一般飞到别人家的案板和锅台上,钻进整块整块的肉里面去饕餮一通。
放在往年,只要一听见猪的嚎叫声,四喜就感到浑身上下热血沸腾,好像他身上的血水也美美地积蓄了一年,该到让它们发挥出来横冲直撞的时刻了。现在,整个羊角村只有四喜家还没有一点儿年味,冰锅冷灶,清汤寡水,就连咸菜缸也冻得硬邦邦的,冰茬子足有半尺厚,用锤子都砸不开。他们家一连好几顿都没吃过一筷头子菜,这实在让四喜感到绝望。
早在秋天的时候,四喜家出了一件大事。四喜爹赶夜路,猛不防被外村的一条疯狗给咬伤了,咬的真不是地方,偏偏咬到大腿根里,咬坏了四喜爹的丸子。四喜家从来不养猪,因此,四喜妈也就比村里别的女人都要清闲些的,她经常可以东家进西家出地串串门子,跟那些要忙着给猪狗拌食的女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谝闲。但四喜家又从来也不缺肉吃,那是因为四喜爹是个不错的屠户,专门走村串户给大伙杀猪的。四喜家就靠他爹的独门手艺,时不时能挣些鲜肉吃,尤其到了年节,肉是怎么也吃不完的。
自从屠户家出事以后,四喜妈忽然洗心革面地吃起了斋,别说吃肉,就连葱蒜鸡蛋也不可能碰一下。这在外人看来,多少有点儿临时抱佛脚的意思。四喜妈也不再上别人家串门子,成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心一意地吃斋拜佛。四喜总是能听见他妈嘴里念叨着佛祖啦罪过啦保佑啦,好像他爹出事都是因为家里没有好好烧香拜佛的缘故。四喜打心里觉得可笑,觉得他妈简直像个神经病,尤其她闭上眼睛一下一下虔诚地磕头时,四喜觉得那实在太滑稽了,他总忍不住偷着笑。
从腊月开始,猪死命的嚎声陆陆续续传进四喜的耳朵里,他简直难过得要命。往年,只要爹在本村里杀猪,四喜总是去得比他爹还要早,就像村里要放一场电影一样,总有人预先通风报信,四喜的提前出现,对那群好动的娃娃来说,无疑具有一名预告员的特殊功效,大伙会因他事先得知哪家要杀猪了。于是,好消息风传开,男女老少纷纷朝这家聚集过来,有喜欢凑热闹的,有喜欢听猪挨刀子时绝望的嚎叫声的,有喜欢蹭吃蹭喝的,也有人就是想从屠户刀下获得一块猪胰子或一只猪尿脬,甚至连附近的野狗都跑来摇着尾巴找吃的。往往屠户在场中央热火朝天宰杀的时候,四喜的表现也是极为活跃的。他上窜下跳,一会儿在人群中,一会儿跑到场外跟娃娃们厮闹,他既是观众又是演员,别人从四喜的身上一眼就能看出喜庆。
今年的情况远不是这样,被请来羊角村杀猪的是外村的一个老屠户,老胳膊老腿的,跟四喜一点儿关系也没有,所以,四喜不可能像往年那样雀跃,很长时间他甚至连面儿也没露一下。直到丰收家杀猪那天早晨,四喜才终于在家憋不住了。
四喜不可能无动于衷。
丰收家跟四喜家仅一墙之隔,四喜跟丰收算是打小耍大的,不过四喜有时也欺负丰收,惹得丰收老回家哭鼻子抹眼泪地告他的黑状,四喜为此挨过不少打。可是过不了多久,两个人又奇迹般地玩在一起了。后来他俩还在一个课堂上同过好几年学,四喜经常把家里炖好的肉骨头偷出来给丰收吃,丰收家娃娃多,一年到头碗里也见不到个肉花儿。再后来四喜好歹念不进书,也许他太贪玩了,还老给家里惹是生非的,四喜爹就不让他再去念书了,说好歹再熬两年,等四喜身子骨再硬朗些,就教他屠宰的手艺。
问题是,四喜还没有想好自己要不要去学杀猪,他爹就被狗咬坏了。村里有些人说,四喜爹身上杀气太重,他手里害的命数都数不清,狗咬了他也算是报应。这话让四喜很是愤怒和难受过一阵子,还有他妈神神道道的样子,更叫他耿耿于怀的。
丰收家的猪实在喂得太肥,连蹄步都挪不动了,成天价窝在圈里嗷嗷叫,像个讨人嫌的黑大胖子。那头猪就养在丰收家的院墙根下,每天从早到晚哼哼个不停,四喜不可能听不见。丰收家的猪圈几乎蔓延到四喜家的院墙下面,就算塞住耳朵,那种讨厌的声音也能绕开耳朵钻进脑子里去。
