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朝圣之旅
作者:雪 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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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有了白孤孤的月亮,白孤孤的月亮照在窗上,窗也白孤孤了。屋里隐隐幻幻的,琼看着马,马也看他,都想,幸亏有了对方,自家才不孤单。琼在马嚼夜草的声响中迷糊了。
他梦到自己躺在一间铺了麦草的房间里,梦见了一匹马,正繁衍着马嚼夜草的声音。他梦见白孤孤的月亮照在窗子上,屋里隐隐幻幻的。一个披着头发的女人出了里屋,她穿着被日头爷晒白的衣裳,衣裳已经很破了,丝丝缕缕的。女人很悲地叹了口气,幽幽地望着他。望了一阵,她轻轻地走过来,伸出手,在琼的肚皮上狠命地揉。琼觉得肚皮煞冰蛙凉的,就大叫起来。女人一惊,钻入里屋了。醒来的琼听到了马正在打响嚏。他发现屋里的一切都跟梦中一样,肚皮也凉得如冰镇似的,只是没有女人。他觉得很奇怪,他爬起身,他怀疑里屋住着人。他先是看到一道光柱从天窗里射下来,一直射到炕上。炕上果然睡着一个女人,穿着那丝丝缕缕的褪了色的衣服,月光照在女人的脸上。琼忽然倒抽一口冷气,他发现女人脸上早已烂了,发出一股刺鼻的尸臭味。琼差点叫出了声。
他打个激灵,牵了马,出了屋子。他很怕女人会追上来。他听说要是月光和日光常年照着尸体,尸体就会成精的。成精后的尸体就不仅仅是尸体了,它会拥有无穷的力量。早年,村里人遭过一次殃,每到夜半三更,村里人就看到一个赤面大汉,骑个老虎,抡个门板大的大刀在河滩里杀人,据说挡者披靡血流成河。后来,舅舅做了降伏法,他修的是大威德诛法火供,他闭关修了七天,终于降了妖。舅舅把村里人带到山洼的一个鸟窝里,发现里面有个死娃儿,举个小刀,骑一只死猫儿。因为他的尸身子在树上,没被狼虫虎豹吞吃,又接了天精地灵,粘了铁器,就成精了。据说,村里人将那死娃儿一刀两断时,娃儿身上竟流出了腥红的血。村里老有这号成精者,据说好些就成了夜叉。
琼骑上马,随了马的性子走。他想那个女子一定是怕他着凉而好意提醒他。后来,当他把这个梦告诉舅舅时,舅舅也这样说。那时,他有些后悔自己离开了。他想要是那女子的好心提醒反而赶跑了他的话,说不定有多伤心呀。
马走向老山的方向,琼决定不睡了。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也就辨不清时辰了。但他想走到老山入口处再说吧。要是那时天还不亮的话,他就弄些柴来烤火。待东方一发白,他就进山。这样,反倒节省了时间。
远处传来一声狼嚎,马的耳朵抿了起来。马提高警惕时就这样,这意味着马很反感这声音。同时,也等于在提醒他,它用那抿着的耳朵说,你要小心呀,你走的方向可不太妙,那儿有好些狼。琼拍拍马脖子,等于说你怕啥呀,胆小鬼。马便羞愧地放松了紧张的耳根。
想来他那时并没有睡多久,到了老山入口,天仍是那个样子。幸好舅舅提醒他带了洋火,他弄些柴草,燃起火来,然后瞅块草地,把缰绳拴在就近的一块大石上。虽然它是军马,但军马也是马,有时马也不听话的。所以,琼是不敢掉以轻心的。他把缰绳拴缠在一块石头上。
火一起,夜就温柔了。火带给人的,不仅仅是温柔,更有安全感,野兽们当然怕火了。据说鬼也怕火。小时候,琼要是出了远门,进家门时,妈一定要在门口放一堆火,叫琼从火上跳过。因为有时候总有些不干净的东西跟了你来。金刚家将冤鬼称为“不干净的”,它们要是跟了你来,跟夜猫子进屋差不多。它们要是寻替身的话,你家就会有跟他一样死法的事发生:要是跟个吊死鬼,你家就会有人上吊。要是跟个血腥鬼,就可能会有人流血而死等等。舅舅说要是你忽然产生了自杀念头,那就是跟了不干净的,你就要在心里默念:“万法唯识,解脱随心,要走就走,何需替身?”这一说,你就没自杀念头了。要是遇个明白鬼,你也等于超度了他。当然更多的时候,跟你的冤鬼仅仅是想弄些零花钱,你就烧几张纸钱打发了事。所以,火是最好的东西。不过,据说鬼虽然怕火,但只怕有火焰的火,等那火焰没了只剩下火籽儿时,鬼们也会围了来,围了火籽儿取暖。……琼便多弄些柴火来,叫那火焰时时腾起。他最怕招来一群饿死鬼。
