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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8年第1期

塬上的一家

作者:习 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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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芦子沟
  
  这次去西海固是冬天,满眼是黄土和嘹亮的阳光。其实,西海固的苍黄是不分季节的,只是,冬天的西海固,裸露得更加彻底。浩浩荡荡的山丘,起伏成一片浩浩荡荡的苍黄,风在苍黄上穿行。车爬上通往西吉的塬,路边,枯了根的骆驼刺抱成团,一疙瘩一疙瘩在地上滚。
  芦子沟太过普通,只能算西吉山丘中的一个皱褶。山的皱褶似乎与水有关——再细的水,长年累月,也会像刀子一样,把山割出缝隙来。芦子沟有密密的芦子吗?芦子下面藏着清水吗?
  沟顶是一片不大的塬,村子在塬上,人家的田就一层层铺排在沟边的坡上。现在,扬过肥的地,喧软地等着洒种子的季节。也有几块地里铺着冬麦,虚弱地绿着。
  沟把村子一分为二。东半个村和西半个村隔沟相望。两边半山沟各有个清真寺。
  夜晚残留的最后一点混沌就要散尽,“班克”(穆斯林清晨祈祷辞)带着晨露的气息,在沟里升起来、散开来,托出了芦子沟的一天。
  我是跟着阿依舍去沟底饮牛的。牛是最苦的苦力,农闲时节,更得慰犒和调养它。是常下的坡路,牛渴了,在曲曲拐拐的羊肠道上,省去了所有平缓的路线。牛几乎是奔下沟去的,阿依舍想等我,牛不等,她*5着牛脖子上的绳子,也跟着往沟底跑。土扬起来了,一会儿,阿依舍粉色的盖头就看不见了。
  回头望,蓝玻璃一样的天覆盖着干坼的黄土,有着异样的妩媚和悲怆。坡上零星站着榆树,光秃秃的,树皮像干裂的痂,似乎大些的风就能断了枯脆的枝杈。矮矮的野杏树,蓬着毛细的枯杈,像灌木一样,一团一团,扎在土里。
  沟底真的藏着清水。阿依舍说,沟底有一眼活水,终年不会结冰。攒在沟里的不大的水,冻成一条白绸子,牛刨着冰面喝水。牛在远处,那一眼细细的活水近前是不叫牲畜靠近的。芦子沟的人们都靠着这一眼水解渴。水边稀疏的枯苇轻轻摇着,很深情的样子。阿依舍的婆婆说,这眼水是真主安拉的秘密赐予,真主把水藏在沟底,让人们知道,它经不得一点糟蹋。和宁夏同心的水比起来,水里的咸味淡了些。我品咂过第一口,不知趣地说:还是有些咸的。阿依舍的丈夫哈各睁大眼睛,愠怒着:是真正的甜水啊,你再尝!——我不知道,他们把这眼水叫甜水。
  牛嘴边冒着热气,解了渴,一点没闲着的意思,转过头,上坡了。牛因为负重才显得滞缓,一身轻装的牛,又喝足了水,脚底下轻快得很。阿依舍不断回头望我,我说,你们先回,我知道路。
  塬上的声音清晰地跌到沟里:狗你唤我应,隔着沟扯话儿;还有闲散的牛哞;鸟雀飞来飞去的啼鸣……几个孩子从对面村子跑下来了,说笑声忽东忽西,一忽而就到了沟底。是姐弟三个,每人手里拿着一本简易的经学课本。学校放寒假,他们要去寺里学经。
  寺在坡上,很简朴。院里聚集了十几个孩子,大都是女孩。经堂里男人们正在做礼拜,孩子们要等阿訇做完礼拜再教他们课。满寺晒着明明的太阳。女人是不能进礼拜堂的。问几个女孩子,为什么学经:为了后世;知道了自己是回民;有了信仰——她们在台阶上跳上跳下,一边大声抢着回答我的问题。
  站在沟崖边,风在耳边尖细地叫着,隔着经堂的墙,在风里我也辨出了诵经的声音,礼拜快结束了,经堂里,男人们站成一排,念诵着对安拉的赞词——是唱诵的调声——相对说话,唱诵应该更接近心灵。他们还要虔诚地接都阿——高举双臂向真主祈祷,再把祈过福的手在面颊上轻轻摩一下。
  伊尔古拜眼睛亮晶晶的,我问他可否给我念念这几日学到的经。他一口气念了一大段。他六岁不到,一分钟不闲,手背皴得扎人。
  伊尔古拜念诵的是《古兰经》里的迎宾词,译解成中文是:
  太阳驱散了黑暗,使者给人类带来了喜讯。啊,先知万圣的精华,正直的灯塔引导世人走向光明。欢迎四方穆斯林兄弟团聚,伊玛尼使我们心心相印。
  
