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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7年第6期

渔头的两个徒弟

作者:李焕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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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早上,凤姑兴冲冲跑到石龙家来,见石龙提渔网要下海湾去,她拉住石龙的鱼篓,狡黠地说,我跟你一块去撒网好吗?石龙说,别闹,人家看见笑话呢。凤姑淘气地说,我偏不让你去。石龙说,再闹,就去晚了,退潮了,赶不上鱼啦。凤姑仍然抓住石龙的鱼篓,翘起嘴,不。石龙估计凤姑可能有什么话说,问,有事吗?凤姑挖他一眼,说,我爹叫你到我家来商量成亲的事。石龙明白,所谓商量成亲的事,就是商量让凤姑嫁到他家来,还是他去做上门女婿。哪一样他都同意。但是他还是感觉有点不对味,凤姑怎么一下子变得这样大胆了,难道女人就是这样吗?他故意开玩笑说,这么急呀?凤姑翘起嘴说,你不急吗?石龙说,急啥,你跑得了吗?迟早都是我的媳妇。凤姑伸手拧石龙耳朵,说,咦,嘴上说不急,可心里急死啦,昨晚干嘛那样急?昨晚!昨晚咋啦?石龙有点摸不着头脑。凤姑的脸红起来,拍石龙一巴掌,嗔骂道,真坏!昨晚你从我家出来后,半夜又贼一样摸回去找我……哼,早上就装糊涂啦!什么?石龙的头嗡一声,脸变白了。凤姑也慌了,着急地问,真的不是你?!石龙喊,没有啊!凤姑的脸由红变紫,嗷一声,捂着脸跑了。事情已经很明白,昨晚大礁伯办酒叫石龙和水彪去吃,说吃完这顿酒,石龙和水彪就算出师了。三个人都吃得很醉,三更天后才散。石龙和水彪手拉手一块离开大礁伯家。也就是说,水彪和石龙分手后,水彪偷偷的倒回去找凤姑。
  石龙抓一把鱼叉怒气冲冲闯进水彪家来。水彪正坐在一张板凳上发呆。石龙的鱼叉逼向他的胸口,喝道,你这混账东西,今天我叫你拿命来抵!水彪一点不慌,仍静静地坐着不动,早有心理准备似的,他说,你扎吧,不怪你,我值啦!石龙一怔,手软了,“我值啦”三个字震了他一下,把他震懵了。这时凤姑已经跟在后边跑了过来,见这情形,瘫坐在门口,说不出话。石龙回头来,盯着凤姑,问,你说句心里话,愿不愿跟这个混蛋?凤姑望着气呼呼的石龙,望着那把闪着寒光的鱼叉,又望着水彪,泪水涌了出来。好久后,她艰难地点了点头。石龙扔下鱼叉,跑了。
  
