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爱花的吉嫂
作者:姜贻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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肥料凼的形状,酷似一副潮湿的棺材,常年泡着乌黑的脏水,一阵阵发臭,鲜艳的花一丢进去,立即变了颜色,显出许多的痛苦和无奈。吉嫂几乎每天都摘花,然后丢花,不晓得丢了多少花朵在这肮脏之地。
谁也不晓得她为什么要这样做,既然这样爱花,为什么又要将鲜花丢进肥料凼里呢?这近乎于一种残酷。好端端嫩艳艳的花朵,就浸泡在黑臭的污水中了,与那些肥料共处一坑。她心里,难道没有引起一丝颤动么?就是那种几乎感觉不到的颤动,也难道没有么?
令人匪夷所思。
吉嫂把鲜花丢掉之后,似乎立即忘记浸泡在污水之中的花朵了,慢慢地走到屋檐下,一脚仄进屋门,独自坐在板凳上,让那阴暗的光线,明明暗暗地笼罩自己。静静的,脸色很安详,似乎忘记了刚才丢掉的花朵。她纹丝不动,像一幅静态的画。她痴痴地望着破旧的窗口,窗子是那种老式的,嵌有木格子窗棂,那些呈菱形的已破朽的木格子,想必已经见证过许多的岁月,以及凄凉的风雨雪霜了,流露出一种无奈的从容和镇定。
从窗口看去,吉嫂可以轻易看见天上飘浮而沉默的云彩,也可以看见栖在窗棂上呢喃不休的麻雀,麻雀们一律张着惊疑而稚嫩的眼睛,看着屋里这个丝纹不动的女人。它们肯定不会明白,这个女人为什么这般清闲,这样无所事事,这样干净整洁,像来了一个游手好闲的客人。她一点也不像别的女人那样忙碌,没有像别的女人那样,被生活沉重地压迫,便不时恼怒地发泄着,或是,嘴里厉骂着某只鸡鸭乱屙臭屎,或是,喋喋不休挑食的猪不肯吃潲,或是,口水四溅地指责不听话的崽女。她们一律喘着粗枝大叶的气息,那种气息中,散发出刺鼻而强烈的胃气,像一条无可奈何躺在地上的可怜的鱼。这个宁静的女人呢,似乎世上的一切烦恼都不曾有的,一切烦琐的物事,都不需要她操心似的。她好像就是上天派来人间玩耍的,清清闲闲地甩着双手游荡,其它粗细诸事,都是可以置之不理的。所以,任随自己两个相差一岁多的崽女,放声哭泣也罢,无比邋遢也罢,也任随那些禽畜吵闹斗架撒野也罢,也任随家里乱七八糟也罢,十足的像个狗窝,她也是一律的不闻不问。她的眼睛,好像只看得见那些娇艳的鲜花,认得那些弯曲的小路,以及青翠的树林和斑斓的菜地。
其它呢,却一概不认识。
现在,她好像还沉浸在浓郁的花香之中,似乎还在不停地旋转彩色的花朵。也许,她早已把花忘记了,她的思绪,已经随着天上的云彩飘然而去了。
像李起连这样的男人,真是世上少有,那份耐烦心,肯定也是盖一的,大约经过多年的磨练,对于吉嫂一切怪异的行为,已是司空见惯了,习已为常了。他从来也不打骂她,连一根手指头也没有打过,竟让她自由自在。家里一切大大小小的事情,零碎而烦琐,都由他辛勤地包了下来,竟然没有半句怨言,连不高兴的脸色也不曾有过。当然,也并不是说就很高兴。哪个男人天天累死累活的,还会眉开眼笑呢?如果是那种表情,肯定是勉强了,那需要多大的勉强呵。是非凡人所为的。他呢,就是介于高兴与不高兴之间的那种表情。那双手,粗糙得像从深山老林挖出来的千年树蔸,没有哪个男人能够与他相比,就是在地方上,也无人可比。如果让他轻轻地抚摸布匹,竟然会哧哧地从布匹上扯出长长的纤丝来。
吉嫂就鲜明地不一样了,长年不做家务诸事,灰土不沾,油盐不染,又无盆盆罐罐的磨砺,那双手就保护得极好,酷像面灰似的白洁,皮肤嫩得像熟透了的葡萄。尤其是,那张洁白的脸,不晒太阳,不流汗水,加之又不用操心,竟然肤色光泽,无一丝皱纹。肩膀上又无重担的压力,那身材仍是苗条,竟然还是水蛇腰,袅袅地扭来扭去。这一切,都是女人所希望的,哪个女人又不希望呢?乡间女人的腰身被担子所压,都变成一只只水桶的样范,粗手粗脚的,脸上又黑又皱,哪里还显示得出女人的韵味呢?女人的妙处,却都让吉嫂具有了,这就生生地让女人们嫉妒不已,暗生恨意。即使看她一眼,一颗疲惫的心,突然像失去了重心,极其不平衡起来。
好在吉嫂从来也不惹谁,不多事,也不吵闹,甚至,连话也很少说,很安静的一个人。好像要说的话,早已在过去的岁月中说完了,肚子里,嘴巴里,已经没有储存一句话了。女人们即使想无端地发泄一下,找到某种平衡,即使想与她吵,也是吵不起来的。或是想讽刺她,也无法讽刺,这个所嫉妒的对象,根本就不跟她们说话,你还想怎么去攻击呢?难道冲到她屋里去骂人吗?如果那样做,未免也太过分了吧?也会遭到旁人指责的。所以,那些冷嘲热讽,只能像冷了的猪潲丢在了她背后,她却听不见,别人也权当没有说。