  伊尔古拜的爷爷说,“伊玛尼”是阿拉伯文的音译,“信仰”的意思。
  伊尔古拜是阿依舍的儿子,他还有个三岁的碎(“小”的意思,西北方言——编者注)妹妹。
  
  女主人
  
  阿依舍的婆婆姓杨,一位六十三岁的穆斯林妇人,终日戴着白盖头。见第一面时,她穿着端庄的准拜(穆斯林妇女的长衫)。我跟着当地人叫她姨妈,叫她丈夫姨爹。先前,姨妈娘家有很多地,算是个地主家的女儿,虽不识字,找了一个上过村学的丈夫——姨爹退休前已是小学高级教师。姨妈娘家几十年前就破败了,剩的不多的娘家人四散在各地。
  姨妈柔缓慈爱,配护着良好的家风。
  她扶着院前的一截土墙等我,怕我迷了路。风扑打着她的白盖头。
  姨妈膝下五个儿子、两个女儿、十四个孙子(其中五个是男孙),她说男孙太少了啊。迎我进屋,又打开炕头的木箱,取出一盘盘零食:蜜枣、葵花籽、花生、西瓜籽。再拿出饼,和一碟蜂蜜,在饼上抹了蜂蜜给我吃。姨妈说,是野蜂蜜。吃完,又一盘盘收回箱子。姨妈一辈子务农,干不动农活了就带孙子。不停地有分不清名字的碎孩子跑出跑进,她公允地分发他们各样零食。
  炕头墙上挂着一串特斯必赫(赞珠),墙上有克尔白图、麦地那圣寺图和经字画。桌正中摆放着《古兰经》。姨爹识经文的。姨妈每日五次,准时无误地做乃玛孜(礼拜)。她很虔诚,目光里总有着一份宁静和笃定。人老时,脸上不时会显出仓惶和忧伤来,她不是,她静静看上我好一会儿,问,你家里几个娃?男娃女娃?
  蜜久久在嘴里漾着。风掀着门帘,院里的阳光很亮,南屋屋顶上是一月前的残雪了,太阳一热,雪水每日都落一些,嘀哒嘀哒,落到檐下大大小小的盆罐里。
  姨妈娘家的院落,就在窑顶不远。那晚,跟着伊尔古拜去看,已然一个破败的小堡子。姨妈讲过的很多老事情就藏在那几堵围墙里,那一刻,关了一院月光和进进出出的风。它脚下不远,就是姨妈现在老老小小一大家。
  那是盘经年的蜂蜜,她不舍得吃,只舔舔筷头,说,甜啊甜啊。
  姨爹从寺里回来了。腿不好,要下了沟、爬上坡,到对面那个寺里礼拜。姨爹回来吃晚饭,昏礼就在家做了。
  暮色四合。芦子沟的沟峁山崖呈现着它安静的轮廓。寺院里又传出了唤礼,干净悠远的声音在村子上空飘浮。我问姨爹,在呼唤什么呢?他说:大意是,来礼拜啊,来礼拜啊,放下你手中的活儿,一块来赞颂安拉!
  两个穆斯林老人在炕头,一丝不苟做着乃玛孜。他们对信仰有着最素朴的认识,伊斯兰教让他们内心平静充实,让他们敬畏坚忍、充满善意。姨妈说做了乃玛孜,一天里身体都会清爽顺畅,心也清明了。
  
  蜂蜜
  
  甘甜的蜂蜜,勾起了我对芦子沟奇异的想象,苍黄干坼也因而变得柔软妩媚。
  姨妈家院墙的崖上分布着十几个挖出的蜂窝,像一个个伸进崖里的斗。窝上有小屋檐,像挡雨水的眉毛。姨妈说,花儿开时,成千上万只蜂儿涌来,熟门熟路的,就差给它们打开窝门了。
  蜂儿们通人性,专挑家风和气、勤苦能干的人家。
  姨妈家的蜂儿在芦子沟是有名气的。来了客,蜜蜂引路,跟着它们,就可找到家。工蜂们出工,成群向鲜花扑去。沟里真的那么烂漫吗?姨妈说,花儿多啊,有榆花、苜蓿花、杏花、荞麦花儿,还有好多好多说不上名字的野花。
  蜂儿和人一样,家越来越大,过着过着就得分窝了。分窝的一天,气势浩大。姨妈有经验,能觉察到蜂儿分窝的迹象,蜂儿们纷纷飞出老窝,满院子盘桓。这时,得全家人出动,给蜜蜂指路,让它们找到干净舒适的新窝。又怕它们跑出了院子,找不见路,就在院里漾起细土面子,土迷了蜂儿的眼睛,它们会赶快就近进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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