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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8年第1期

时间:时光的间隔

作者:刘诚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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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风路、飞机上以及地下室
  
  现在我走在东风路上,东风路是我们这个城市最繁华的一条街,两边都是店铺。一些衣服、皮鞋与一些烤鸡、烤鸭、包子、馒头,或者挂在墙上,或在伏在柜台,或在气蒸水煮的笼屉里,人动它,它就动,人不动它,风不动它,它就呆痴痴地,十天半月都不动。我看着它们出神,时间本身是不动的,日升日落,月圆月缺,时间搭在日月之上起落,若是没有草长莺飞,你能感到时间在动吗?滴答一响,闹钟在跳,那是时间在跳,但设若世界上消灭所有的闹钟,时间还在动吗?日转月转,而日被天狗吃了月被天狗吃了,时间还存在吗?
  我到过海南,那是天涯海角的地方,在我们古人的想象里,这里是空间的尽头,这里之外,已没有空间了。空间没在,时间还在。我给我老婆打电话,报告说我在海角,我问老婆在哪里,老婆说在家里,半夜三更你打什么电话?隔了这么远,我们在空间里,我们也在时间里。时间是在地面行走的吧?我坐在飞机上,漂亮的空姐叫我们把手机关了,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一片光明,而时间却是一片茫然,除了带手机,几乎在飞机上无人带手表,这样,飞机里是时间的一个盲点,我们或许已跳出三界外,不在甲子中?但是那漂亮的空姐并非天使,她类同于魔鬼,她带了手表,她告诉我们现在是零点零分,0:0?0表示什么都没有,而0:0却依然表示时间,在万米高空,接近仙界的祥云里,这个时间依然无计可消除。任何人,任何物,任何地方都浸泡在时间里?
  我到过一座地下室,地下室是一座废弃了的导弹指挥所,它深入地下百多米,聊可算九泉了吧。上面是一座厚达千米的大石山,门是七八米厚的大钢板,核武器都打不进的。我是某年12月30日进去的,里头电灯一直通明,没有日升,也无日落,也没带任何可以表达时间意义的东西,时间的一切形式都没有,核武器都打不进的地方,时间也打不进了吧?之后我们出来,打开手机;老婆的电话就打了过来,“你都哪去了?去年12月30日你就失踪,到现在是1月7日你才露头,这段时间你干什么去了?”这段时间?这意味着我可以失踪,但时间一直没有失踪,它非常精确地存在着,我根本就没感觉到这有一个星期,看来时间是在我们感觉之外的。我在地下室里把年过完了,我本想把时间摘掉,像摘一根长长的如项链的豆角,最少,把它拆成断节的,但时间依然没有断,连一丝缝都没断,它同样均衡匀称地连接着我生命的每一节段每一片断。
  
  墓碑、墓上青青草以及想象中的一条路
  
  逝者如斯夫,我呆在孔夫子感叹过的河岸上坐看云起,看得有点心惊肉跳。水在流,我将脚丫插进河里,水包裹着我的脚过去了,我分明看到水流去了,但我的脚还在水里,我分明看到时间过去了,但我还在时间里。
  时间是活的?时间不会死?所有活的都会死,时间不会死吗?我知道存在并不等于活,时间一直存在,但时间也许会死。我想看时间死的模样,我到我老家屋背后的山上去,山上是一片坟墓,我的爷爷埋在那里。山脚是一条河,就是那条我洗脚丫测时间的那条河。这山是时间之河的一条堤岸吧,在清明节,我替爷爷他老人家挂青。我没见过我爷爷,我一直怀疑我爷爷是否存在过,证明我爷爷存在过的实物证据大概只有这块墓碑了。墓碑今年如此,去年如此,前年如此,从它立在这里就一直取这个姿势,那么墓碑是超然在时间滴答的声响之外了吧?我爷爷死于1929年夏,不管我们的时间怎么变,我甲子年清明节到这里,我乙酉年清明节到这里,我们的时间在活着,墓碑上的时间却从没变过,永远是1929年夏。我爷爷的时间死在墓碑上了,我终于看到了时间死的样子,它在一块石碑上,陷进去,如同干瘪的枯骨。时间以笔画的形式僵死在这里,时间的死尸是这墓碑上的字。
  墓上的草活着,墓上草青青。每到清明,我们用镰刀割草,用锄头锄草,用手扯草,甚至我挖进去尺把两尺深,想把草根兜底拔去,但又一年到来,它们又生起来了,时间在墓碑上死去,在墓草上生着,草有枯有荣,有青有黄,时间有枯荣么?有青黄么?
  我家原先挂着日历,每过一天,我们就撕掉一天,撕去了一天,这一天便是死了,永不复生。我忽然感到,时间年年在死,月月在死,日日在死,时时刻刻分分秒秒都在死,好多的时间都在墓碑上了。可是,一排排一节节的时间死去,一排排一节节的时间又出生了。昨天死去,今天生了出来,今天死了过去,明天又生出来,我们也是这么样的生生死死,但是我们有一个止境,有一个定数,如同爷爷,那么,我的时间呢?
  我睁着眼睛走在一条想象的路上,我看到前面,有时间一段一段向我铺来,好像是铁轨铺排,我的脚先接着这根时间的枕木,我刚把脚后跟提起,这根枕木便掉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洞;这也好比是多米诺骨牌,前面有许多骨牌摆放在那里,人生碰了一下,身后便一排排地倒了,触目惊心。我走在时间的多米诺骨牌上,我想回走一段,却无法回脚。人生的脚尖步步踏实,人生的脚后跟脚脚凌虚。
  