吉嫂就是那样静坐在家里,手中也没有针线,空手端坐着。除了偶尔上茅室之外,哪里也不去,似乎没有她感兴趣的地方,具有罕见的坐性,像尼姑一般。尼姑还要念经哩,还有诸事要做哩。那她比尼姑还要尼姑。她更不会像别的女人,一旦有了个屁长的闲时,便生怕孤单了,被人冷落了,便哦哦哦地抱着吃奶的崽女,将衣服一掀,让一只肥大的奶子雪白地露出来。或是哧哧地扯着悠长的针线,带着外面的风和阳光,一头钻进牛嫂或马嫂家里,屁股结实地往板凳上一顿,便挤眉弄眼的,家长里短地喷着晶亮的口水。吉嫂却似乎一直生活在自己狭小的世界里,或者,干脆说,是生活在自己的内心里。她是一概不串门的,好像四周没有邻居,好像她的家是独住在深山老林里,也好像,那双脚往别人家的门槛一抬,是极其贵气的,像皇帝驾临。
所以,就根本不去。
男人李起连呢,简直是她忠实的勤务员,和颜悦色,轻言细语的,叫她吃饭了,她便走出睡屋,在桌子边坐下,让男人添了饭,便一声不响地吃起来。叫她睡觉了,她便洗了身子,在床铺上躺下,默默地睡觉,很快就发出细微的呼吸声。那种呼吸声,让人顿生怜爱之心。清早叫她起床了,她便从窗口看一眼白亮的天色,悄悄地坐起来,有条不紊地穿着衣服,脚一伸,就无声地下了床。
像一个听话的细把戏。
一个爱花的女人,必定是爱整洁的。不然,那爱花的习惯就有点变味了。像吉嫂,虽然家务诸事从不动手,随家里邋遢难看,东一把扫帚倒地,西一堆冒着热气的鸡屎,却全然与她无关似的。自己的打扮呢,却从来不曾忘记,从来也不马虎。总是把自己打扮得很精致,很利索,衣上,裤上,鞋子上,几乎一尘不染。头发梳得一丝不乱,那额头上,就有了少有的光洁。久不久,还要拿锯木花浸泡在水里,用来洗头发,头发洗出来,就晶晶地油黑发亮了,像涂了一层亮亮的茶油。那副打扮,干净得让人生疑。虽然,天天去山上摘花,或是去菜地摘花,衣裤上却没有沾一星泥土,或是一丝草屑。好像那些泥土和草屑都很胆小,害怕沾上她的衣裤,惟恐挨她的骂。
每天吃过早饭,放下碗筷,吉嫂像往日一样,出了屋门,独自踽踽地往山上走去,摘花。或是踽踽地去菜地,也摘花。她不跟任何人说话,也不点头招呼,对别人几乎视而不见,独来独往,好像生活在真空中。也有人曾经试着跟她打招呼,看她是否回答,便一脸笑容地说,吉嫂,去摘花呀?吉嫂竟然也不理睬,不回话,就袅袅地走过去,像一阵无声的风。
后来呢,当然就没有人跟她打招呼了,即使打,也是白打,就不如不打,莫费了口舌,还讨个没趣。你不打招呼,吉嫂也不见怪,根本就无所谓,根本就不计较,根本就没把你或是你的话放在眼里。吉嫂仿佛跟这个家,或者说,跟这个村子,甚至跟所有的人,几乎没有任何关系。
吉嫂刚嫁到李家时,并不是这样怪异,虽然不怎么爱说话,却也是出工的,也是做家务诸事的,脸上呢,也是泛出笑容的,只不过她从来也不大笑,是那种微微的笑,笑得很轻,轻得让你几乎听不见。自从生了第一个女之后,也不晓得是怎么回事,人就渐渐有点变化了,似乎是变懒了,不太想做事了,即使做事吧,也是做一下,不做一下的,总是那样的心不在焉,便不断地有碗盏掉地的破碎的叮当声,或是扫着地,竟然把扫帚放到床铺上去了。好像她的魂被什么鬼悄然地牵走了,牵走很远很远了。女生了下来,一直很健康的,活泼乱跳的,又没有什么异常,更没有给她夫妻带来什么烦恼和痛苦,她身体呢,也没有任何问题——比如说,大出血,产后热之类——她又何至于就起了变化呢?这种明显的变化,原因在哪里呢?作为男人,对于女人的这种异样,李起连应当说是很敏感的,他应该问问女人,弄清楚女人变化的原因,以便对症下药,把她的心病治好。这个男人却一心还想生个崽,现在只生了个女,肯定是不满意的,因此,他整个的心思,都放在第二粒种子上了,对于第一粒种子的结果,似乎有点忽略不计。所以,李起连并没有在意女人的某些变化,还误以为女人可能是生了个女,在心里头,便产生了对男人的某种歉疚,好像对李家不起似的。李起连的第二粒种子,终于如愿以偿,竟然是个崽,七斤半,白胖得要死。按理说,夫妻都应当高兴了,种子不但发了芽,还开了花,结出了一粒壮籽。李起连高兴得手舞足蹈,逢人便说,还办了三桌酒席,放了五挂鞭炮,把整个村子闹得十分喧腾。女人呢,竟然完全变化了,一切都撒手不管了,比以前还要过分,好像她已经完成了伟大的生育任务,作为一个女人,可以清闲地享福了。幸亏李起连的老娘当时还在世,老人只好担当起带养的任务,她把对这个儿媳妇的一切怨言,深深地埋藏在心里,在李起连面前,也没有说过吉嫂的一句坏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