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阅读:忍耐或陶醉
作者:张 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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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主观和客观有时是会相互转化的,极其主观的作家在后来的读者眼中变成了一个伟大的客观存在。而在一个故事中隐藏得很好的作家,在文学历史的长河中却会化为一种主观指认:作家在刻意的精明中极大地暴露了自己的经营意图,甚至是思想倾向。一旦退远,这个作家又被推到了一种主观化的审视之中。
所以文学问题远非当代写作学阐明的那样简单,它或许还要再复杂一些,内里具有多种的可能性。
传统
人们对中国现当代小说或许会有这样的遗憾:背离了自己的传统。但我们仔细阅读和分析之后,会发现它背离的是中国的小说传统,而非中国的文学传统。
中国的小说传统,大部分中国现当代小说家没有继承,似乎也没有继承的路径。中国的纯文学(雅文学)这一块中的小说,它大致上继承的不是中国小说的传统。因为中国传统中最发达的不是小说,是散文和诗,这是中国纯文学最厚的土壤。中国传统上的小说大部分是通俗文学,它们只能属于广义的文学。狭义点讲,雅文学(纯文学)这部分不包括通俗演义、言情等小说。所以说,我们今天的雅文学无法从那个小说道路上走下来,要走也必然是失败的。
中国的四大名著不是小说的伟大传统吗?但四大名著具体是怎样的情形,却需要分析。
仔细阅读,我们当代雅文学作品包括小说,继承的是中国诗和散文的传统。
中国传统小说主要是由两部分构成(除了一小部分文人笔记小说),一部分是通俗文学、故事,它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文学;还有一部分是民间文学——民间文学和通俗文学是两个概念,民间文学是经由很多人口耳相传,修改提炼,慢慢以相对通俗的形式得以流传。四大名著中除了《红楼梦》是文人小说外,那三部严格讲都是由文人整理的民间文学。
所以中国现当代小说,从继承上看主要来自中国的诗和散文。
说到《红楼梦》,研究者非常多,本人也是一个痴迷的读者。它是一部文人小说,中国第一部高雅的长篇小说,有思与诗的内核,和欧洲的那些长篇散文形异质同。欧洲的长篇小说可能来源于露天剧场的悲剧,而中国没有这种传统,《红楼梦》是一个了不起的个案。它其实也继承了《史记》等长篇散文,还有古诗文等传统。有了它之后,才有了中国长篇小说的所谓纯文学传统,是很了不起的一件事。有学者也提到了其他的小说与纯文学传统的关系,但最典型的还是《红楼梦》。这是见仁见智的事。综合地看,它是很了不起的,写了当时的生活、秘闻、宫廷趣事,那个时期大户人家的活动场景、宗教、男欢女爱……总之记录了很多,信息量很大;艺术上,用白描的手法,写了那么多细节和深刻的个性人物。而我们过去的小说大致写了类型化的人物,所谓的扁平人物,到了《红楼梦》才写出了圆型人物。
《红楼梦》的思想是综合的。它的思想可以从多个角度去诠释,但其中作者那些宗教的虚无的观念,也并非是高不可攀的个性和思想。这种“虚无”、“好了歌”之类的思想,在过去那个时期的著作中也较多见,所以稍为容易抵达。日本的《源氏物语》比《红楼梦》早得多,思想上也有许多相似的地方。那部书也让人痴迷,它写日本宫廷生活的细节特别有意思,塑造的宫廷人物特别好,作者的文笔也很好,男女交往过程很有趣:男女相处之后,总会赠一首小诗给对方,一般是白居易等汉诗。试想今天的男女如此办理该多么好。现在读这本书仍然迷人,可用它对比《红楼梦》。《红楼梦》也有许多小毛病,比如它推动情节的力量还不是特别强劲自然,仅是黛玉走到一个院子里听到别人说她的坏话,她听到后不高兴哭闹一场的情节,就有许多处。在那样的深宅大院里听到里面有人说自己的坏话,一两次可以,太多了并以此推动情节往前发展,就不太自然。书中过于直露的象征、比喻也嫌多了。还有一个弱项,就是书中的诗。但这些毕竟瑕不掩瑜,因为特别绝的地方更多,如刘姥姥进大观园,写得多么出神入化。《红楼梦》是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长篇小说,这是确定无疑的。但也不必将它当成神品,无可挑剔无可比拟地放在壁龛里,并建立无边无际的“红学”。除了正常的文学赏读和评论之外,“红学”中的其他部分其实是可以淡化不计的。
