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阿德与史蒂夫
作者:佚名
字体: 【大 中 小】
有一天,阿德看着海,遥遥地指着西北方,说,毛果,我们老家就在那里。
我说,你很久没回去了么?
阿德说,没什么好看的,回去也没什么了。
阿德说这句话的时候,很冷漠。阿德平时是寡言的,但并不冷漠。
阿德抽完一枝烟,开工去了。
史蒂夫今天没有顺顺当当地跟他走,回头看一眼,又看一眼。
当我发现掉在地上的皮夹,阿德已经走远了。
皮夹里并没有银行卡之类的东西,只有一些零钱和一枚钥匙。
还嵌着一张证件照,已经泛黄了。照片上是个女人,样子上了年纪,看得出年轻时候是漂亮的。
另外里面有张硬纸的卡片。上面写着一个海鲜干货店的地址,不远,在皇后大道上。
我想,没准在那里可以找到阿德。
这时候已近午夜,海鲜一条街上的店铺大都关了门,弥漫着腥咸与猛烈的保鲜剂的气味。偶尔有几间虚掩着,铁栅底下影影绰绰地透出些灯光。我循着地址一路寻过去。有间门面不大的铺头,门口停着一辆小货车。
一个男人从车里出来,我看着眼熟,想起是那次和阿德一起来的中年男子。男人提了提吊在肚皮上的裤子,看到我,懈怠的眼睛睁大了些。我说,阿叔,我找阿德。男人的目光明显地戒备了,他问我,什么事?
我掏出皮夹,说,我把这个还给阿德。
男人接过皮夹,翻开看了看。说,丢,呢个衰仔鷊大头虾。
男人说,你给我吧,我交给他。你走吧。
他这个态度,我多少有些不悦,不过也没多说什么,掉头就走。
这时候我听见阿德的声音,毛果。
阿德光着脊梁,肩上扛着一只麻袋。他的身形虽然壮实,仍然有些不堪重负的样子,压得背驼了些。身上的筋肉绷得紧紧的。
我上前去想帮他一把,他闪了一下,使劲对我摆下手,吃力地走到货车里,将麻袋卸下来,安置好。货车里已经整齐地码了一些同样的麻袋。
阿德揉一揉肩膀,对我说,中途不能换手,力气要泄了。
我说,阿德,你在这里开工?
阿德踌躇了一下,声音很低地回答:嗯。
中年男人递过来一条脏兮兮的毛巾,阿德接过来抹一抹脸。男人问我:你怎么找过来的?我说,皮夹里有地址。
男人沉吟一下,忽地站起来,使劲在阿德头上凿了颗毛栗子。这是你给我的好交代,给你老母的好交代。
阿德也忽地站起身,说,丢,人哪里都像你想得这样衰。毛果,信得过的。
男人将烟头在两指间夹灭了。上了车,将车门掼得山响,嘴里骂骂咧咧,你们这些细路仔,知道个屁。
阿德低着头,轻声说,毛果。你都看到了,我打的是黑工。有数就好了。我信得过你。
我点点头。
阿德拍下我的肩膀说,我送货去了。
小货车开走了,发动的时候,排气管扑的一声,像是打了个喷嚏。开出几步远,阿德的头探出窗外,吹了声口哨。我看到史蒂夫从店里奔出来,一溜小跑,噌地跳到车厢里去了。
我脑子有些乱,浮现出阿德黝黑的脸庞。这张脸上堆砌出了忧心忡忡的表情。阿德是什么人呢?我想到一个词,倏然有些心惊。
数年前看过一部电影,记得清楚的,是蛇头的狰狞面目。然后是些身形模糊的偷渡客。或许是成见,与偷渡相关的,该是人性最低劣处的猥琐、无望和扭曲。
我说服了自己。阿德很正常,很健康。他不过是个昼伏夜出的正常人。
半个月后,我陪一个朋友去深水鷋的计算机城买主板,意外地看到了阿德。阿德坐在卖四仔片的小店铺里。他坐在角落里,还是很忠厚的样子,眼睛发着木,心神不定,和这店里淫猥而热烈的气息,有些不搭调。有客进来了,他也用眼光殷切地迎上去,仅此而已。客走了,眼光便又黯淡下去。
阿德没有看见我。
