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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8年第2期

蜃楼(外一篇)

作者:张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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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始终不明白男孩的意图,很久之后和朋友谈起,朋友说,他或许希望你把孩子带走。这种部落里,孩子养得太多,一点也不珍惜,觉得你是有钱的人,所以想把孩子送给你。
  即便当时明了,我当然也不会把他带走。只是想起那个曾睡在腿上,坚硬如小石头的婴孩,他的命运竟与我有关牵系,不禁感到悲凉。没有勇气设想,倘若彼时把他带走了,之后又会怎么样。
  末了,婴孩被我不安宁的内心吵醒,大哭起来。温热的尿液从他的身下流出来,弄湿了我的裙子。我轻拍着他的背,他倔强地翻了一个身。我抱着他站起来,交给对面坐着的一个女人。她有些失望地看着我。孩子从几双手中传递,终于停在一个少女的身上。少女或者是孩子的母亲,十四五岁,解开上衣,露出硕大的乳房。孩子吮着乳头,又睡了过去。
  我们起身告辞,又坐上男孩的摩托车。山风吹着湿的裙角,蒸腾的臊气里,是无处不在的人间欢愉。我也许不该否认,那一刻曾经闪过这样的念头,就此在这里生活下去……
  我坐在男孩身后,扶着他的腰。与他相识一场,我看到他生活的地方,见过他的妻儿,甚至对他隐密的欲望略知一二,而他对我的生活一无所知。他经年在海上摆渡,不知见过多少过客——大概很快就会忘记我。我却是不会忘记他的了。
  
  他们送我们上船,船上已经坐满了人,多数是包着头巾的妇女,每个早晨去普吉岛做工。两个男孩从甲板上站着,直到船要开了,才走下去。我们起身,看到他们靠在摩托车上,用力地挥手。我攥着那张写着这个小岛名字的船票,很想在若干年后重访这里。但最珍贵的东西,被放了又放,小心地放好,却仍是在搬家中弄丢了。在地图中寻找,再也没有找到那个岛。找不到是对的,世界上没有多少重访有意义,不过是发一些时过境迁、物是人非的感慨。
  两架照相机,浸水之后,都坏了。有一架后来修好,但照片尽失。现在看来,它们也毫无用处,不过是在掠夺别人的故事,和之后我们的经历相比,实在微不足道。
  有关这次旅行,没留下丝毫凭证,除了记忆。但遗憾的是,由于它太波澜壮阔,我忍不住讲给别人听。一次次复述,把属于我的故事不断向外推,许多次过后,再说起的时候,心中忽然一凛,热情已经用尽,我仿佛是在叙述别人的故事。
  拍照、叙述、书写,这些都是对记忆的损害。所以我怀疑,一个写作的人,是没有真正的记忆的。
  在多次叙述、书写之后,我已经不确信,吊床上的女人,骑摩托车的少年,炽热的婴孩,他们是否能够再次回到我的记忆里来,那么贴近,让我可以闻到他们的气息,像那个夜晚和次日的清晨一样。
  
  
  殊途
  
  
  