  水彪已经不再撒网,改炸鱼炮。为什么呢?事情应该从大礁伯说起。大礁伯很不想让凤姑嫁给水彪,但是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没法子的事了。大礁伯所能做的,就是不认水彪这个女婿,再就不认他这个徒弟。水彪也犟,不认就不认,不再撒网就是了,改炸鱼炮。炸鱼炮大礁伯更窝心。打鱼人炸鱼炮,就如坐船人凿船漏一个道理,大鱼小鱼通通炸死了,往后哪有鱼打!但是大礁伯无话可说,炸鱼炮的技艺不是跟你学的,你没理由干涉。其实,水彪炸鱼炮比撒网划算得多。水彪水性好,鱼炸死后,都沉下海底去,他潜水下去捞,炸一个鱼炮胜过撒一天网。这天大早就刮南风,刮南风天气就好,就很热,也就鱼多。日头升上天腰时,涨潮了,海水疯一样从洋浦港涌进来,急急匆匆,浩浩荡荡,不一会便漫过港道边那片沙滩,漫过了岸边那堆礁石,奔向远处那块青草地去。海湾中间那个高高的沙丘只剩下一顶草帽那样大小。那沙丘在北门江和春江交汇处,两条江水冲下来的沙土堆积而成。这时正是鱼来的时候,鳍鱼、黄尾鱼、花斑鱼喜欢成群结队随汹涌的潮水游过来。石龙很忙,在水道边奔来跑去,追着一群鳍鱼撒网。石龙望去,见水彪站在那沙丘上。他心里骂,哼,这混账东西又炸鱼炮了!水彪会看鱼流,他等鱼群游过沙丘旁边时好扔鱼炮。石龙刚打了一网鳍鱼,又见一群黄尾鱼游来,他执网正悄悄跟着时,忽然轰一声巨响,他吓了一跳。这响声当然是水彪的鱼炮响,可是声音太清亮了,太高亢了,分明是鱼炮还没扔进水里便爆炸了。这会儿日头正毒,阳光刺眼,点着鱼炮时,引线喷火很不好看。石龙定神望去,果然见水彪倒在那沙丘上,他被炸着了。水彪啊,你干嘛不小心呀!情况很紧急,海水渐渐漫过那沙丘了,水彪已经浸在水中,再过一会儿,不管水彪死了还是活着,正在高涨的海水很快就把他淹没了。石龙急忙将渔网和鱼篓扔到岸上去,转身游了过去。水彪还活着,而且还清醒,可他全身是伤,两只手炸断了,眼睛也瞎了,动弹不得。石龙见水彪痛苦地呻吟,叫他一声,扑过去将他抱起。水彪太沉了,又没有手挽住石龙,石龙好不容易才把他背上身去。石龙背着水彪朝岸边走去,趟过一片水滩,脚下是泥泞,移步很艰难,脚步很慢。趟过那片水滩,又拖着他游过一条水道,最后背他上岸去。
  水彪变成了一个废人。水彪从医院回来,每天只有坐着等凤姑端饭来喂他,洗澡也要凤姑帮手,大小便更不用说了。可是水彪的脑子还好,正是这个还好的脑子折磨他。他情绪很坏,有时一天不说一句话,有时悄悄地流眼泪,有时又很暴躁,发脾气骂人,尤其是凤姑小心翼翼地照顾他时,他却突然大喊大叫起来,疯了似的。凤姑呢,只有顺着他,依着他,哄着他,一直到他最后安静下来。
  这天凤姑煮一锅黄鳝鱼粥,听说黄鳝鱼补眼。凤姑端来喂水彪。水彪说,我自己来。凤姑说,不行的。水彪不高兴,说,不试怎么知道。水彪叫凤姑把碗放在他手上,让他自己端着,猪吃食一样低下头吃。水彪的两只手都没有手掌,像两截棍子。水彪将两只手合拢,凤姑把碗放上去。砰,水彪的手抬起,那碗黄鳝鱼粥便掉下来。水彪好恼火,一脚踢去,那口铁碗乒乒乓乓滚一路去,黄鳝鱼粥溅得凤姑一身都是。凤姑不吭声,只是悄悄地抹眼泪。也许是水彪听到了抽泣声,骂了起来,骂凤姑,接着又骂石龙,骂石龙不该救他,骂石龙不安好心,特意救他回来让他难受。正好这时石龙来看他,站在门外,全看见了,也全听到了。石龙好生气,几步冲进去,想揍他一拳,可是没揍,跺脚骂,你娘的真不是东西,想死吗?你命贱就死呀,一头撞向墙去,死个干净!娘的,凤姑嫁给你这种人,真不值!石龙的话也许刺痛了水彪,他怔一下,头低了下去。这时凤姑已经哭成一个泪人了,石龙不再骂了。石龙走时,叫凤姑出来,小声说,好可怜的,你要好好待他啊!
  那天后,石龙经常来看水彪,其实也是来看凤姑。石龙明白凤姑的心里也很难受,你看,她眼眶黑黑的,眼泡又肿,分明她睡不好,而且还偷哭。她瘦多了,颧骨凸了出来,腮帮凹了下去,整个人瘦了一圈,不过依然很好看。石龙更主要的还是来看这个家。现在水彪变成了一个废人,凤姑要照顾水彪,又要操持这个家,衣食住行,柴米油盐,好难啊!这天石龙送米送鱼干来给凤姑,看见凤姑家那柴房的屋顶塌了一个大窟窿。柴房很重要的,渔村不靠山,柴禾要预备好,比如下海滩去割海草,晒干,藏在柴房里,或者请辆牛车上山去,砍两天,拉回来装进柴房去,等到雨水季节,等到冬天,就不愁了。石龙找来橼条、瓦片、石灰,爬上去修屋顶。凤姑说,正午日头毒,晒死人,快下来,等天凉了再修。石龙说,今天涨大潮,下不了海湾,不修,不知哪天又得闲。石龙在屋顶上换橼、铺瓦、抹灰。凤姑在下面和石灰、递瓦片、递工具。石龙望着下边的凤姑,见她干活好利索,左来右去轻便机灵,尤其一把锄头在她手里使得轻巧活泼,心想,真是一个难得的女人啊!其实凤姑也悄悄的看着上边的石龙,见他铺瓦、抹灰,一招一式,很像个专业泥瓦匠,心里好羡慕。修好了,石龙下来了,晒得脸红耳赤的,满身是汗。凤姑把煮好的绿豆糖水端来,晾在板凳上,又提来一桶清水,递一块手帕给石龙,说,嗨,看你,晒成这个样子,洗洗手,抹把汗。石龙说,不抹了,我回家去再洗。凤姑想拉住他,手伸出去了,可没拉。水彪突然叫,石龙,吃碗绿豆糖水再走呀。不知什么时候水彪已经从屋里摸出来,在旁边站好久了。他虽然没看得见,可他感觉得到,眼瞎的人感觉很灵敏,耳朵特尖。石龙只好坐下,端起一碗绿豆糖水。凤姑也端起一碗绿豆糖水,坐在水彪旁边喂水彪。水彪说,石龙,真谢你了。石龙有些不好意思,说,谢啥。水彪停一会,忽然问,你不恨我啦?石龙一激灵,瞧着水彪。说心里话,当初他很恨水彪,可现在水彪变成这个样子了,还恨个啥呀!但是石龙不想这么说,反问,该不该恨?水彪说,该恨,我不是人。水彪的忽然认错,让石龙一时不知该怎么说。水彪又问,你恨我,干嘛又来帮我?石龙又语塞了。石龙心里总觉得应该帮水彪,可又说不清为什么要帮。他迟疑一会后说,我傻。水彪笑了一下,说,你没傻,你是好人。石龙说,是个傻瓜好人。水彪说,别这样说,会让我心里更难受。石龙不想跟他说这些,吃了一碗绿豆糖水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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