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这封信看了两次,把信纸折好,拿起照片,又看了一分钟。我把它们放
进口袋,“他现在怎样?”我问。
“信是半年前写的,我到白沙瓦去之前几天。”拉辛汗说,“离开之前我用
宝丽莱拍了这张照片。到达白沙瓦一个月后,我接到一个喀布尔邻居的电话。他
告诉我这么一件事:我离开之后不久,有个谣言迅速传开,说一个哈扎拉家庭独
自住在瓦兹尔·阿克巴·汗区的豪宅里面,大约是塔利班放出的风声。两个塔利
班官员前来调查,逮捕了哈桑。哈桑告诉他们,他跟我住在一起,虽然有很多邻
居作证,包括打电话给我那个,但他们指控他说谎。塔利班说他像所有哈扎拉人
那样,是骗子,是小偷,勒令他全家在天黑之前搬离那座房子。哈桑抗议。但我
的邻居说那些塔利班的党羽觊觎那座大房子,就像——他怎么说来着?——是了,
就像‘饿狼看见羊群’。他们告诉哈桑,为了保障它的安全,他们会搬进来,直
到我回去。哈桑又抗议。所以他们将他拉到街上……”
“不。”我喘气说。
“……下令他跪下……”
“不!天啦,不。”
“……朝他后脑开枪。”
“不。”
“……法莎娜尖叫着跑出来,扑打他们……”
“不。”
“……也杀了她。自我防卫,他们后来宣称……”
但我所能做的,只是一次又一次地低声说着:“不。不。不。”
我想着1974年那天,在医院的病房里面,哈桑刚刚做完补唇手术。爸爸、拉
辛汗、阿里和我围在哈桑床前,看着他举起一面镜子,察看他的新嘴唇。如今,
除我之外,那个房间的人要么已经死去,要么即将死去。
接着我还看到其他东西:一个男人穿着人字型背心,将他那把俄制步枪的枪
口抵在哈桑脑后。枪声在我父亲房子那条街道上回荡。哈桑扑倒在柏油路上,他
那不求回报的忠贞生命,像他以前经常追逐的断线风筝那样,从他身上飘走。
“塔利班搬进了那座房子,”拉辛汗说,“他们托词赶走非法占有他人财产
的人,杀害哈桑和法莎娜被法庭当成自我防卫,宣布无罪。没有人说一句话。我
想主要是出于对塔利班的恐惧。但也是因为,不会有人为了一对哈扎拉仆人去冒
什么风险。”
“他们怎么处置索拉博?”我问。我觉得劳累不堪,精疲力竭。一阵咳嗽袭
击了拉辛汗,持续了好长时间。当他最终抬起头时,他的脸涨得通红,双眼充血。
“我听说他在卡德帕湾区某个恤孤院里面。亲爱的阿米尔……”接着他又咳起来。
咳嗽停止后,他看上去比刚才要老一些,似乎每声咳嗽都催他老去。“亲爱的阿
米尔,我呼唤你到这里来,因为我在死之前想看看你,但这并非全部。”
我一语不发。我想我已经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
“我要你到喀布尔去,我要你把索拉博带到这里。”他说。
我搜肠刮肚,寻找恰当的词汇。我还来不及接受哈桑已然死去的事实。
“请听我说。我认识一对在白沙瓦的夫妇,丈夫叫约翰,妻子叫贝蒂·卡尔
德威。他们是基督徒,利用私人募捐来的钱,开设了一个小小的慈善机构。他们
主要收容和抚养失去双亲的阿富汗儿童。那儿又干净又安全,儿童得到很好的照
料,卡尔德威先生和太太都是好人。他们已经告诉我,欢迎索拉博到他们家去,
而且……”
“拉辛汗,你不是说真的吧?”
