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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7年第6期

纽约的几个片断

作者:张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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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想看,一个连立足都困难的弹丸之地都可以叫广场,那天安门广场算什么呢?最初翻译square这个词的人,也许是在苏州的小巷子里长大的。但美国人也难辞其疚:即使不翻译,square还有一个意思是方形,偏偏他们的广场是个三角。
  很多年了,从时报广场不知走过多少次,我始终意识不到自己是在这个世界上最著名的闹市街头散步(或赶路)。说实在的,除了游人多些,广告花哨些,随便搭出一个台子,唱歌或演讲的所谓活动家、艺术家出现得频繁些,这里和曼哈顿的其它热闹场所并无太大不同。论富丽,比不上第五大道;论宽阔,比不上公园大道;论雅致,可能还不如麦迪逊大道。只一点,时报广场周围,电影院和剧院比别处都多,这是我个人喜欢的地方:找不到要看的影片,或找到了而买不到票,能够及时换场。
  
  每年的西元除夕之夜,时报广场几十万甚至上百万人从傍晚起聚集一起,迎接新年。寒风中的五六个小时过去,人群齐声倒计时,数到零,一个彩灯簇团的大苹果应声降下,然后是几分钟的狂欢。
  我凑热闹的那一次,天气特别冷,必须不断跺脚才能坚持下去。年年乐此不疲的老纽约,往往带了扁瓶的烈酒,又驱寒又给自己酝酿情绪。喝啤酒的人则愚不可及,他们异乎寻常的狂热估计是让尿憋出来的。但沉痛的教训却没有人代代相传,大家照样喝,照样憋得要死。等到欢呼之后,人群尽情地抛洒、摔砸酒瓶、饮料罐、简易面具、做成眼睛形状的年号,推挤、跳跃、狂吼,迅速作鸟兽散,我和伙伴正在为找地方方便而发愁,却看到了这一辈子难忘的景象:一排排的男人涌向街边,面墙而立,哗哗啦啦,大放其水,背后是滚滚不断的人流。细流冲下人行道,汇合到街上,很快被踏踩成一片潮湿。逐渐腾空的街区,留下波澜壮阔的垃圾的海洋。
  当然也有辉煌的一面。任何地方,它的值得回忆,值得向往,并不在于它同样拥有那些共同的品质,如豪华、壮丽、优美,而在于它的个性,它的与众不同之处。对于时报广场,一旦说起,我首先想到的就是它除旧迎新时展示的痛快淋漓的不文明。其次才是它深夜的辉煌。
  
  我很少在曼哈顿逗留到深夜。那年夏天,家人回国度假,剩下我一个人。下班后无事可做,到四十二街上看电影。第一场,看威尔·史密斯的《我,机器人》,看得开心,散场后意兴不减,接着到对街的影院看《灵异村》。看完出来,快一点了。下意识地以为,街上定是一片萧条,不料推门出来,满目光芒暴雨一般把人打了个措手不及,路边的烧烤摊上生意正兴隆,三三两两的男女一手肉串,一手啤酒,谈笑正欢。还有卖画的,卖玩具的,卖小首饰的摊子。剧院外灯光雪亮,人头攒动,不知是散场还是将要开场。步履艰难的汽车,喇叭声此起彼伏。天呐,居然还有孩子,这些小夜猫子,比拉着他们手的父亲还兴奋呢。
  一切恍若乡间的庙会。
  相对于从运河街往北直到十四街的这一广大区域,四十二街之夜的热闹是奉献给游客的皮影戏,不具备销魂蚀骨的力量。
  
  还可以提一句闲话。一些为时报广场感到骄傲的人称它为“世界的十字路口”,中国人也有把时报广场叫时代广场的。事实是,时报广场不管多摩登,却与时代无关。它是因《纽约时报》得名的,距今不过百年光景。
  
  春天
  
  春气渐暖,满街的山楂、樱花、玉兰和海棠花都开了。这是纽约郊区的典型景象。连翘蹲在人家的窗下,夜色里灰乎乎的一团。连日微雨,困倦中常起错觉,以为是别处的节候。风雨直来直去,硬梆梆的像股票的走势曲线。这种暖而无风的微雨之夜,难得有机会时常消受。
  路边尚未展开嫩叶的树上,一只杏黄肚皮的小鸟发疯般地叫个不停,不仅叫,似乎还在枝头不断地跳。等了很久,半条街外传来一两声低沉的回应。再一会儿,街对面的树丛里响起成串的和鸣,水泡似的漫空绽放。这些回声欢快和悦,急促但不焦躁。
  透过灯光,看见那只胖乎乎的知更鸟抖了抖翅膀,忽然安静下来。它一低头便发现我站在树下,但毫不在意,自顾自地歇息片刻,又高声唱和了。
  睡梦中一直想着那只只比麻雀大一点点的鸟,隐约地,路口那棵已被锯掉的大桑树的密密枝叶里,成群的鸟,搭宝塔似的分别栖息在一到七层,叽叽喳喳,笑闹到催人失眠。
  中午吃饭时,窗外竟然纷纷扬扬,下起大雪来。吃罢饭,雪停了,继续下雨。
  鱼缸前些天清洗过,透明得若有若无,更显得空旷寂静。原来十几条鱼追逐嬉戏的景况,一去不再,大难之后,只有两条鱼幸存。一条红鲤,一条红帽子。红鲤围着缸壁一圈圈地游,有时把嘴伸进石头堆里,找食物,也可能在打发时间。那条小红帽子多数时候伏在缸底不动,以为它病了,但一喂食就跑过来,吃饱了,接着做它的青天白日梦。这家伙,也真够无聊的,简直就是鱼缸里的卡夫卡嘛。
  
