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塬上的一家
作者:习 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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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蜂儿进窝时,姨妈嘴里还急切地叨念呢,阿依舍学着:
蜂儿坐坐坐、坐坐坐!
蜂儿上斗上斗上斗!
这是个惊心动魄的场面,可惜我不能亲见。姨妈说,分窝时,蜂儿嗡嗡嗡的声音能响彻几里之外。
荞麦花儿一味素素的紫色,花儿婆婆娑娑散着清香,在西北的庄稼地里,她们很显风情。蜂儿们也喜欢她们得紧。姨妈说,荞麦花蜜最香。好看好闻的花儿,她的模样儿和香气变成蜜、变成舌头上的滋味,会是怎么个香法呢?
姨妈头上套上网套给我看,说赶蜂儿进窝时就戴上这个。蜂儿辛苦得很啊,一刻也不得消停,人得经常给它扫窝,搞卫生。可是今年蜂儿们都死了,连一斤蜜也没产下。天不下雨,没花儿开。工蜂吃不上花蜜,都乏死在路上了。姨妈脸上显出了惶。
我在甘肃静宁农家院落的土墙上,也看过这样的蜂窝,里面塞满杂物。农人说,现在庄稼上洒的农药太多,蜜蜂们死的死逃的逃,院里已经多年不来蜂了。蜜蜂离人越来越远了。
这盘金色莹润的蜂蜜,里面盛开过各种花儿。奇异的是,花香竟能在舌头上漾开。
在这样枯水的地方,咀嚼着这甘美的圣物,叫人动心。
香甜的蜂蜜后面,是芦子沟铺天盖地的花儿。在干坼的西海固,对我而言,鲜花盛开的芦子沟,仿佛梦幻一般。
《古兰经》
这本《古兰经》是同心的穆斯林朋友所赠。印刷精美,中文译解,阿文对照。姨爹不信我的旅行包里装着经,姨妈也跟过来看。旅行包小,我每天都将《古兰经》放在所有杂物之上。我是汉族,姨爹觉得我对经书过于随意,第一次面露不悦。他说,经是不能随便搁置的。于是,我用双手拿出来,暂时放在柜子顶上。其实,面对书籍和文字,我历来都怀有恭敬之心。
姨爹说,先前有工作队来村上开会,把一本经垫在屁股下坐了,会开完,立马就不能站着走回去了。
我告诉姨爹,我很惜爱纸张和书,食物的油污在纸上渗开,是我最不能忍受的事情。我常想,文字是有灵魂的,它在尘世之上。
姨爹翻开第一页,用阿文读了,说这是每次礼拜时要念诵的话。
那晚,我在床头,看了姨爹念诵的那段阿文的译解。
窗外很亮,芦子沟宁静安谧。走出屋,窑上是一块蓝缎子一样的天,星星璀璨。月亮还没爬过来,但月光映得院子一片银白。今天回想起来,那一块缀满星星的天就一直在塬上这家人的窑上。
我想:仁善、宽容、虔诚,是人类要共有的,是永远能抚慰人心的。
此后,更要像姨爹所说,我凡要打开关乎心灵的文字,必要洗了手,净了双眼,最好再用心在四围洒上这么一地干净的月光。
阿依舍
阿依舍笑起来很好看,眼睛弯弯的。一整天,她都戴着盖头,临睡前,才见了她乌黑的长发。她是姨妈碎儿子哈各的媳妇。按风俗,碎儿子是要和父母一直一起过的。
