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时间段落
作者:江少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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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学习成绩终于好起来的时候,刘晓兰已经退学了。每次一看见那个属于刘晓兰的空座位,小小的虚荣心,忽然就高兴不起来。
我不知道,这究竟算不算初恋。我想应该是算的,初恋,原本就不是爱,而仅仅是一种感觉而已。但初恋的确是一种情结,它就潜伏在时间的深处,像一束透明的火焰,飘忽不定,无可捉摸,甚至连岁月本身也难以泯灭。许多年之后我试着写一个容易受伤的女人,当我准备给她起一个好听的名字时,最先跳进我脑海的,竟是“刘晓兰”这三个字。然而,在我敲出这个名字之后,我忽然想不起刘晓兰当初的样子。
雨,还在下。雨,也不可能终止一个人的回忆。终止回忆的,是她。
她从走廊的尽头出现了,仿佛从天而降。她的头发湿漉漉的,比刚才更像是泡沫,比刚才更像是刚刚起床。她的身后挤着一个小女孩,一面走,一面呜咽,鼻涕拖得老长。我听见店老板呵斥了一声,是一句地地道道的粗话。她小心地站到他的旁边,仿佛一个小媳妇,所有人的笑容都堆上她一个人的脸庞。就在这时候,我终于想起来,她非常像刘晓兰,准确点说,是她的笑容与刘晓兰非常相像。
二十年了。她的笑容像一个开启记忆的密码,让我再次记起了刘晓兰。
我愣愣地盯着她的笑容,仿佛是想找回那一段不复再来的旧时光。她大约是有所发现,游移然而却是仔细地掠了我一眼。就在那低头的一瞬,我看见了她镜片后面的眼神——有一丝羞怯,有一丝迟疑,还有一丝慌张。
我居然浅浅地笑了一下,居然。
她的慌张已经接近于害怕。我静静地看着她匆匆离去,臃肿的腰身吃力地穿过了过道,踉跄的脚步,踩碎了无数时光。对,时光。我仿佛看见二十年的时光都匍匐在了她的脚下,它们竟然已经浑然一体,像人家欢庆的鞭炮,在她的脚下依次炸响。
雨水下穿了白天。雨水也破碎了我最初的梦想。二十年,也像一场雨,一低头似乎就过去了,一抬头其实还在下。
后窗,或破碎的声响
是一个雨后的清晨。从后窗里望过去,雨后的城市和天空一样干净,和雨水一样澄明。这座名叫合肥的小城还在酣睡,除了远去的铁道,一切,都像是一个没有尽头的梦。铁道和后窗之间的距离大约只在半华里,我看不见铁道的样子,但,我能听见远去的火车制造的轰鸣。
横陈于铁道与后窗之间的,是一家货运场。形形色色的车辆从这里出入,形形色色的民工从这里出入。时常,更多的声响就来自于他们。而在这个安静的清晨,一切都还没来得及复制成白天里的样子,除了一个同样安静的抽烟的男人。他比我起得更早,似乎是第一个从梦里醒过来的人。他靠在椅子上,一直在抽烟,双腿很随意地抻着,显得心事重重。他的身后是一辆满载的大货车,巨大的蓝色的车身仿佛一小片天空,而他则是一朵静止的乌云。我从来没见过他,从来没有。他有着一张迥然不同于其他民工的瘦削的脸,但脸色苍白,长发丛生。那个燠热的夏天,货运场里的民工大多剃着平头光着膀子,难得见上一个穿戴整齐且长发丛生的人。我还注意到他神情上明显的落寞,类似于失恋的那种。作为一个过来人,我有理由作这样的类比,尽管我无法看出他准确的年龄。从他的脸上看,二十三十四十,似乎都有可能。
(看不出年龄的青年男子一般说来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天生的娃娃脸,另一种是人为地遮蔽了真实的面容。他显然属于后者,许多人都属于后者。也许,对年龄的混淆和忽视,可以最大限度地蒙蔽自己的内心。)
我默默地注视着这个喜欢抽烟的男人。彼时我的电脑已经打开了,我原来准备记录一个很有意思的梦,但和虚妄的梦境相比,现实显然更容易把我打动。我看见他旋转着一根烟,心无旁骛地接燃了另一根,片刻之后,又如法炮制地接燃了第三根。他抽烟的凶狠和速度让我吃惊——我也是个烟民,最凶狠的时候,一天也能抽上三十多根。但我早上绝少抽烟,我喜欢空腹写作,事实上半饥饿状态也只适合运动和写作,而不适合做别的事情——有点类似于刚出牢笼的那种。我几乎没有见他使用过火柴或打火机,似乎,他想最大限度地保持一个清晨的安宁。他一直坐在椅子上,没有起过身。我无法揣度他的内心,外表从来就是个蒙蔽,这个毋庸置疑的事实常常令我深感灰心。
