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4期
石上花记
作者:浇 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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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希,你还记得好友贝青么?为了我,他没能考上大学。当年,我一直把他当知心大哥,有烦恼、忧愁一股脑儿地倾泻给他。神经衰弱期间,我甚至把你写给我的情书,时不时地拿给他看,让他帮忙分析你对我的情感。谁曾想,他会痴迷疯狂地爱上我,跪在我面前流泪,还写信给你,求你把我让给他。我无法猜测当初你的心境。当贝青把我和他有意被他表姐拍下的合影照,及我写给他的几封信,交给我妈百般恳求时,连我妈都不相信我和贝青的清白。而你家人更是添油加醋,百般嘲讽,说你是睡在床上“醒眼屙尿”。面对这些,你毅然跟家人解释:“莲子不是那种人,我相信她!”尽管事过多年,你就是经过贝青的旧住所,仍忍不住会吃醋,但当时我是多么感激你的信任啊,我为自己的幼稚行为后悔不已。
在一起的日子是多么欢快,如花蕾掩映着春天。我们一起在花下葬石子埋誓言,一起看夕阳采野果,一起到河里洗澡游泳,一起躺在竹床上看牛郎织女星……在爱情的镜子面前,谁能把自己的灵魂遮掩?还记得1987年腊月二十八,我们相约在母校——我的单位拟写春联吗?为了把家中景色、我们的希望、相思融入春联,我们嬉耍斟酌,不知不觉到了家家亮灯的时候。那天,天冷得出奇,又下着冻雨,你怕父母责怪,回了自家。而我一人在淫绵的雨中骑车走山路回娘家,那时我刚学骑车,歪歪跌跌,十来里路,黑咕隆咚,我又怕又伤心,淋雨推车一步步摸回家,一到家,就发烧生病。结果惹得全家过年不开心。
从此,担心你毕业分不回来、对你没好感的母亲愈发反感起来,数落你脸生负心骨,剑锋眉,肤色黄中带黑,跟着你定没好日子过,要我和你分手。你来我家,我妈拿粪勺追赶你,你不怕羞辱,前门出后门进,满脸歉意。见你如此,我心如磐石央求母亲。你走后,母亲骂我、打我,我不依,骑车偷跑出去,疯狂地奔向你,车速像心一样飞快。我孤立无援如一条涸辙之鲋,只等你的救助。万想不到,恰在路上遇到了来我家的你!我们把车一甩,真想在车水马龙的大路上尽情拥抱,但羞怯的我们只无比兴奋地对望着,一同笑出了泪水。
到你家,我们又遭到你父母的冷遇。你父母怕你耽于恋爱荒废学业,亦担心我的流言蜚语、你的工作分配,故极力反对我们。可相爱恰似春江水,船犁桨划又如何!
还记得1988年正月初五你家的晚宴么?酒桌上,我向你哥敬酒,你哥不喝,傲然说道:“是我弟媳,我喝这杯酒;只是我弟同学,我不喝这杯酒!”我气得直跺脚,当场离席。那晚下着大雪,已至九点,我冒雪不辞而行,你悄悄跟上我。我们一路快活地迎着雪花,唱着你教的新歌《结伴同行》——“我们结伴同行,走一走人生之路;我们携手同游,渡一渡岁月的河”,走了十五六里路,到了我单位。你父亲吓坏了,第二天,天花花亮,踏着厚厚的雪寻到了学校。我们怕羞怕责骂,竟躲到房里不出声。你父亲把门敲得嘣嘣响,前后来回三次,低三下四询问留校的老师,我们则屏气噤声,任由你父亲着急叫唤。估摸他走了,从门缝里看看四周无人,我们才悄悄开门,只见雪地里纵横交错的,全是你父亲深深的脚印。
