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题不可避免地转向塔利班[Taliban,阿富汗政治组织,主要由普什图人组
成,1994年在坎大哈成立,推行原教旨主义,禁止电视、录像、音乐、跳舞等,
随后于1996年执政,直到2001年被美国军队击溃。为了行文简洁和阅读方便起见,
译文同时用塔利班来指称塔利班组织和塔利班常人].
“不是我听到的那么糟糕吧?”我说。
“不,更糟,糟得多。”他说,“他们不会把你当人看。”他指着右眼上方
的伤疤,弯弯曲曲地穿过他浓密的眉毛。“1998年,我坐在伽兹体育馆里面看足
球赛。我记得是喀布尔队和马扎里沙里夫[Mazar-e-Sharif
,阿富汗西部城市]
队,还记得球员被禁止穿短衣短裤。我猜想那是因为裸露不合规矩。”他疲惫地
笑起来。“反正,喀布尔队每进一球,坐在我身边的年轻人就高声欢呼。突然间,
一个留着胡子的家伙向我走来,他在通道巡逻,样子看起来最多十八岁。他用俄
制步枪的枪托撞我的额头。‘再喊我把你的舌头割下来,你这头老驴子!’他说。”
拉辛汗用骨节嶙峋的手指抹抹伤疤。“我老得可以当他爷爷了,坐在那里,血流
满面,向那个狗杂碎道歉。”
我给他添茶。拉辛汗说了更多。有些我已经知道,有些则没听说过。他告诉
我,就像他和爸爸安排好那样,自1981年起,他住进了爸爸的屋子——这个我知
道。爸爸和我离开喀布尔之后不久,就把房子“卖”给拉辛汗。爸爸当时的看法
是,阿富汗遇到的麻烦是暂时的,我们被打断的生活——那些在瓦兹尔·阿克巴
·汗区的房子大摆宴席和去帕格曼野炊的时光毫无疑问会重演。所以直到那天,
他把房子交给拉辛汗托管。
拉辛汗告诉我,在1992到1996年之间,北方联盟[Northern
alliance,主要
由三支非普什图族的军事力量于1992年组成,得到美国等西方国家的支持,1996
年被塔利班推翻]
占领了喀布尔,不同的派系管辖喀布尔不同的地区。“如果你
从沙里诺区走到卡德帕湾区去买地毯,就算你能通过所有的关卡,也得冒着被狙
击手枪杀或者被火箭炸飞的危险,事情就是这样。实际上,你从一个城区到另外
的城区去,都需要通行证。所以人们留在家里,祈祷下一枚火箭别击中他们的房
子。”他告诉我,人们如何穿墙凿壁,在家里挖出洞来,以便能避开危险的街道,
可以穿过一个又一个的墙洞,在临近活动。在其他地区,人们还挖起地道。
“你干吗不离开呢?”我说。
“喀布尔是我的家园。现在还是。”他冷笑着说,“还记得那条从你家通向
独立中学旁边那座兵营的路吗?”
“记得。”那是条通往学校的近路。我记得那天,哈桑和我走过去,那些士
兵侮辱哈桑的妈妈。后来哈桑还在电影院里面哭了,我伸手抱住他。
“当塔利班打得联军节节败退、撤离喀布尔时,我真的在那条路上跳起舞来。”
拉辛汗说,“还有,相信我,雀跃起舞的不止我一个。人们在夏曼大道、在德马
赞路庆祝,在街道上朝塔利班欢呼,爬上他们的坦克,跟他们一起摆姿势拍照片。
人们厌倦了连年征战,厌倦了火箭、炮火、爆炸,厌倦了古勒卜丁[Gulbuddin
Hekmatyar
(1948~),1993年至1996年任阿富汗总理]
和他的党羽朝一切会动的东西开枪。
联军对喀布尔的破坏比俄国佬还厉害。他们毁掉你爸爸的恤孤院,你知道吗?”