他歪头看了看右侧的一排房子。右侧的那排房子是一幢上下两层的低矮建筑,下面的一层被分割成了一座座仓库,上面更为低矮的一层勉强可以住人。从三楼的后窗望过去,那一层逼仄的“盒子”类似于城市里低矮的鸽子笼。某个黄昏,我曾经看见一个高个子的民工像一只虾子,在逼仄的“盒子”里出出进进,脱衣、冲凉,头顶呼啸的电风扇让我一直在为他担心。现在,那排“盒子”一样的建筑仍在时光里沉陷,没有一丝声音。
就在他抽到第四根(也许是第五根)烟的时候,和他一样瘦弱的阳光刚好挣扎出云层。夏日清晨的阳光像一条条冬眠的蛇,有气无力地蔓延与苏醒。两棵意大利杨树安静极了,而货运场开始在阳光下沸腾。
他站了起来,趿拉着的蓝色的拖鞋扬起薄雾一样的轻尘。地上的烟蒂非常凌乱,若是注意看,还能发现地上的它们其实并没有彻底死亡,一缕虚弱的淡蓝色正在地面上相互缠绕、追逐与亲吻。想到这个句子的时候,我忽然无由地想到他的内心。也或许,是我自己的内心。
这时候,清晨过境的第一列火车再次发出兴奋的尖叫,剧烈而持久,一百年都没叫过的那种,仿佛是去赶赴一场旷古之约,急于把自己的幸福传达给更多的人。当然,铁道也会如期发出一阵痉挛似的轰鸣,除了“痉挛”,我想象不出铁道还能为何轰鸣。强悍的火车与匍匐的铁道是个粗俗的暗示,只有在铁道边生活过的人,才能真正听懂铁道痉挛的叫声(这样的痉挛其实类似于我们的夜生活,我一直不愿意说破这一点,正如我不愿意说破那个喜欢抽烟的男人)。
之后的每一个清晨,我几乎都能看到那个喜欢抽烟的男人。记忆里,似乎只有两次我比他起得更早,更多的时候,他已然从容地靠在椅子上,凶狠地抽烟,木然地盯着某个地方出神。直到,火车的轰鸣撕破一个清晨的安宁。直到,货运场开始在阳光下沸腾。
有一个清晨,我意外地发现他正惬意地吐着烟圈,一个两个三个四个,慢慢地然而却是准确地呈螺旋形上升。他的烟圈吐得非常老练,让我恍如穿越了那个螺旋形的隧道,看见了自己年少时的面容。那时候我刚刚学会抽烟,却对吐烟圈有着不可思议的热情。我整天跟在街痞子后面混,还曾经用本来应该购买模拟试卷的钱买过一条“蝴蝶泉”(这是我想学吐烟圈所需付出的代价),但吐烟圈其实是一件很需要想象力的事,然而我一直就缺乏足够的想象力,结果几乎可想而知。这最初的失败几乎影响了我整个的青春期,颓废,萎靡,弥漫着一种不可理喻的挫败感。这种挫败感事实上一直没有从我的内心完全撤离,许多时候,我都为自己的想象力感到绝望,进而对自己的观察力产生疑问。比如在那个没有任何吉兆的清晨,我就无法想象,他何以就能那么悠然?他何以就能那么惬意?仿佛就在昨夜,他忽然就受到了神灵的眷顾,听到了神灵的谕旨。因此他完全有理由相信:服从于内心的生活才刚刚开始,刚刚从这个清晨开始。但事实,也许,并不是我所想象的样子。我的想象力再次暴露出它的贫乏,但生活从来就需要借助于想象力,没有想象力的支撑,生活的细部往往会出现危机。这真是件令人沮丧的事。
因为想象力的贫乏,我纸上的生活一度营养不良难以为继。每个醒来的清晨,我都搜肠刮肚,寄希望能从虚妄的梦境里得到些许暗示。结果往往一无所获,梦境一片荒芜,生活呈现给我们的,还是昨天的那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无数个这样的清晨,我总会跌进一个同样的陷阱,深邃、黝黑,没有一丝光明。那个喜欢抽烟的男人仿佛只是一个暗示,他似乎只是想让我看见,生活类似于一个人的脸,潜伏的暗流,从来都波澜不惊。
经年之后的今天,当我终于能够充耳不闻火车的尖叫和铁道的轰鸣,当我业已妥协于最基本的物质生活,我再次对那些远去的清晨产生持久的疑问。我已经记不确,那个喜欢抽烟的男人到底什么时候开始从后窗消失的,除了那双时常趿拉着的蓝色的拖鞋,我也已经回忆不起他的样子了。仿佛,他从来就没有真实的存在过;仿佛,他从来就只是我的一个幻觉。
但,这是真实的后窗。后窗外的货运场依然一片忙碌与繁荣。货车进出的喇叭声,货物与车厢的撞击声,民工们的嬉笑声……繁荣从来都需要声响,见证,或者是表明。我还听见一种破碎了的声响,仿佛,是流水远去的声响,又仿佛,是一双拖鞋远去的趿拉声……
江少宾,作家,现居合肥。曾在本刊发表散文《在温暖的走廊里相互对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