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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风筝的人

  法里德警告过我。他警告过,可是,到头来,他不过是白费唇舌。

    我们沿着弹坑密布的道路,从贾拉拉巴特,一路蜿蜒驶向喀布尔。我上一次
踏上这条征途,是在盖着帆布的卡车中,往相反的方向而去。爸爸差点被那个嗑
了毒品的、唱着歌曲的俄国兵射杀——那晚爸爸真让我抓狂,我吓坏了,而最终
为他感到骄傲。喀布尔到贾拉拉巴特的车程非常崎岖,道路在山岩之间逶迤颠簸,
足以震得人们的骨头咔咔响。如今沿途景象荒凉,正是两次战争遗下的残迹。二
十年前,我目睹了第一场战争的一部分。路边散落的东西无情地提醒着它的存在:
焚毁的旧俄军坦克残骸、锈蚀的倾覆的军车,还有一辆陷在山脚被撞得粉碎的俄
军吉普。至于第二次战争,我曾在电视上见过,现在正透过法里德的眼睛审视着
它。

    法里德驾轻就熟地避开那条破路上的坑洞。他显然是个性情中人。自从我们
在瓦希德家借宿之后,他的话多起来了。他让我坐在副驾驶的位置,说话的时候
看着我。他甚至还微笑了一两次。他用那只残废的手熟练地把着方向盘,指着路
边座座泥屋组成的村落,说多年以前,他就认得那里的村民,他们中多数不是死
了,就是聚集在巴基斯坦的难民营。“而有时候死掉的那些更幸运一些。”他说。

    他指着一座遭受祝融之灾的小村落,现在它只是一些黑色的墙壁,没有屋顶。
我看见有条狗睡在那些墙壁之下。“我在这里有过一个朋友,”法里德说,“他
修理自行车的手艺很棒,手鼓也弹得不错。塔利班杀了他全家,放火烧掉这座村
子。”

    我们驶过焚毁的村子,那条狗一动不动。

    曾几何时,贾拉拉巴特到喀布尔只要两个小时的车程,也许多一些。法里德
和我开了四个小时才抵达喀布尔。而当我们到达……我们刚驶过玛希帕水库的时
候,法里德便警告我。

    “喀布尔不是你记忆中那样了。”他说。

    “我听说过。”

    法里德看了我一眼,仿佛在说听见和看到不是一回事。他是对的。因为当我
们最终驶进喀布尔,我敢肯定,绝对肯定,他一定开错路了。法里德肯定见到我
目瞪口呆的表情,也许在累次载人进出喀布尔之后,他对这种久违了喀布尔的人
脸上出现的神情早巳习以为常。

    他拍拍我的肩头,“欢迎你回来。”他忧郁地说。

    废墟和乞丐,触目皆是这种景象。我记得从前也有乞丐——爸爸身上总是额
外带着一把阿富汗尼硬币,分发给他们;我从不曾见过他拒绝乞讨的人。可是如
今,街头巷尾都能见到他们,身披破麻布,伸出脏兮兮的手,乞讨一个铜板。而
如今乞食的多数是儿童,瘦小,脸色冷漠,有些不超过五六岁。妇女裹着长袍,
坐在繁忙街道的水沟边,膝盖上是她们的儿子,一遍遍念着:“行行好,行行好!”
还有别的,某种我一开始没有注意到的事情:几乎见不到有任何成年男子在他们
身边——战争把父亲变成阿富汗的稀缺物品。

    我们开在一条朝西通往卡德察区的街道上,我记得在1970年代,这可是主要
的商业街:雅德梅湾。干涸的喀布尔河就在我们北边。那边的山麓之上,耸立着
残破的旧城墙。它东边紧邻的巴拉。希萨堡垒——1992年军阀多斯敦[Abdul Rashid
Dostum(1954~),北方联盟领导人之一] 一度占领这座古代城堡——坐落在雪
达瓦扎山脉上。1992年到1996年间,人民圣战者组织的火箭如雨点般从那座山脉
射出来,落进喀布尔城里,造成如今摆在我眼前的浩劫。雪达瓦扎山脉朝西逶迤
而去。我记得,“午炮”也是从这些山峦中发出来的,它每天响起,宣告中午来
临;在斋月期间,它也是一声信号,意味着白天的禁食可以结束了。那些天,整
座城市都能听见午炮的轰鸣。

    “我小时候常常路过这儿,前往雅德梅湾。”我喃喃说,“过去这儿商店宾
馆林立,遍地食肆和霓虹灯。我经常向一个叫做塞弗的老人买风筝。他在旧警察
局旁边开了间小小的风筝铺。”

    “警察局还在那儿。”法里德说,“这座城市不缺警察。但你在雅德梅湾,
或者喀布尔任何地方,再也找不到风筝或者风筝铺了。那样的日子已经结束。”

    雅德梅湾业已变成一座巨大的废墟。那些尚未被彻底摧毁的屋宇赤条条竖在
那儿,屋顶破了大洞,墙壁嵌满火箭的弹片。整个街区已经化为瓦砾。我看见一
个带着弹孔的招牌斜斜埋在一堆残骸中,上面写着“请喝可口可……”。我看见
在那些犬牙交错的砖石废墟中,有座没有窗户的破房子,儿童在里面玩耍。自行
车和骡车在孩子、流浪狗和一堆堆废物中穿梭。城市上方是灰蒙蒙的尘雾,河那
边,一道青烟袅袅升上天空。

    “那些树呢?”我说。

    “冬天的时候被人们砍成柴火了。”法里德说,“俄国佬也砍了不少。”

    “为什么?”

    “树上经常躲着狙击手。”

    一阵悲哀向我袭来。重返喀布尔,犹如去拜访一个多年未遇的老朋友,却发
现他潦倒凄戚,发现他无家可归、身无分文。

    “我爸爸过去在沙里诺区盖了个恤孤院,旧城那边,就在这里南面。”我说。

    “我有印象,”法里德说,“它在几年前被毁了。”

    “你可以停车吗?”我说,“我想在这里走走,很快就好。”

    法里德把车停在一条小巷,旁边有座摇摇欲坠的房子,没有门。“那过去是
间药房。”我们下车时法里德咕哝着说。我们走上雅德梅湾,转右,朝西走去。
“什么味道?”我说。某些东西熏得我眼泪直流。

    “柴油。”法里德回答说,“这座城市的发电厂总是出毛病,用电得不到保
证,人们烧柴油。”

    “柴油。你记得从前这条街道散发着什么味道吗?”

    法里德笑着说:“烤肉。”

    “烤羊羔肉。”我说。

    “羊羔肉。”法里德说,舔了舔嘴唇。“现在喀布尔城里只有塔利班吃得上
羊羔肉啦。”他拉拉我的衣袖,“说起……”

    一辆汽车朝我们开来。“大胡子巡逻队。”法里德低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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