很久没有见到阿德。我却养成了半夜打篮球的习惯。我的生活,太容易被一些既成的东西所左右。瘾一样的,哪怕只是形式,要戒除,并非易事。
不知道为什么,投出一个球去,我就会想到虚掷青春这个词。青春这东西,让人觉得有些不踏实。
这天夜里,运动场上空无一人,我在昏黄的灯光里头跑跑停停。远处的海,传来很响很隆重的汽笛声,我当是观众,为我喝彩。也只是一瞬,就被阔大的安静吞没了。
就是这个时候,我听见了仓促的狗吠声。一条黑色的影飞快地向我跑动过来,是史蒂夫。
我四面寻找阿德,并没有人。
我抚摸了下史蒂夫的背,它却有些急躁地将头偏过去,向远处张望了一下,嘴里发出低沉的吼叫。它使劲扯了扯我的裤脚,然后向前跑了几步,回头看着我,眼里泛着光。我知道,它是要带我去一个地方。
在靠近石塘嘴的一个街角,我看到了阿德的车。阿德躺在货仓里,看见我,眼睛亮一下,用一个艰难的动作,要起身来,突然嘴里发出“咝”的一声,那是疼痛的声音。我这才注意到,阿德的手肘在流血。
阿德又挣扎了一下,终于没起来。我赶紧爬上车去。阿德原来黧黑的脸庞,这时候是青白的颜色。我有些无措,阿德,你怎么了?阿德苦笑了一下,说,打劫了。
我拿出手机就要报警。
阿德仓皇地伸出手,拦住我:不要叫差人。
我立即明白,警察不是阿德想见到的人。
停了停,阿德说,毛果,驾驶室的椅子底下,有个急救箱,帮我拿过来。
急救箱里有绷带和碘酒。我蘸了些碘酒,涂在阿德的伤口上。阿德抖动了一下,咬了咬牙,没出声。伤口很深,还在不断地渗出血来。阿德说,毛果,先用绷带缠上吧。
我帮阿德躺了下来,听到他轻声说,还有人打劫我,真是阎王爷不怕鬼瘦。
阿德很后悔,下了车来抽那根烟。那两个蛊惑仔真是鬼一样的,悄没声地到了阿德背后,就是一闷棍。阿德当时就倒下了,可还有意识,抱住了其中一个人的腿。那人对着阿德的胳膊又是一棍,旁边那个又在他肘上补了一砍刀。史蒂夫原本在远处,听到声响赶过来,对着两个人又撕又咬。两个人慌慌张张地跑了。
阿德说,幸好有史蒂夫,货没有丢。
史蒂夫卧在阿德身边,舔了舔阿德的脸。
我说,它早些听见,你也不会成这样了。
阿德叹了口气,不怪它,它也老了,耳朵不灵光了。
毛果,你会开车么?阿德问。
我想了想,点点头。在内地拿了驾照后,我还从来没开车上过路。并且,从路考算起,我也已经一年多没摸方向盘了。但是,我点了点头。
阿德说,好,你帮我开。
我小心翼翼地倒了车。还好,还好。我都还记得,皇后大道上空无一人。帮阿德将车停到了一个加油站附近。
阿德说,毛果,你的手很生。谢谢你。
我们叫了出租车。史蒂夫跑了几步,这回没有跟过来,它回到货仓里,朝我们的方向吠了几声。
阿德说了一个地址。那个地址是九龙的。
是深夜了,出租车开得很快。车过隧道的时候,有一瞬的黑暗。我听到阿德粗重的呼吸,知道阿德忍得很辛苦。
阿德的头上渗出密集的汗,有些颤抖,那是失血发寒的缘故。我脱下了夹克,盖在他身上。
阿德肘上的绷带,现出暗红的颜色。我终于急了,对司机说,师傅,能不能再开快点。我朋友受了伤。
司机朝后视镜看一眼,声音粗暴起来,大吉利是,现在才讲,受了伤叫我的车,应该叫救护车。现在去医院吗?
不,我和阿德异口同声。我们对望了一眼,心照不宣。
是,公立医院,阿德也是不能去的。
司机又开快了些,兜起了一些风。他将车窗关了。外面的景物缭乱地飞驰,路灯如同一道昏黄的线滑动过去。这时已是夜半,我有些发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