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蜃楼(外一篇)
作者:张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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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好奇你都写了些什么,真想读一读。”
我们就这样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时间不知过去多久。后来我竟伏在桌子上睡着了,喝了那么浓的咖啡,似乎一点都不奏效。并不是疲倦,只是觉得周围都很安静,让你想要停歇一下。在陌生的公共场所睡过去,这样的经历,只有一次。
晚饭的时候,我再三挽留,她终于同意和我一起吃。吃完闲谈,她盯着我看,说喜欢我脸上的胭脂,觉得我的妆容很好看。可事实上我根本没有怎么画,只在早上出门前,匆忙地扫了一点散粉和两下腮红,到傍晚也早已脱去大半。热带的天气,很容易让人失去耐心,似乎反倒可以真实一些。
我随身带了化妆包,她很感兴趣,把里面的东西一一拿出来研究,说自己只是买过唇膏和防晒霜,而本地的防晒霜,多数都是假的,一点都不管用。
在临水的窗户旁边,借着墙上壁灯的黯光,我为她化妆。她第一次化妆,那张脸很洁净,只有阳光留下的一层茶色,雀斑颗颗分明。我忽然不知从哪里画起,甚至觉得这是有些残忍的。但这种感觉,在第一次给自己化妆时并没有过。十八岁拿起妈妈的眉笔对镜勾勒,脸庞很自然地向前探去,仿佛天生与它有亲缘。
她显得很兴奋,不停地提问,眼线笔的品牌,睫毛膏的寿命,我几次提醒她,不要乱动。
女孩的眉眼原本就很浓,几乎不用画。我从包里翻出一把折叠修眉刀,为她刮去多余的眉毛。她从未修剪过眉毛,非常害怕,刀片刚触到皮肤,她就惊叫着向后退缩,一连几次都是如此,我只好放弃:
“好吧,不修了,但修过之后,真的很好看。”
她想了想,乖乖地把脸送过来。
她算不得美,即便是化了妆。但在黝黑的皮肤涂上一层殷红的胭脂,竟有几分生野的艳丽。她好像很喜欢睫毛膏,按照我教的方法,小心翼翼地刷了又刷。睫毛本来生得就很好,粗黑浓密,刷过之后,黑得有些不真实。我笑道:
“不要涂啦,已经很美了。”
她对着镜子仔细地张望,吃吃地笑起来。
“睫毛膏送给你,日后慢慢去用。”我说。
她很惊喜,迟疑了一下,却因为是真的喜欢,也就不再说那些推拒的话,只是好好地将它握在手里。
“不要揉眼睛,不要流泪,不然就会长出一双熊猫眼。”
“知道了,知道了,我才不会。”她连连说。
我们离开吃饭的地方,在嬉闹的河边散步。她很欢快,只怪自己穿了难看的灰色长裤——花裙子和脸上的妆容才般配。她极力掩饰激动的形色,生怕怠慢了我,小心询问,是否觉得累,要不要回旅店。我说不累,天气很好,也喜欢多走走。她才放心:
“我是盼着你能多陪我一会儿。真希望这一天能过得慢一点。因为回家便要洗脸卸妆了,可我是多么舍不得呀。”
“明天我再给你画。”我唯有这样宽慰她。
第二天,我们到会安。这里已经变得太热闹,临街都是商铺,出售各种手工艺品,裁缝店的雇员站在街上招揽生意。我无心购物,买了两只铝制咖啡滴壶,几袋中原牌咖啡,就折回旅店。
间歇性的忧郁又找来,整个下午,我独自坐在旅店的露台上,抽烟,发呆。这次旅行之前,意志非常消沉,心情长时间地陷入低谷。并且渐渐安于这种状态,选择旅行也许是所能做的最后一点反抗。一路上,我真的很开心,尤其是在遇到这个导游女孩之后。但是明天我就要和她道别,自己去西贡,旅行也接近了尾声。心里有许多依恋,对回去之后的生活也充满了恐惧。
她去买车票,次日返回顺化,她的路径是短途的,只在这两地之间,其他许多城市,她自己也没有去过。她回到旅店来敲房间的门,我在露台上,没有听到。打上来电话,我也没有接。后来,我看到她从楼下的花园经过,走到角落里的洗手池旁边。拧开水龙头,从手上的塑料袋里拿出山竹来洗。我想喊她,才发现自己从来没有念过她的名字。这几日她总是在我左右,我们的谈话好像从未中断,那种亲密,甚至连名字也显得多余。
但我忽然非常想喊出她的名字。如果现在不喊,也许永远都没有机会叫出她的名字。一旦离开了这里,日后与朋友说起她的时候,大约会用“那个导游女孩”来代替。她将淹没在这个身份当中,面目渐渐模糊。
我于是喊她。那是一个接近于中文里发音“慧”的字。她听到了,环视四周,终于看到站在三楼露台上的我,就很高兴地冲我摆手,很快地洗完水果,跑上楼梯。
我们吃过晚饭,去了河边的酒吧。两个人聊得很开心,绝口不提明天分别的事。喝了酒,话题越涉越深。她说起自己,有过一段似是而非的感情,也许在那个男子心里,他们根本不可能靠近,但她却独自等候了六年。没有过真正的恋爱,心气很高,看不上本地的男人,觉得他们粗陋,目光短浅。比开咖啡店更远一点的梦想是有一个外国男人到这里,把她带走。那个男人应当高大、幽默、富有,喜欢孩子和小动物。之前为一个美国男人做导游,那人曾答应,会帮她物色一个英俊的美国男人,下次带他一起来。
“也许他只是开玩笑,但我心里总算有个寄托。”她说着,笑起来,眼睛旁边露出几根轻浅的皱褶。
有时候,男性游客也会提出非分的要求,她非常生气,不留颜面地将对方斥责一番——中途更换导游的事,也不是没有发生过。她认为必须保持自己的纯洁,才能等到那个完美的男人出现。虽然心里也知道,这样的因果关系未必成立,但这种过度的严苛,还是为她增加了不少信心。
二十九岁,仍然是一个处女。更糟糕的是,对爱情还抱有不染尘埃的幻想。她坐在暖烘烘的酒意里,双颊绯红,目光已经穿透对面的我,落进未来的某个场景里。那种执拗的眼神,只是少女才会有,转瞬即逝。我忽然希望不要再见到她,这样的眼神,存在或消失,都让人感到悲伤。
“也说说你吧。”后半夜,她的精神仍非常好,把椅子拉近一点,看着我。
我一时语塞,心有惭愧。她能够明确地知道自己要什么,而我却不能。想过怎样的生活,心目中的爱人,是什么模样,对于这些,我都看不清楚。十八岁之后,视野越来越模糊。
“我的生活很混乱,没有什么方向。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说完,就触碰到她无限怜悯的目光。但很快地,她就安慰道:
“没关系,你还小,年龄大一些,渐渐就会知道。”
最后那个夜晚,两个女人,坐在河沿上的庭院里,互诉衷肠,直至天亮。一个生活得井然有序,心怀远大梦想;一个生活得杂乱无章,不知道明天的方向。她们都认为对方非常可怜,过着一种无法想象的生活。令二人感到奇怪的是,她们为什么还会有这么多话要讲,况且是用一种不是双方母语的语言。分明是两个世界里的人,对彼此的生活也不甚理解。可也许正是这样一种说不出原因的吸引,才最动人。
第二天早晨,退掉旅店房间,一早就要去机场。她来送我,抿着嘴,捏着那张返回顺化的长途汽车票。
张悦然,作家,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誓鸟》、《张悦然文集》(四卷)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