“儿童都很脆弱,亲爱的阿米尔。喀布尔已经有太多身心残缺的孩子,我不
希望索拉博也变成其中之一。”
“拉辛汗,我不想去喀布尔,我不能去!”我说。
“索拉博是个有天分的小男孩。在这里我们可以给他新的生活、新的希望,
这里的人们会爱护他。约翰老爷是个善良的人,贝蒂太太为人和善,你应该去看
看她如何照料那些孤儿。”
“为什么是我?你干吗不花钱请人去呢?如果是因为经济问题,我愿意出钱。”
“那和钱没有关系,阿米尔!”拉辛汗大怒,“我是个快死的人了,我不想
被侮辱!在我身上,从来没有钱的问题,你知道的。至于为什么是你?我想我们
都知道,为什么一定要你去,是吗?”
我不想明白他话中的机锋,但是我清楚,我太清楚了。“我在美国有妻子、
有房子、有事业、有家庭。喀布尔是个危险的地方,你知道的,你要我冒着失去
一切的危险,就为了……”我停住不说。
“你知道吗,”拉辛汗说,“有一次,你不在的时候,你爸爸和我在说话。
而你知道他在那些日子里最担心的是什么。我记得他对我说,‘拉辛,一个不能
为自己挺身而出的孩子,长大之后只能是个懦夫。’我在想,难道你变成这种人
了吗?”
我垂下眼光。
“我所哀求的,是要你满足一个老人的临终遗愿。”他悲伤地说。
他把宝押在那句话上,甩出他最好的牌。或者这仅是我的想法。他话中带着
模棱两可的意思,但他至少知道说些什么。而我,这个房间里的作家,仍在寻找
合适的字眼。最终,我吐出这样的句子:“也许爸爸说对了。”
“你这么想让我很难过,阿米尔。”
我无法看着他,“你不这样想吗?”
“如果我这么想,我就不会求你到这儿来。”
我拨弄着指上的结婚戒指:“你总是太过抬举我了,拉辛汗。”
“一直以来,你对自己太严苛了。”他犹疑着说,“但还有些事情,还有些
你所不知道的事情。”
“拜托,拉辛汗……”
“莎娜芭不是阿里的第一个妻子。”
现在我抬起头。
“他之前结过一次婚,跟一个雅荷里来的哈扎拉女人。那是早在你出生之前
的事情。他们的婚姻持续了三年。”
“这跟什么事情有关系吗?”
“三年后,她仍没生孩子,抛弃了阿里,去科斯特跟一个男人结婚。她给他
生了三个女儿。这就是我想告诉你的。”
我开始明白他要说什么,但我实在不想听下去了。我在加利福尼亚有美好的
生活,有座带尖顶的漂亮房子,婚姻幸福,是个前程远大的作家,岳父岳母都很
爱我。我不需要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阿里是个不育的男人。”拉辛汗说。
“不,他不是的。他跟莎娜芭生了哈桑,不是吗?他们有哈桑……”
“不,哈桑不是他们生的。”
“是的,是他们生的!”
“不,不是他们,阿米尔。”
“那么是谁……”
“我想你知道是谁。”
我觉得自己好像堕入万丈深渊,拼命想抓住树枝和荆棘的藤蔓,却什么也没
拉到。突然之间天旋地转,房间左摇右晃。“哈桑知道吗?”这话仿佛不是从我
口中说出来的。拉辛汗闭上眼睛,摇摇头。
“你这个混蛋,”我喃喃说,站起来,“你们这群该死的混蛋!”我大叫,
“你们全部,你们这群该死的说谎的混蛋!”
“请你坐下。”拉辛汗说。
“你们怎么可以瞒着我?瞒着他?”我悲愤地说。
“拜托你想想,亲爱的阿米尔。这是丢人的事情,人们会说三道四。那时,
男人所能仰仗的全部就是他的声誉、他的威名,而如果人们议论纷纷……我们不
能告诉任何人,你一定也知道。”他伸手来摸我,但我推开他的手,埋头奔向门
口。
“亲爱的阿米尔,求求你别走。”
我打开门,转向他,“为什么?你想对我说什么?我今年三十八岁了,我刚
刚才发现我一辈子活在一个他妈的谎言之下!你还想说些什么,能让事情变好?
没有!没有!”
我扔下这些话,嘭嘭冲出公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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