快与慢
雅文学和通俗文学有个最大的不同,即在快和慢的理解上。阅读中会发现,通俗文学作品,包括一般的娱乐品,它不得不以最简单的语言、最快捷的速度、最曲折的情节、最时尚的色彩去吸引人。它的节奏似乎是很快。而雅文学则不然,有时不过是一天的故事就写了一百万字,一小时的故事写了二十页,情节发展得非常缓慢。可是仔细看,它的内部变化却极快,语言调度奇崛、频繁,十分绵密——如果真正读进去,会获得极大的艺术快感,它所给予的刺激频率要远比通俗小说大得多。如果可以量化,就会看出,那些杰出的小说在一千字里面不下四五处“刺激点”,它们都属于语言和细节之类,只对有修养的读者构成了这种效果。语言的调度和掌控、幽默感、微妙的细部、人物动态,是这些构成了阅读刺激。而这些因素恰恰是雅文学最重要的部分,粗浅的读者忽略的也是这些部分。所以可以说雅文学的特点,就是它的外节奏一般来说是慢的,而内节奏是快的——快到一个读者必须聚精会神,调动自己的全部生活经历、生命经验、综合的文明修养,才能接受它频频发射的艺术脉冲。纯文学与读者之间要有发射和接收这种脉冲的默契以及能力。如果没有,对纯文学的阅读是谈不到的。
知识
有的西方作家,读他们的作品可以感觉到,生活和物质给予的压力和痛苦,不像第三世界的作家那么大。所以写作中,他的着力点放在技术和知识层面,以这样的方式构筑自己的艺术世界。他的知识很丰富,写到一些专业领域,读进去,就像读了一部小百科全书。它告诉我们很多技术上的事情,并将这些与虚构的故事紧密结合起来。他在知识上生发了故事,在故事中交织了知识。
第三世界的作家则不然,他们现实感很强,生活的包袱背得很重,与社会的紧张关系也很强,这当然是想象和创作的动力源,是根。但是,它有时候也会把人的能力给限制住,把写作变得简单。其实作家在知识方面特别需要具备一份沉着和耐心,应该像专家一样对待写作中的知识部分。比如对中国作家来说,社会事件、京剧、围棋……几次巨大的变革、饥饿年代,等等,里面都有许多知识层面的事情要做。具体到义和团、土匪、战争,都有专业功课层面的部分要做,深入进去需要耐心。如果全凭无根的想象来填充,最后还是会流于浮浅和单薄。自己对现实的一些看法、愤怒、生活的压力,这些都需要表达,都很好,但是没有知识和技术的纵深感,仍然难成大器局。
托尔斯泰在写《复活》的时候看了不知多少法院案卷。麦尔威尔的《白鲸》,里面有大量关于捕鲸的知识,船上器具设备,包括怎样炼鲸油、洋流、船长、水手……海洋和船舶作业的知识多得像一份技术手册。虽然作者在海上漂流了很久,真的做过捕鲸员,但他还是阅读了当时所能找到的所有捕鲸资料。日本作家井上靖写了一本长篇小说《孔子》,翻译成中文也就二十多万字,可他为了写这本书不知多少次到过中国,那么大年纪了,还要忍受长途的泥泞和颠簸,沿着历史上孔子周游列国的路线走了好几次,不仅把中国关于孔子的史料找齐反复研读,而且还要体验孔子当年的感受,实地感觉一个地方的民风民俗,看那里的村街和田野。
知识的积累和耐心,是文学的另一个根本。
文静
比起过去,今天的书很吵,打开之后,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噪音。语言也不干净,对话也不讲究。整个读完,觉得耳边就像有什么呼啸而去。写得好一点或差一点,影响大一点或小一点,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