“为什么?”我说,“他们干吗要毁掉一个恤孤院呢?”我记得恤孤院落成
那天,我坐在爸爸后面,风吹落他那顶羔羊皮帽,大家都笑起来,当他讲完话,
人们纷纷起立鼓掌。而如今它也变成一堆瓦砾了。那些爸爸所花的钱,那些画蓝
图时挥汗如雨的夜晚,那些在工地悉心监工、确保每一块砖头、每一根梁子、每
一块石头都没摆错的心血……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罢了,”拉辛汗说,“你不忍知道的,亲爱的阿米尔,
那在恤孤院的废墟上搜救的情景,到处是小孩的身体碎片……”
“所以当塔利班刚来的时候……”
“他们是英雄。”拉辛汗说。
“至少带来了和平。”
“是的,希望是奇怪的东西。至少带来了和平。但代价是什么呢?”拉辛汗
剧烈地咳嗽起来,瘦弱的身体咳得前后摇晃。他掏出手帕,往里面吐痰,立刻将
它染红。我想这当头,说一头汗流浃背的大象跟我们同在这小小的房间里面,那
再也贴切不过。
“你怎么样?”我说,“别说客套话,你身体怎样?”
“实际上,来日无多了。”他用沙哑的声音说,又是一轮咳嗽。手帕染上更
多的血。他擦擦嘴巴,用袖子从一边塌陷的太阳穴抹向另一边,抹去额头上的汗
珠,匆匆瞥了我一眼。他点点头,我知道他读懂了我脸上的疑问。“不久了。”
他喘息着。
“多久?”
他耸耸肩,再次咳嗽。“我想我活不到夏天结束。”他说。
“跟我回家吧。我给你找个好大夫。他们总有各种各样的新疗法。那边有新
药,实验性疗法,我们可以让你住进……”我知道自己在信口开河。但这总比哭
喊好,我终究可能还是会哭的。
他发出一阵咔咔的笑声,下排牙齿已经不见了。那是我有生以来听到最疲累
的笑声。“我知道美国给你灌输了乐观的性子,这也是她了不起的地方。那非常
好。我们是忧郁的民族,我们阿富汗人,对吧?我们总是陷在悲伤和自恋中。我
们在失败、灾难面前屈服,将这些当成生活的实质,甚至视为必须。我们总是说,
生活会继续的。但我在这里,没有向命运投降,我看过几个很好的大夫,他们给
的答案都一样。我信任他们,相信他们。像这样的事情,是真主的旨意。”
“只有你想做和不想做的事情罢了。”我说。
拉辛汗大笑。“你刚才的口气可真像你父亲。我很怀念他。但这真的是真主
的旨意,亲爱的阿米尔。这真的是。”他停下。“另外,我要你来这里还有另一
个原因。我希望在离开人世之前看到你,但也还有其他缘故。”
“什么原因都行。”
“你们离开之后,那些年我一直住在你家,你知道吧?”
“是的。”
“那些年我并非都是一人度过,哈桑跟我住在一起。”
“哈桑?”我说。我上次说出这个名字是什么时候?那些久远的负疚和罪恶
感再次剌痛了我,似乎说出他的名字就解除了一个魔咒,将它们释放出来,重新
折磨我。刹那间,拉辛汗房间里面的空气变得太厚重、太热,带着太多街道上传
来的气味。
“之前我有想过写信给你,或者打电话告诉你,但我不知道你想不想听。我
错了吗?”
而真相是,他没有错。说他错了则是谎言。我选择了模糊其词:
“我不知道。”
他又在手帕里面咳出一口血。他弯腰吐痰的时候,我看见他头皮上有结痂的
疮口。“我要你到这里来,是因为有些事情想求你。我想求你替我做些事情。但
在我求你之前,我会先告诉你哈桑的事情,你懂吗?”
“我懂。”我低声说。
“我想告诉你关于他的事,我想告诉你一切。你会听吗?”
我点点头。
然后拉辛汗又喝了几口茶,把头靠在墙上,开始说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