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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风筝的人

  再次晕车。当时我们驶过一块带着弹孔的标牌,上面写着“开伯尔隘口欢迎
你”,我的嘴里开始冒水,胃里有些东西翻滚绞动。司机法里德冷冷看了我一眼,
眼里毫无同情。

    “我们可以把车窗摇下来吗?”我问。

    他一只手抓着方向盘,另外一只手仅有的两根手指夹着点燃的香烟。他黑色
的眼睛仍望着前方,弯下腰,拿起放在脚边的螺丝刀,递给我。我把它插进车门
的一个小洞里面,那里原先有个摇柄,把我这边的车窗摇下来。

    法里德又鄙夷地看着我,眼中的嫌恶不加掩饰,然后收回目光,继续抽烟。
自从我们离开雅姆鲁德堡垒以来,他跟我说的,只有寥寥数语。

    “谢谢。”我低声说,把头伸出车窗,让午后的寒风猎猎吹过我的脸庞。马
路穿过开伯尔隘口的部落领地,蜿蜒在页岩和石灰岩的悬崖峭壁间,一如我记得
的那样——1974年,爸爸和我曾驾车驶过这片崎岖的地带。那些贫瘠而壮丽的山
脉坐拥深沟大壑,峰峦高高耸起。峭壁之上,有座座泥墙砌成的堡垒,年久失修,
崩塌倾颓。我试图让眼光盯牢在北方兴都库什山脉[Hindu Kush Mountains ,东
起帕米尔高原南缘,向西南经巴基斯坦延伸至阿富汗境内。山势雄伟,有“阿富
汗的脊梁”之称] 白雪皑皑的峰顶,但每次我的胃稍微平息一些,卡车便来个转
弯,让我又是一阵恶心。

    “吃个柠檬试试。”

    “什么?”

    “柠檬。对晕车很有效。”法里德说,“每次开这条路我都会带一个。”

    “不用,谢谢你。”我说。光是想到要我吃下酸的东西,就够我反胃的了。
法里德冷冷一笑,“它不像美国药丸那样灵妙,我知道,不过是我妈妈告诉我的
古老药方罢了。”

    我后悔白白放过这个和他套近乎的机会,“要是那样的话,也许你可以给我
一些。”

    他从后座抓起一个纸袋,拿出半个柠檬。我咬一口,等上几分钟。“你说得
对,我感觉好多了。”我说谎。身为阿富汗人,我深知宁可遭罪也不可失礼,我
挤出孱弱的微笑。

    “古老的土方,用不上玄妙的药丸。”他说,语气不再乖戾。他弹去烟灰,
自我感觉良好地从观后镜看着自己。他是塔吉克人,皮肤黝黑,高高瘦瘦,满脸
风霜;他肩膀不宽,脖子细长,转头的时候,人们可以窥见那长长的胡子后面突
起的喉结。他穿得跟我一样多,但我想附近的人应该不是这样的:他穿着一件背
心和灰色的棉袍,外面还罩着粗毛线织成的羊毛毯。他头戴棕色的毡帽,稍微斜
向一旁,好像塔吉克的英雄艾哈迈德·沙阿·马苏德——塔吉克人称之为“潘杰
希尔[Panjsher ,阿富汗中部峡谷] 雄狮”。

    在白沙瓦,拉辛汗介绍我认识法里德。他告诉我,法里德二十九岁,不过他
那机警的脸满是皱纹,看上去要老二十岁。他生于马扎里沙里夫,在那儿生活,
直到十岁那年,他父亲举家搬到贾拉拉巴特。十四岁,他和他父亲加入了人民圣
战者组织,抗击俄国佬。他们在潘杰希尔峡谷抗战了两年,直到直升机的炮火将
他父亲炸成碎片。法里德娶了两个妻子,有五个小孩。“他过去有七个小孩。”
拉辛汗眼露悲哀地说,但在早几年,就在贾拉拉巴特城外,地雷爆炸夺走了他两
个最小的女儿;那次爆炸还要去了他的脚趾以及他左手的三个手指。在那之后,
他带着妻子和小孩搬到自沙瓦。

    “关卡。”法里德不满地说。我稍稍瘫在座位上,双臂抱胸,暂时忘却了眩
晕的感觉。但我不用担心,两个阿富汗民兵朝我们这辆破旧的陆地巡洋舰走来,
匆匆看了一眼车内,挥手让我们走。

    在拉辛汗和我准备的清单中,法里德是第一项,清单还包括把美元换成卡尔
达[Kaldar ,巴基斯坦货币名称] 和阿富汗尼钞票,我的长袍和毡帽——讽刺的
是,真正在阿富汗生活的那些年,这两件东西我统统没穿过——哈桑和索拉博的
宝丽莱合影,最后,也许是最重要的是:一副黑色假胡子,长及胸膛。表示对伊
斯兰教——至少是塔利班眼中的伊斯兰教——的友好。拉辛汗认得白沙瓦几个精
于此道的家伙,有时他们替那些前来报道战争的西方记者服务。