到傍晚,才能看见哈各。哈各的摩托风驰电掣,一直开到姨妈的屋门前。他回来先要看看姨妈姨爹。哈各在外面忙什么呢?阿依舍说,玩呢。农忙时,哈各是全家最苦的人,早晨忙到黑,这会儿闲了,大家都惯着他。哈各进了屋,吃他媳妇给他温在炉子边上的饭,一边讲这说那。姨妈姨爹不转眼地看着他们的碎儿子,一脸开心。阿依舍静静坐在屋角,抱着女儿,笑盈盈的。哈各面庞棱角分明,非常英俊,阿依舍也是我在芦子沟见到的最好看的女人。住在不远处的哈各的二哥也来了,分不清名字的大大小小的孙子们也来了,晚饭后,一大家在一起坐坐说说,已是惯例了。
一天下来,最辛苦的还有快六岁的伊尔古拜,从一睁眼忙到这会儿,累得实在坚持不住了,就先在热炕上睡了。早上,天还黑着,不用任何人叫,伊尔古拜就去寺里学经做礼拜去了。回来吃了中饭,再去玩耍、学经、做礼拜。他的沾满泥的小布鞋就烤在炉子边上。每天下几次沟他就要耍几次水,之后,走一路耍一路土。伊尔古拜最不喜欢妹妹跟着,他说,路还走不稳呢。伊尔古拜脏着小脸就睡着了。哈各说,调皮啊,最多的一天能挨五顿打。不过,阿依舍是不舍得打他的。
一大家的一日三餐都由阿依舍计划着做,饮牛也是阿依舍的事。闲时,她坐在院里的小板凳上,晒着太阳给伊尔古拜做布鞋。阿依舍识的字还没有伊尔古拜的多,她说她只上到了小学二年级。
吃饭时,见不到阿依舍,来了客,她只能待在厨房。
这天,哈各骑摩托带阿依舍和我去赶集。一个又一个陡坡,哈各的摩托飞快。我紧紧抱着阿依舍的腰,可阿依舍怎么都不好意思搂哈各的腰。阿依舍没在集上转,她去了乡卫生院。晚上,阿依舍偷偷告我,她取了环,还想生个男娃,昨晚和家人商量过了,姨妈非常赞成。
阿依舍话少,可我看得出,那一整天,她走起路来格外轻快。
充实的窑
一进院门,就闻到了煮洋芋的香味。姨妈掀开厚厚的木锅盖,哄,热气散开,满满一大锅白生生的洋芋片。洋芋片很甜,煮之前,姨妈化了糖水洒到锅里的。她又拿出那碟蜂蜜,要我抹在洋芋片上吃。我没有接都阿,没有感谢安拉赐予这样丰美的食物,甜上怎能加甜?执意让姨妈把蜜收起来,我虽不是回民,但在摆着经的屋子,我想,这样的奢侈是一种罪过。
西海固,世界上最干涸的地方之一,靠着上天的甘霖,这样的土地竟生长出这样味美的洋芋。在芦子沟,东西两半个村,坡上洋芋花开,一片一片也很壮观吧。
临走那一日,哈各执意要我去看看他家的窑,表情有些神秘。他说,快一百年的窑了啊。窑就在有蜂房的那面崖里。借灯光看,我吃了一惊,满满当当一整窑的洋芋啊。窑足有十米深,里面是哈各一家去年一年辛苦的果实。哈各说,现在洋芋价贱,到了春上,洋芋价格高起来,就可以拉到集上卖了。芦子沟的洋芋味道好,好多外地人在集上等着收呢。这一窖洋芋,三马子要足足跑十几趟。阿依舍紧贴在我身后,从我肩头看那些果实,她悄声说:能卖好多好多钱呢——窑放大了阿依舍声音里的喜悦,抖抖的。
有过苦难经历的人大都不会将幸福轻易示人,再大的幸福里也藏着惴惴不安。芦子沟靠天吃饭,谁知道,新的一年是否还有这样的收成——姨妈和姨爹并不知我看过了那个充实的窑。
屋檐上的雪水,嘀哒嘀哒落到檐下的盆罐里。太阳照亮了那面白净的崖,崖里藏着充实的窑。芦子沟安安静静,姨妈在屋内做着乃玛孜。我想,她的祈祷和赞念宽阔无边,包容着这窑、窑里的丰收,包容风雨、上天土地、她远远近近的亲人……她富足得很,她没有走出过西海固,但在这个小小的院子,什么样的幸福都有了。
习习,作家,现居兰州。主要著作有散文集《浮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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