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朝圣之旅
作者:雪 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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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搅天的瘟疫会莫名其妙地消失一样,蚂蝗雨也不见了。琼吁了口气,他明白自己逃出了蚂蝗的势力范围。前边已到了相对干燥的地方,回头望去,那蜂涌而来的蚂蝗都停下了,它们涌在一起,攒集成一座蚂蝗山了。一想那山差点埋了自己,琼倒抽了一口冷气。
奔驰一阵,看到了半山腰的太阳光。琼终于松了口气。他下了马,见马身上还有百十条蚂蝗,它们大半身子已钻进了马肉。琼抡掌猛拍,约有大多半蚂蝗在挨揍之后缩出了身子。那不是它们心甘情愿的撤退,而是挨疼之后的身体反应。蚂蝗很有弹性,伸长可达尺许,缩住却不过几寸,它们的身子一挨疼,就自然地一缩,就从马肉里出来了。但有十多条很顽固的蚂蝗,虽挨了几巴掌,却还是死皮赖脸地咬在肉里。它们属于死不悔改的那类。它们咬定马肉不放松,身子仍在蠕动,显然还在咂血。琼想到何羽儿教的另一个法儿,浇以热尿。果然,尿才着身,它们便慌乱地滚落下来了。
清理了马身上的蚂蝗后,琼脱了衣服,将自家前胸和腿部的十多条蚂蝗也一一扇落下来,但他看不到自己的脊背,就背过身去。他想,既然尿能浇下蚂蝗,马的舌头定然也能舔下蚂蝗。马舌头的温度跟尿差不多,在冷血的蚂蝗看来,尿若是沸水,马舌也就成烧红的铁板了。琼说,来呀兄弟,帮我把这虫舔下去。马说成哩,咱哥俩谁跟谁呀。它伸出舌头,一下下舔来,很是舒服。舔了许久,马轻嘶一声。琼笑笑,拍拍马脖子。
4
琼进了那个林子。
琼并没见到麻籽儿一样撒在阴洼里的狼。琼只见到一匹老狼,很丑的老狼,它有着长长的奶头,说明它正奶狼崽。老狼的脸上有一道伤疤,在许久之前的某次角斗中,定然叫对手揭去了面皮。老狼走路似乎有点瘸,细瞧,发现它没有前爪子。琼听舅舅说过,这号有伤残的狼是狼中的精英,它们定然有跟人作斗争的丰富经验。它为啥不跟狼群一起呢?说不清。也许它是独脚侠之类,也许因为过于老丑,它才自惭形秽地离开了狼群。
琼听舅舅说狼多不抬羊,只要你不惹人家,狼群一般不主动进攻羊群。祁连山里的狼比较讲规矩。它们都像佛教徒守戒一样守着山神爷定的规矩。但有时候,定然会有个把惯贼贼性难改,会瞅个没人知道的空儿闹上一把。也许,老狼正属于这类,更也许它正是因此被赶出了狼群。琼一下子紧张了。他从没跟狼正面交锋过。他很怕狼。他看到了马肩上的肉也在崩崩崩跳个不停,琼知道马也很紧张。
老狼冷冷地望着琼。这更证实了老狼的狡猾和凶残。村里人老谈狼,都说狼是不敢望人的,狼最怕跟人对视。多凶的狼都会尽量避免长时间看人的眸子,这狼却奇怪地例外了。狼的眼睛很浑浊,因为浑浊倒显得深不可测了。那凶光就是从深不可测里溢出,寒气森森的。琼觉得树叶在四下里乱抖,一股阴风打着旋儿裹挟而来。琼忽然明白了,狼想摧垮他的意志。狼定然也摸不清他的底细。在不知对方的深浅之前,它也不会贸然进攻的。琼明白了,狼的眼睛也是它的厉害武器。从第一下对视起,他们的较量已经开始了。
琼觉得脊背上有了冷汗。他想起师兄弟们常玩的游戏:绷眼睛,也就是俩人对望。你可以在眼中显现出各种表情,或愤怒,或嬉戏,你也可以用面部表情来配合,要是对方移开目光,或是笑了,你就赢了。他觉得狼也在跟他玩这一着。这一想,琼的紧张淡了些,却忽然想起这玩法不是在取乐,而是在赌命。他马上提醒自己,哪知这一提醒,紧张更浓了。