尔后,你舌战父母搬来的两桌说客——你的叔伯舅姨们!你用雄辩的口才和坚定的爱情说服了他们。迫于无奈,你父亲于这年暑假到我家订亲。而你哥却千方百计找我的茬,认为我是中师生配不上你,还跟贝青相好过,订婚第二天,便开了辆公车,得意洋洋地到我家悔婚。你哥是乡长,在家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你被他气得心痛,为了我,不惜兄弟反目。去你家,你父母脸不是脸、嘴不是嘴地冷淡我,你奶奶甚至故意拿一把扫帚,我走到哪扫到哪地赶我。一个姑娘家哪受得了这般轻慢!我晕了,把你叫到一边,正色道:“麭,我们分手吧!”你一听“噔”地一下傻了,脸上淌着大滴大滴的泪,急傻了。你眼光笔直,眼神痴呆,连颈脖都僵直了!俨然初听中举的范进,又像林妹妹要回老家急疯了的宝玉。我吓愣了,拉着你的手,只一个劲儿望你。你母亲紧张地晃着你,连声唤你,你没反应,吓得只知道哭。你奶奶急得边哭边不停地拍腿呼嚷:“怎么得了噢!怎么得了噢!”全家上下一片慌乱。你父从外面赶回,见状唬了一跳。只听你母亲问你:“你晓得我是谁么?”你簌簌流泪傻痴痴答道:“不晓得……”你奶奶问你:“你认得我是谁么?”你摇摇头。你母亲又指着我问道:“你知道她是谁么?”你紧拽住我的手不放,“莲子,莫走,莫走!”你父亲失望至极詈骂起来:“不争气的畜生!为了一个女人成这样!”接着便“呼呼”扇了你两耳光,重重一脚把你从厅堂踢到另一侧门里。你爬起,定了定神,方清醒过来!“扑”地一下跪在你父亲跟前。我腿一软,情不自禁“咚”地一声跟着并排跪下……我想:不管千难万险,这辈子非你不嫁!非你不嫁!你母亲吓病了,卧床不起。
我回娘家,父母因为你家悔婚,在四邻八舍面前丢尽了脸面,越发决意反对我们。母亲哭闹、恶骂、撕扭、掐拧,撞我的头,咬我的手指、耳朵,咬得鲜血淋漓,见我不松口,扯乏了抓累了,就用棍棒打,直打得我全身青肿不堪,疼得呼天抢地。第二天晚上,天清气爽,我想与其让双方父母伤心,不如一死了之。也许,只有死是爱的最后呈现。我跪着拜别了生养我的天地父母,毅然跳进村后的水库,结果被赶来的弟弟救了上来。看我水淋淋的狼狈样,急冲冲赶来,从没舍得打我的父亲第一次狠狠踹了我一脚。你知道后,火速赶来,我父母责备你,懦弱的你却不敢承认我是为你自杀。我气得甩东西赶你出门,你慌了,不停地求饶。不过从此,双方父母再也没敢执意反对。
1989年临近暑假,听说你相思成病,我支撑不住思念的重压,向爱的放纵投降。没等学生期末考试就请假,瞒着父母,偷着跑去看你。那是我第一次独自出远门,第一次对父母撒谎,心里既害怕又愧疚。但想着可以立马见到你,可以用手实实在在地抚摸你,即便它们像寒风酷雨,一字儿排开铸成铜墙铁壁,我都有魔力穿墙而过,飞到你身边。记得那天我坐了两天火车,如梦似幻地在凌晨三点半到达北京,跟随人流出站台,四处寻觅你。人都快走光了,而你仍像个呆子似的,一动不动地靠在扶栏上痴痴地张望。当我穿着玫瑰色连衣裙站在你面前,你诧异地盯着我,眼神疑惑,不敢相信我真是你魂牵梦系的莲子!而我亦呆愣地望着胡子拉碴一身黑瘦、在车站守了一夜的你,不敢叫你。我们就这样傻痴痴地呆愣着,像第一次拿到梦寐以求的宝贝那样,不敢置信眼前的幸福!尔后,你欣喜雀跃地借了一辆自行车,带着我一天来回一二百里,半个多月,不知疲倦地爬长城、游十三陵……在天坛回音壁上,你一遍遍地叫我,我一声声地唤你,贴耳倾听似乎来自天外的回音。这是我们第一次自由自在地单独相处,我们手拉手笑着、跑着,无拘无束地拥抱、亲吻,从未有过的愉悦无法言说。而母亲认为我不顾姑娘的自尊廉耻,亦受不了我骗她的事实,在院场上边哭边骂,一把火烧了你寄给我的几年书信,毁了我的珍宝。
当年激情满怀、文采华美的两地情书见证了我们相爱的一切。
莲子:
我要告诉你,昨天晚上,我亲临过世界上最令人赏心悦目的境界。宿舍的灯坏了。上完晚自习回到宿舍,推开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宁静呈现出来:屋里只有一盏灯,小荧光台灯,乳白色的光线静静流淌着,只照亮一角,四周微明。我静静地坐在自己床上,静静地想着。我真无法形容自己的愉快心情,从未有过这样的无忧无虑、自由自在……我企图想出一幕比此刻更……更……我实在找不到词了。只觉得两条胳膊和两条腿变成四条小溪,静静地流,汇流……没有谁去打搅它们的吟唱,似乎靠在厚厚的天鹅绒毯上,可以在上面任意辗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