  双塔
  
  我迄今没有登上过帝国大厦的顶层,以后也不会。在我眼里,帝国大厦灰暗破旧,孤零衰败,是一幢早该拆除的腐朽建筑。我多年前进入过帝国大厦的门厅,唯见墙壁灰暗,灯光苍白,像被舍弃的舞场。相比之下,我喜欢世贸中心。这里宽敞而明亮,那些我从无兴趣进去的小店,也以清爽的橱窗布置熨贴人的视觉。每逢圣诞季节,照例摆一个漂亮展台,小火车在北欧童话背景中呼啦呼啦地来回跑。画里的北欧,模型里的北欧,祥和静谧,以其迷人的沉稳展示了时间的无限包容,那里的时间简直像绸缎一样温暖、绵软。在这样的联想下,世贸中心,我才不管它什么见鬼的商业和企业呢,权当它是一个巨大的迷宫模型。
  世贸大楼和金融中心内部相连,我也喜欢去金融中心的室内花园,透明的大圆拱下,逼真的椰子树以优美的弧线亭亭玉立,游人随意坐在椅子上休息,貌似宫殿的华丽台阶上,时有新婚者全身披挂拍照。好事者或称之为冬宫花园。
  童话是让人做梦的,人则因为做梦而无意间把现实变成了童话。这样的纯真是幸福,也是不幸。两个极端,无法居中。
  出后门,就到了哈德逊河边。一个雅致的小广场,中间是喷水池,两侧是西餐馆,临水处居然嵌了一个微型船坞,泊着几只纸折似的游艇。
  从曼哈顿岛最南端的炮台公园开始,河岸的散步小道一直延伸到世贸中心,继续向北,尽头是一个儿童游乐场。小道一面栏杆,一面散置着供行人憩息的长椅。向西眺望,新泽西的工厂区历历在目,它们低矮和灰暗,衬得天空直如一块破布,云彩则染上了铁锈色,仿佛它笼罩的,还是西部的荒野。
  很长一段时间,这是我们全家常来之地。在河边看风景,在花园闲坐,在底层的商店乱逛,累了,时间又恰好,随便吃些东西。
  世贸中心内部宛如巨大的迷宫,一如四十二街时报广场和大中央车站的地下购物中心,但世贸中心的气派是四十二街的两个车站难以望其项背的。我每次去世贸,地铁直达其下,回程走原路,对于它向街一面的外部景观,一向不甚留意。这一带街区狭小,高楼拥挤,靠近市府和唐人街,市容凌乱,人物驳杂。不过也有例外,就是如今已记不得在什么方位的一片游人休息区,位于大厦的夹角,点缀着现代雕塑,摆放着舒适的轻便坐椅,夏日清风习习,视野开阔,看咫尺之外街上烈日下匆忙奔走的上班族,恍若隔世。
  也许我也像《昏眩》中的吉米·斯图尔特,有难以克服的惧高症。从一百一十七层的“世界之窗”遥望下界,真的是高楼如戟,行人如蚁,街道如深渊——我在人世间第一次看到了深渊——这无聊的遐想,没想到真成了恶兆。
  
  九一一之后
  
  九一一之后,很久一段时间,曼哈顿上空一直弥漫着浓重的烟火味。每天上班,从法拉盛坐七号地铁,沿罗斯福大道一路居高奔驰,在亨特点附近俯首向下,穿过东河河底,在四十二街第五大道下车。走出地面,扑面而来的风,带来的不是花草的芬芳,也不是曼哈顿特有的都市气息,而是那种混合了车辆、豪华商店、咖啡细密的苦涩和金属感的摩天大楼的声音和味道。它不再复杂、暧昧、富有暗示性,而是单纯得如同一丝不挂的少女:风带来的,就是一种焦糊的味道,经过几个月的雨打风吹,千万人的吐纳和咀嚼,变得清澈透明,没有恶臭,相反,还渗着淡淡的焦“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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