老狼眼里发出了一晕晕的波,嗡嗡地叫着,向他的眸子扑来。他想到了传说中的摄魂大法。据说真有摄魂大法,训练有素的瑜伽师用咒力和念力诱导你的心率,达到共振,当那共振超过一个极限时,你就可能死亡。狼是否也在用这招呢?琼很想从狼眼里发现对方的心事,但那浑浊把啥都淹没了。琼感到眼睛发涩了,他已长时间没眨眼了。他怕对方会趁自己眨眼的间隙扑上来咬断自己的喉咙。他觉得眼皮已有千斤之重。他甚至从老狼的眼里看到了嘲弄的笑意。它定然发现了我的紧张。他想。
老狼的眼珠黄澄澄的,是黄土的颜色。琼忽然想到了土地神咒,听何羽儿说,那咒不可多念,只七遍即可,琼就念了七遍。他边念边看狼的反应。狼只是甩甩脑袋,那眼珠也闭了闭。琼趁机眨眨眼皮。狼却忽然张开了口,狼的口很大,想来能塞进西瓜的。狼的嘴角已咧到耳门,嘴便成血盆大口了。狼打呵欠似的张了几张,用力一合,两牙就发出了很响的撞击声,它既像是咬空气,又像是在仿效人的叩齿。舅舅老在清晨起来叩齿,他已叩了几十年。后来,他在往生空行圣地时牙齿仍完好无损。老狼的牙也很好。那两个尖牙很长,舌头也很长。狼的舌头上生着倒钩,据说狼的唾液流到骨头上,骨头也就化成了水。琼当然不信这号没影子的事,但还是被狼的大口惊住了。要是狼得便的话,一下就能咬去自己的脑袋。他还没见过身架这么大的狼呢。他觉得一阵酥麻从脚心传递上来。
琼抽出何羽儿的绳镖,绳镖的拴法很特别,他只要一甩,镖头就会飞出去。问题是甩出去容易收进来难,它可认不得用它的是谁,闹不好叫镖头咬一下,就是一个血窟窿。他后悔当初没有学点武功。他有好多次学武的机缘,他都放弃了。他想,学上多好,人一死,武艺也就没了。武艺也是世间法,是无常的。他想学永恒的东西。他想与其花费力气学武艺,不如多磕个大头还有点福报呢。这会儿,他真有些后悔了。他想,要是何羽儿遇上这号事,肯定比他有办法。但那绳镖还是为他壮了些胆,因为他一取出绳镖,狼就停止了嗑牙。它望绳镖,又望琼。它咧咧嘴,像是笑了笑。琼明白它知道自己不会使绳镖,他一下羞红了脸。
马也定定地望狼,马脖子里的肉仍在跳着。马能自由地跳任何部位的肉。哪儿落上虻虫,马就跳哪儿的肉。琼发现马肉动的那儿正是蚂蝗咬过的。琼想,原来,马不是害怕呀。
马无声无息地望狼,说明这马也是久经沙场的老马。要是遇个惊毛骚驴,这忽儿会又是尥蹄子,又是嘶叫,一下就把自家的那点儿货色抖露无遗了。一想马的镇定,琼很为自己的害怕害羞。记得舅舅老说,吓自己的,其实不是外物,而是自己的把持不住的心。琼便深深地吸一口气,他想起了舅舅教他的对治外景之法。一段时间,琼在打坐时老会出现一些景象,忽而是佛,忽而是魔,忽而天堂,忽而地狱,忽而悦人,忽而可怖。舅舅说那佛也罢魔也罢,天堂也罢地狱也罢,其实都是自心的显现。他教他佛来也杀,魔来也杀,不管天堂地狱,只管守着自己内在的清明和觉醒。琼想,我就把狼当成打坐时的心的显现吧。这一来,害怕马上淡了。
老狼又嗑起了牙,涎液也瀑布般流着。琼望望狼空口袋似的肚皮,他断定这狼正饿着。狼的奶子红红的,长长的,很像老母猪的奶头。琼仿佛看到了一群小狼正在某个山坳里嗷嗷地叫着。他心中怪怪地涌出一股情绪。他想,这老狼,也是个母亲呀。他忽然想到了佛的舍身饲虎和割肉喂鹰。平日里想到这类故事,觉得自己也能做到这一点,可此刻一遇狼,才发现自己真是离佛太远了。他想都不敢想叫老狼叼上一口,或是割下一块肉施舍给它。这一想,巨大的惭愧席卷而来,倒将那害怕卷没影了。
忽然间,琼悲心大发了。他想,我还是个真正的俗人呀。他后来说,要是那时的老狼真扑来的话,他也许不会反抗的。因为忽然之间,他没了反抗的斗志。他的眼泪蒙住了视线。待他抹去泪后,发现那狼早不见了,仿佛这儿没来过狼似的。何羽儿说,正是琼大发的悲心救了他。因为他不知道,那老狼不仅仅是老狼,简直算得上狼精了。他即使拿上快枪,也伤不了它。只要它一反击,世上便没了对手。但就在那一刹那,琼有了世上最厉害的铠甲,那就是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