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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8年第1期

阅读:忍耐或陶醉

作者:张 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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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实际上中国有一个了不起的艺术传统,一个字,就是“静”;如果两个字,就是“文静”。
  怎么能不吵呢?写作的过程就很吵,电脑打字,飞快且噼噼啪啪,速成的稿子还要尽快出手。谁能拿出五六十年的工作,像写《浮士德》那样的耐心?谁能像《史记》的经营?中国的大艺术都是往静里走的,如程派《锁麟囊》,遇到好的演员和版本,看下来会觉得多么文静。同样是京剧,新编的往往就差多了,总是吵得很,编导未得真谛。那些经典京剧搬到台上,虽然也是锣鼓敲敲打打,但衬托下来的仍然是静。人物对白,节奏,剧情安排,唱腔,人物间的冲突,叙述节奏,火候的掌握,都有一个度,就是不能破坏这个静字。这就是中国艺术骨子里的雅致。有一出稍做改动的《锁麟囊》,将原来本子中的四个丑改为两个丑,有些道白也改了——经典是不能改的,千锤百炼的艺术留多大空间、怎样透气、其中的程式,都是一定的;包括人物对话的节奏,一丝都不能破坏;台上人物的疏密、动作、唱腔、服装,整个的都是一个完整体,它们综合为一种非常精致的古典艺术,所以它是不可以轻易更改的。《锁麟囊》这出戏的改动好像很少,但看上去就显得有些吵,再也算不得上品。再比如相声,这种底层艺术本来就该热闹火爆,但做到了火候上,竟然也能给人一种静的感觉。看一下相声的经典表演,就会发现这种最通俗的艺术,几乎都被升华成一种很雅的艺术,仍然很文静。那种表演,幽默内在,让人从里往外笑、会心地笑。它不闹也不吵。现在一般的相声还有法听吗?吵得一塌糊涂,俗得不能再俗。
  好的文学作品是更不能吵的,要非常静。那么是怎样吵起来的?过去有个说法叫“赤脚医生”,实际我们国家在很长的时间里不光有“赤脚医生”,还有“赤脚作家”、“赤脚”其他。这个“赤脚”传统现在仍然强盛。当年读了很多书,很有文学经验和修养的人大多没有写作的权利,大部分只能由“赤脚作家”写作,不识几个字,画个圈代替文字,都可以。以打赤脚为荣,当然没有文章,只会写得很吵,发展到今天这个商业时代,就是比谁脸皮更厚,更下流,更粗野更血腥,更有噱头。大家的阅读胃口给败坏了,并形成一种恶性循环。整个的行业没有操守,没有是非,没人敢说真话,没人告诉我们真相,也没人提出警醒和预告,得过且过,就这样混下去。如此下去就困难了。
  文无定法,吵也可能是好作品。但杰作的内在品质还是文静的。
  
  幽默
  
  什么是幽默?幽默不能简单地等同于机智、诙谐、噱头。幽默是一种更内在的东西,是生命底色里的一个元素。有时候它甚至是没法学习和改变的,它是与生俱来的一种能力。人在一定的环境下,可以解放出身上固有的幽默感,但如果没有,就出不来了。那是独特的生命,是它的特点和特征。高智慧的人、丰富的人,有不幽默的吗?
  有中外两个人的作品,读一下或可以充分领略什么是幽默。一个是鲁迅的作品,幽默极了。前几年有人写文章,说那些愤世嫉俗的人不懂幽默,而那些超然放松、惯于游戏的人才幽默,并举例说鲁迅就不幽默。我不知他的结论是怎么来的,他的阅读领悟能力如何。鲁迅不幽默吗?鲁迅是五四以来我读过的作家中最幽默的。同时期的作家,有的比他诙谐、机智,但却没有比他更幽默的。好好读他的作品,不仅是小说,连同杂文散文,都会发现鲁迅太幽默了。再一个就是美国的作家索尔·贝娄。如他的《洪堡的礼物》等一批长篇。他在中国的读者不是最多的,但他是非常了不起的一个当代作家,读了《洪堡的礼物》,会发现他幽默极了。无论是语言、形象,整个故事,从细节到大的方面,幽默得不得了。
  这两位作家会让我们感悟什么才是真正的幽默,怎样把幽默和机智、噱头、油彩、二皮脸分开。后者是廉价的,容易学习的。而真正意义上的幽默是很难学习的。我们说过,它是天生的一种素质。
  
  齐文化
  
  关于《刺猬歌》,一些评论说它吸收了许多拉美魔幻现实主义的手法,或借鉴了很多《聊斋志异》的说狐说鬼。但在拉美魔幻现实主义传到中国以前,作者的很多小说就是这个写法,今天还是这样下来了,也就不能仅仅这样解释了。
  至于蒲松龄的说狐,借喻的色彩明显,民间传说的色彩更明显。而《刺猬歌》中的动物与人的关系是更交融更平等的,是一种天然状态,作者进入叙述的角度是不同的。
  批评离不开一些热议、一些概念。这里面的确有表述的概念和语言的问题。实际上书中写了胶东半岛上发生的故事,而胶东半岛是我们通常所说的齐文化的核心地带。我们谈齐鲁文化的时候,大多不是在谈齐文化,而只是在谈鲁文化。鲁文化就是儒家文化,所谓的君君臣臣、仁义等东西。它讲规范,讲恢复周礼,对当时和后来的物质主义构成了一种强大的反抗力量。齐文化不完全如此,甚至有很大的区别。齐国的国都在临淄,一度变成天下最强的国家,物质极大的丰富,文化惊人的繁荣。它是沿海的一种文化,一种遥望的、探索的、亦仙亦幻的文化。所以那里有大量的方士,有(下转第36页)(上接第20页)徐福,就是被秦始皇派出去找长生不老药的那个人,《史记》中有记载。道教的重要基地也在胶东,邱处机即胶东半岛栖霞人,昆俞山、莱州,都是道教最重要最发达的地区。海市蜃楼也发生在胶东半岛。它于是就催生了那么一种文化,幻想、放浪、自由,有点怪力乱神。而鲁文化是不言怪力乱神的。这种文化与儒家文化构成了互补和对抗的关系。
  《刺猬歌》及其他同类作品,即是从这种文化土壤里生长出来的。如果对齐文化不陌生,评议这一类作品就不一定使用拉美魔幻的概念了。以前我们谈儒家文化与中国当代创作的关系,实际上齐文化与中国当代文学的创作关系也十分密切。胶东半岛的写作,基本上是齐文化圈的写作。
  
  (此文为作者2007年9月26日在中国海洋大学的演讲。整理:温奉桥)
  
  张炜,作家现居济南。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左船》、《九月寓言》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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