马嚼夜草声又传来了。马是最好的动物。夜行时要是没马,就孤单了。琼把火堆往马跟前拨拨,他不敢拨得太近,他怕烟熏坏了马。渐渐觉得有睡意袭来,就移到靠马的那边,迷糊了过去。
在光明渐渐升起的时候,琼发现,自己又堕入了梦魇。
3
不知过了多久,马忽然打起响嚏。琼看到马瞪着蓝色的眼睛望他。他对马说,我又魇住了。马晃晃脑袋,笑了笑。马笑的时候只是左右晃一下牙巴骨。琼听得马说,不要紧,我也常魇呢。马是用心说的,琼还是懂了。马说我魇住的时候,就会回到以前当儿马的时候,那时我是马中的王子,是红马王子,你知道军马场不时兴白马王子,最吃香的就是红马王子了。那时,有好多美丽的骒马追我,可我只看中一个美丽的小骒马,那真是美到极致的精灵。我们在美丽的大草原上互相追逐着,大地在我们蹄下飞窜,风托起我们的鬃毛,我们跑得比云还快,比蝴蝶还轻盈,我们也向往未来。我的理想是跟她生下一大群马驹子,公的都跟我一样强壮,母的跟她一样美丽。我还没有来及践约我的理想呢,一天,我被一个绳圈儿套了去。他们剜去了我那一跑就抖个不停的蛋儿,我就从儿马变成了骟马。你知道,我就从此进入了梦魇。
琼拍拍马脖子,说,我的梦魇跟你的不一样,你那是肉体的梦魇,我这是灵魂的梦魇。当你的肉体消失时,你的梦魇就会结束。而我不一样,我活着时,摆不脱梦魇,当肉体消失时,那梦魇也结束不了。
马叹道,一样,一样呀。肉体的梦魇,往往会变成灵魂的梦魇。你不瞧那些饿死鬼们,它们的肉体挨了饿,灵魂不照样在号哭吗?说着,它狠狠打个响嚏。
琼睁开眼。见马一本正经地望他,怀疑方才的对话是在梦中进行的,就笑了。他想这梦真怪。
火籽儿早灭了。琼觉得嗓子有点痒,想来是着凉了。四面看看,倒也没见有啥鬼。东方却亮了,他想,还是上路吧。平日外出时,他多在天麻乎乎的时候上路。他解下缰绳,骑了马,进了老山入口。为了壮胆,他取出何羽儿给他的绳镖。何羽儿叫他一定别丢了它,它还有好多用处呢。
琼对马说,走吧,兄弟,别提梦魇了。我们都摆脱不了那梦魇。马像沙悟净一样沉默着,它驮起了琼。
天又亮了些。东方没有霞,这就好。要是东天上烧起了云的话,说不定会下雨的。琼虽不怕迷路,但不喜欢下雨,尤其在外出的时候。那淅淅沥沥的雨总能影响他的心绪。琼胡乱吃了几口。他想到了何羽儿,暖暖的液体在心里荡了。
老山里的空气很潮,雾从不远处的山谷里漫来。马蹄敲击着山道上的石子,得得声很清脆。雾里有鸟鸣。琼想,大自然真美,它可不管人间是否有饥饿和死亡,它该美就美。想到村里的情形,他好像进入了天国。
进了老山口里右侧的山道,果然见到了六个岔道。一个开满了野菊花,那菊花有村里的葵花般大,黄色的最多,许多黄蜂正在嗡嗡。琼想,蜂在雾中是不能飞的呀,但有些事是说不清的,却又怀疑那是心里的感觉;另一条道上有好多山桃,山桃指头蛋大。要是在春天,山桃花会红遍山道呢。那山桃吃时味道不好,又酸又涩,但你砸出桃核,再炒一下,用来熬茶,味道就很好了。有一些猴子正在抢山桃,它们正打得不可开交,也顾不上看骑马过来的琼了。琼进了左面的第三个岔道。岔道里长些寻常树木,野草也多,被雾弄湿的石头在山道上胡乱地躺着。琼看到了那棵巨大的松树。他有种见了母亲的感觉。那松树有些年头了,人说千年松万年柏,这松树怕也不下千年吧。一群松鼠正在松树上打闹。
琼拣了些松果儿。他想,村里人为啥不到老山里来找吃的呢?要不是基干民兵把住路口,村里人也许会进山的,他们定然会找到吃的。琼想,也许,好多人并没有想到进山,他们被土地拴了一辈子,也许想不到土地之外还会有活的路数。琼忽然想到了他在进老山的路上看到的好多尸体。他明白了,他们定然也想进老山讨生路,可惜没能进山,就饿毙在途中了。他们定然在等着官家的救助,等绝望时才想到自谋生路,但已经晚了,他们的身体已不允许他们走较长的路了。更也许有好些人进了老山,他们正躲在某个山洞中苟延残喘着,他们或是吃了野兽,或是被野兽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