还有,丰收妈每天喂猪的架势更是嚣张,喂猪就喂猪呗,她偏偏还要学猪叫唤,唠唠唠唠,好像她也变成一头通情达理的老母猪了,闲得无聊似的跟圈里的猪瞎唠嗑。四喜总能瞥见丰收妈肥圆的背影,这个矮墩墩的胖女人一手拎猪食桶,一手拿一块木头板,在猪食槽里划拉来划拉去,好像人家猪是奶娃娃不会吃东西似的,非得她亲自帮忙拱来拱去。拱就拱吧,偏她嘴巴还闲不住,学猪那样说废话,唠唠叨叨,四喜觉得那根本就不必要。难道猪能听懂人话吗?难道世上还有比猪更蠢的东西吗?显然,没有。那么,结论也就自然出来了,除非丰收妈是世上最蠢的家伙,或者,比猪都愚蠢,所以,她每天才不厌其烦地跟猪唠叨个没完。
为了证实自己的观点,四喜曾偷偷观察过一段时间。有一天,四喜看见丰收妈又站在猪圈里跟猪唠着嗑。丰收妈说,唠唠唠,吃吧,好好吃吧,吃了好长肉。猪好像不大搭理她,埋头只顾拱槽。丰收妈又说,唠唠唠,你成天就知道吃了睡睡了吃,好福气呀!这次猪开口了,也是唠唠唠唠的,似乎不太高兴,好像在说,你才吃了睡睡了吃呢,我不吃了睡睡了吃拿啥来长膘呀,我不长肉过年你们一家老小吃风喝烟呀。奇怪的事发生了,四喜正在一旁瞎猜想,却听见丰收妈说,我谢谢你了,那你就快吃吧!然后又长叹一口气说,伙计还是你好,我怕是下辈子也修不来你这号福气,我一天到晚伺候了老的还要伺候小的,要是有下辈子我甘愿转个猪。这次猪的声音也变得婉转些了,它抬起庞大的猪头看了看丰收妈,还把两只前蹄趴到槽沿上,猪嘴好像在说,羡慕我了吧,当猪有当猪的好处,当猪起码不用自己做饭吃啊。哪知丰收妈二话不说,突然举起手里的木板,照着猪头就是一下子,猪吱地叫了一声,赶紧收回两只前蹄,低眉顺眼吃开东西了。
还有一次,四喜手里拿着一块西瓜皮刚从家里走出来,一眼瞅见丰收家的猪正趴在向阳的墙角下晒太阳,一副好逸恶劳的丑陋嘴脸。四喜就用力把手中的西瓜皮甩过去打它,没想到西瓜皮叫猪接个正着,三下五除二啃了个净光。四喜很生气,这猪忒可恨了,竟然一点儿不把他放在眼里,连个窝都没挪,还厚颜无耻地享用了他的西瓜皮,刚才扔得太急,那瓜皮上还有两口红瓤儿没吃尽呢。四喜从地上捡起一块小圆石头,又照着猪头砸过去,偏巧这时丰收妈出来喂猪,石头不偏不斜,正打在丰收妈屁股上,那女人顿时疼得尖叫起来,然后转过身举着手里的木板,就朝四喜扑过来。
村子里谁都知道,丰收妈嘴巴毒,又得理不饶人。四喜妈第一胎就生了四喜,可丰收妈连着生了四个丫头片子才怀上丰收。那阵两个女人几乎一前一后挺着大肚子,旁人给她们俩看胎相,说丰收妈是尖肚子,必然还生丫头;而四喜妈肚子滚圆,准保生娃子。四喜妈难免有些得意,见了丰收妈故意把肚子高挺着,不怎么搭理人家。丰收妈本来心里就没底,见了四喜妈便气不打一处来,好像人家抢了她的好风水。有一回,两个大肚子女人在各自家的西瓜地里薅草,不知为啥事互相掐了起来。后来大伙才知道,因为他们两家的瓜地紧挨着,丰收家地里的一条瓜藤翻过埂爬到四喜家的地里去了,上面结了一个又圆又大的黑皮西瓜。本来,把瓜藤拽过去也就没事了,可丰收妈偏要借题发挥一下,她一边往回扯那条瓜藤一边骂,不要脸的贱货,吃里扒外的东西,连你也想欺负老娘,非死乞白赖往别人怀里钻!四喜妈听不惯,揉着自己的圆肚子反击道,你家的瓜藤硬往过来爬,那说明我这片地肥呀,地不好再使多大劲,也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后来亏了旁人解劝,说俩大肚子婆姨吵架,就不怕动了胎气,她俩才没打起来。当然,这些闲话都是四喜后来听村里人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