  那个女孩,在越南的顺化遇到。她是导游,坐在旅店楼下的厅堂里等候。害怕晒黑,从头到脚都蒙得很严实,戴草帽,捂着口罩,长衣长裤,凉鞋里面还穿着袜子。见到我,就站起来,揭开口罩,黑黄皮肤里浮出一行白牙,念了三遍我的名字,却还是念不准,她抱歉地笑了。
  她带我去看古城的宫殿、寺庙、博物馆,一路上用英语做很多讲解,哪个朝代的皇帝在这里住过,骄奢淫逸,有过多少个妻子,多少个子女,后来发生什么战争,哪一年侵略者拆了这里的城墙,而后过去多少年,人们又将它补上……所有数字,她都背诵流利,偶有几处,稍显迟疑,就飞快略过,生怕我打断了问她。走出博物馆,已是傍晚,说好吃完饭去逛夜市,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说最怕遇到好学的游客,不停地提问,她一慌乱,就会露出马脚——“其实我做导游,才只有一个月。”她吐吐舌头,“但你未免太安静了,不拍照,不提问,就只是闷头跟着我走。”
  在旅途中,我是一个没有求知欲的人,遇到美好的景致,就只是多看两眼,记在心里,却并不想知道它的过往,各种牵系。我情愿它们是无名的,不曾归属于谁。
  晚饭她找了一个漂亮的餐厅,价格也很公道。为我选了临窗的位置,可以看到一角竹林,又帮忙点菜,询问我的口味,等到都安排妥当,她便要告辞,说一个小时后回来找我。我留她一起吃,她摆手拒绝,起身向外走,又不忘回头对我说:
  “用餐愉快。”
  晚饭后,我们去了集市。沿河的大棚下面,挤满了花花绿绿的摊位,新鲜水果,晾干的小鱼,还有廉价的凉麻衣服。她对我说,“你要买一顶帽子,喏,就是我这样的,不然会被晒成焦炭。”她示意我站远一点,自己走过去和小贩还价。声音很大,咄咄逼人,又做出一副要走的架势,最终成交。她把摊上摆的几顶帽子一一拿起来挑,都不满意,又让卖主从里面拿出一叠,才算选到满意的。她付了钱,托着草帽走过来,小声对我说:
  “她还是看见你了,知道你是游客,就怪我帮你还价。许多导游都愿意帮他们骗外地人,再从他们手里抽点儿钱。她就以为我也是那样的!”她一边拉着我走,一边生气地说。走出很远,才想起手里的帽子,连忙递给我。刚要戴上,她又按住我的手,一直带着我走到路灯下,把帽子举起来:
  “看到没有?”
  圆锥形的草帽被灯光照得通亮。隔着竹梗,我看到内层的衬纸上,画着一丛浓黑的山水。虽然笔法稚嫩,但笼在光影里半隐半现,那样子还是很美。
  “等明天放在太阳底下,还要好看。”她笑着说,把帽子给我戴上。这番话,这些事,每次接待游客,大概都会重复一次,而她的热情竟是如此真诚,令我感到疑惑。
  “我是真的喜欢你,觉得你和其他游客不一样。”第一日道别时,我给她买帽子的钱,她不要,并这样对我说。
  
  次日,她一早又在旅店下面等。拎来一包水果,去早集上买的,送给我。山竹和龙眼,带着水滴,她刚去洗过。见我穿着一件黑色海螺袖的黑色低胸上衣,很惊喜,直夸好看,说本地买不到这样的衣服。又让我转过身去,仔仔细细打量一番,掏出相机来,给我拍了一张照片。
  “下次我去西贡,看看能不能找到这样的衣服,或是比着做一件。”
  我不愿意再去看名胜,只想在城中走走,她便陪着我。我们绕城闲逛一圈,走累了,到一家咖啡店小坐。咖啡店的前面有个小院子,挂满彩色吊钟形纸灯笼。到晚上应会很好看。屋子里面很黑,只点一些梭子形的油灯,光晕微颤,木桌上的花纹像水波一样被逐散。
  我要了一杯越南咖啡,非常醇苦,配上甜腻的炼乳,简直是世上最恩怨分明的味道。她不喝咖啡,并且固执地认为色素沉淀,会让她变得更黑。
  天气炎热,这里没有冷气,甚至电扇也找不到。女侍穿着很厚的越南旗袍,竟是气定神闲。女侍送上两把折扇,用雪青色皱纹纸做的,黑色水笔写着咖啡店的名字,非常好看。她把玩着扇子,说:
  “我也很想开这样一个咖啡店。”
  “嗯,这里是很好。”
  “我会做点心,简单的西餐也会。”她说,“家里住了太多人,不然可以带你去玩,试试我的手艺。”
  “以后肯定有机会的。”我竟这样说,自己也感到很吃惊。对于那些也许无法兑现的承诺,我总是很警觉,哪怕只是客套,也会竭力避免。
  “在这里开一个咖啡店贵吗?”我很快又问,希望她忘记我刚才说过的话。
  “还好,如果不像这家一样,选在那么好的位置,又有院子的话。我省吃俭用,大概要干一年半导游,可以攒足开店的钱。要是还在从前那家公司工作,也许不用那么久。但我实在干不下去了。他们是卖洗发水的,瓶子是从国外进口的,但里面都是掺假的货,我每天到处推销,不知说了多少昧良心的话!”
  “导游这份工作,虽然很累,我却还是喜欢。每天都能见到从世界各地来的人,与他们交谈,也好像去他们的国家旅游了一次。”
  她说了很多,才想起是问我是做什么的。我说,没有固定职业,在家中写作。她听后啧啧羡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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