  分秒年月以及生前身后
  
  2005年的最后一天,我坐在一座茶馆里,我把厚重的布幔拉得十分严实,城市的喧嚣被隔绝了,只有我与一杯渐冷的茶。与世界隔绝也不是一件困难的事,一幅厚实的窗帘就完成了这个宏大的事情。新年的交班时节,科学家早就说,2006年将迟到一秒,这一秒是什么意思?是上帝给我们派送的生命红利?还是时间在这里终于有瞬间停摆?科学家这类人终于能让时间转弯延长?时间像我们切香肠,一段一段地切成分秒?滴答。我屏气听到一声滴答,噢,是时间的一声响,完成了一年,又开始了一年。一年,那么漫长的一年,一秒就把它给毙了,我感到心口有一颗子弹穿过,一年结束于一秒,恍如一粒子弹结束一生。类似的感觉是人过三十之后的每年生日,当在子夜时分,你若保持清醒,你墙头的挂钟滴答滴答,好像一梭子子弹连连击在心瓣尖尖上,好像一个快刀手削甘蔗似的把生命之节一节节削去。人到中年,你可以听到生命削掉的声音,你可以看到生命一寸寸缩短的尺寸。
  我无时无刻不在感受时间的精准,当然还有混沌。时间是线式的一维向度,我们在上面结绳打节疤,分秒刻点以及昼夜,还有旬月年,这些都是精准的。人类已经制造出一万年才差一秒的机器了,够精够准了,可是,那2006年多来的一秒是被我们人类丢失,还是被时间本身流失?一万年以后,我们到哪里去找到那一秒?这一秒不在手表手机等机器上,它又在哪里?我坐在茶馆里想我去吃表姐出嫁的喜酒,这有点遥远了,那一刻的情境又在此刻浮了上来,摆放在平面的纸质上,回忆可以抵达时间的深处。而我又神驰,我看到我拄着拐杖的样子,倚在柴扉或者防盗铁栅栏的阳台上,胡子拉碴,眼光浑浊,怅望落日沉沉西下,那是我未来某一刻的形象写照吧。这一刻未来,但在我的冥想中是那么真切,在时光的此刻,回忆是一种时间的形式,期望是另一种时间形式吗?也能抵达时间的远处。在一杯大红袍茶中,过去现在与未来,这在时间的一维向度中,是不可能重叠在同一刻的,而在我思维的牵扯下,竟神奇地三位一体,在我举笔时同泻笔端。我要三十年才能把青少年过完,但我在几分钟十几分钟就把二十年甚至二百年回忆完毕,年月日,是时间的单位,那么,回忆呢?期望呢?是不是也可以之计量生命?
  我表姐打发我的糖包手巾从形成到消失,是时间的一个段落;我在地下室度过的生命,在我老婆的生活不曾存在,却依然记在我生命的账簿里;而爷爷从一个血泡泡到一个山馒头,也当然用一生来衡量,一个人活七八十岁是一生,但活七八岁也是一生,一个小时的时间那么精确,而一生这个时间概念却这么混沌。小时是公共时间,一生是个体时间。我们跑步,我们吃饭,我们有病急急找医生,这一切的一切,我们都是在拼命地争这个个体时间,我们的个体时间是有始的,也有终的,可是公共时间的始在哪?终在哪?几年前,父亲带我们去替爷爷挂青,父亲说,坟山堆丛中,还有几位老祖宗,父亲都叫我们挂几片纸。现在父亲老了,好几年都不上山了,我们怎么也记不得除爷爷之外的老祖宗的坟墓所在。这些祖宗们,他们一定存在着,存在于时间的某处,但现在,没谁能清楚地记忆。当时间过去,回忆是唯一搜寻时间的线索,当回忆失去了呢?对于多数人物,当自己缺乏记忆,后人也缺乏记忆的时候,他们的时间以及他们本身都在时间中彻底消失。许多人生怕这么消失,他们便将自己寄于相片寄于书本寄于自己或他人的回忆之中,这是他们从时间中穿过的证据与痕迹,而最后,这一切都可能消失,任何人与物都不能消失时间,而时间能够消失任何人与任何物。
  
  刘诚龙,作家,现居湖南邵阳。主要著作有《腊月风景》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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