    拉辛汗曾要求我多陪着他几天,计划得更详尽些。但我知道自己得尽快启程。
我害怕自己会改变主意。我害怕自己会犹豫不决,瞻前顾后,寝食难安,寻找理
由,说服自己不要前去。我害怕来自美国生活的诱惑会将我拉回去,而我再也不
会趟进这条大河,让自己遗忘,让这几天得知的一切沉在水底。我害怕河水将我
冲走,将我冲离那些当仁不让的责任,冲离哈桑,冲离那正在召唤我的往事,冲
离最后一次赎罪的机会。所以我在这一切都还来不及发生之前就出发了。至于索
拉雅,我没有告诉她我回阿富汗并非明智之举。如果我那么做,她会给自己订票,
坐上下一班飞往阿富汗的客机。

    我们已经越过国境,触目皆是贫穷的迹象。在路的两旁,我看见村落一座连
一座,如同被丢弃的玩具般,散落在岩石间;而那些残破的泥屋和茅舍,无非是
四根木柱,加上屋顶的破布。我看见衣不蔽体的孩子在屋外追逐一个足球。再过
几里路,我看到有群男人弓身蹲坐,如同一群乌鸦,坐着的是被焚毁的破旧俄军
坦克,寒风吹起他们身边毛毯的边缘,猎猎作响。他们身后,有个穿着棕色长袍
的女子,肩膀上扛着大陶罐,沿着车辙宛然的小径,走向一排泥屋。

    “真奇怪。”我说。

    “什么?”

    “我回到自己的国家,却发现自己像个游客。”我说。路边有个牧人,领着
几只干瘦的山羊在赶路。

    法里德冷笑,扔掉烟蒂,“你还把这个地方当成国家?”

    “我想有一部分的我永远会这么认为。”我说,我的戒备之心出乎自己意料
之外。

    “在美国生活了二十年之后?”他说,打着方向盘,避开路上一个海滩球那
么大的洞。

    我点点头:“我在阿富汗长大。”

    法里德又冷笑。

    “你为什么这样?”

    “没什么。”

 


    “不,我想知道。你干吗这样?”

    借着他那边的观后镜,我见到他眼里有神色闪动。“你想知道?”他嗤之以
鼻,“我来想像一下,老爷。你也许生活在一座两层或者三层的楼房,有个漂亮
的后院,你的园丁给它种满花草和果树。当然,门都锁上了。你父亲开美国车。
你有仆人,估计是哈扎拉人。你的父母请来工人,装潢他们举办宴会的房间,好
让他们的朋友前来饮酒喝茶,吹嘘他们在美国和欧洲的游历。而我敢拿我大儿子
的眼睛打赌,这是你第一次戴毡帽。”他朝我咧嘴而笑,露出一口过早蛀蚀的牙
齿,“我说的没错吧?”

    “你为什么要说这些呢?”我说。

    “因为你想知道,”他回嘴说。他指着一个衣裳褴褛的老人,背着装满柴草
的麻袋,在泥土路上跋涉前进。“那才是真正的阿富汗人,老爷,那才是我认识
的阿富汗人。你?在这里,你一直无非是个过客而已,只是你自己不知道罢了。”

    拉辛汗警告过我,在阿富汗,别指望那些留下来战斗的人会给我好脸色看。
“我为你父亲感到难过,”我说,“我为你女儿感到难过,我为你的手感到难过。”

    “那对我来说没有意义。”他摇摇头说,“为什么无论如何,你们总是要回
到这里呢?卖掉你们父亲的土地?把钱放进口袋,跑回美国找你们的妈妈?”

    “我妈妈在生我的时候死了。”我说。

    他叹气,又点一根烟,一语不发。

    “停车。”

    “什么?”

    “停车,该死。”我说,“我要吐了。”车还没在路边的沙砾上停稳,我就
吐了出来。

    接近黄昏的时候,地形变了,从烈日灼烤的山峰和光秃秃的悬崖变成一派更
翠绿的田园风光。大路从蓝地科托下降,穿过新瓦里地区,直达蓝地卡纳。我们
从托尔坎[ 蓝地科托(Landi Kotal )、新瓦里(Shinwari)、蓝地卡纳(Landi
Khana )和托尔坎(Torkham )均是开伯尔隘口沿途小镇] 进入阿富汗。夹道相
送的柏树比我记忆中少多了,但在经历开伯尔隘口那段乏味的旅途之后,再次看
到树木,还是神情一振。我们正在接近贾拉拉巴特,法里德有个兄弟在那儿,我
们会在他家过夜。

    我们驶进贾拉拉巴特的时候,太阳还没有完全下山。这座城市是楠格哈尔省
[Nangarhar,阿富汗省份] 的首府,过去以温和的气候和水果闻名。法里德驶过
市中心的楼宇和石头房子。那儿的棕榈树也没记忆中多,而有些房子已经变成几
堵没有屋顶的墙壁、几堆杂乱的泥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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