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付钱住进了普什图广场附近一间小旅馆。三个小女孩穿着统一的黑色服装,
戴着白色头巾,紧贴着柜台后面那个瘦小的四眼佬。他索价75美元,那地方相当
破落,这个价格简直匪夷所思,但我并不在乎。为了给夏威夷海边的房子付款漫
天要价是一回事,为了养活孩子这么做又是一回事。
房间没有热水,破旧的厕所无法冲水。只有一张铁床,一张破褥子,一条旧
毛毯,角落摆着只木椅。正对广场的窗户破了,还没修补。我放下行李箱,发现
床后的墙壁上有块干了的血迹。
我给法里德钱,让他出去买吃的。他带回四串热得磁口兹响的烤肉,刚出炉
的馕饼,还有一碗白米饭。我们坐在床上,埋头大吃。毕竟,喀布尔还有一样没
有改变的事情:烤肉依然如我记忆中那般丰腴美味。
那天晚上,我睡床,法里德睡地板,我额外付了钱,让老板取来一条毛毯,
给法里德裹上。除了月色从破窗倾泻进来,再无其他光线。法里德说老板告诉过
他,喀布尔停电两天了,而他的发电机需要修理。我们谈了一会。他告诉我他在
马扎里沙里夫长大的故事,在贾拉拉巴特的故事。他告诉我说,在他和他爸爸加
入圣战者组织,在潘杰希尔峡谷抗击俄国佬之后不久,他们粮草告罄,只好吃蝗
虫充饥。他跟我说起那天直升机的炮火打死了他父亲,说起那天地雷索走他两个
女儿的命。他问我美国的情况。我告诉他,在美国,你可以走进杂货店,随意选
购十五或者二十种不同的麦片。羔羊肉永远是新鲜的,牛奶永远是冰冻的,有大
量的水果,自来水很干净。每个家庭都有电视,每个电视都有遥控器,如果你想
要的话,可以安装卫星接收器,能看到超过五百个电视台。
“五百个?”法里德惊叹。
“五百个。”
我们沉默了一会。我刚以为他睡着,法里德笑起来。“老爷,你听过纳斯鲁
丁毛拉的故事吗?他女儿回家,抱怨丈夫打了他,你知道纳斯鲁丁怎么做吗?”
我能感到他在黑暗中脸带微笑,而我脸上也泛起笑容。关于那个装腔作势的毛拉
有很多笑话,世界各地的每个阿富汗人多多少少知道一些。
“他怎么说?”
“他也揍了她,然后让她回家告诉她丈夫,说毛拉可不是蠢货:如果哪个混
蛋胆敢揍他的女儿,毛拉会揍他的妻子以示报复。”
我大笑。部分是因为这个笑话,部分是由于阿富汗人的幽默从不改变。战争
发动了,因特网发明了,机器人在火星的表面上行走。而在阿富汗,我们仍说着
纳斯鲁丁毛拉的笑话。“你听说过这个故事吗?有一次毛拉骑着他的驴子,肩膀
上扛着一个重重的袋子。”我说。
“没有。”
“有个路人问,你为什么不把袋子放在驴背上呢?他说:”那太残忍了,我
已经压得这可怜的东西不堪重负。一‘
我们轮流说着纳斯鲁丁毛拉的笑话,全都讲完之后,我们再次陷入了沉默。
“阿米尔老爷?”法里德说,惊醒睡意蒙咙的我。
“怎么?”
“你为什么到这里来呢?我是说,你为什么真的到这里来呢?”
“我告诉过你。”
“为了那个男孩?”
“为了那个男孩。”
法里德在地上翻身,“真叫人难以相信。”
“有时候,我也无法相信自己竟然来到这里。”
“不……我想问的是,为什么是那个男孩?你从美国漂洋过海,就为了……
一个什叶派信徒?”
这句话让我再也笑不出来,睡意全消。“我累了。”我说,“我们睡觉吧。”
法里德的鼾声很快在空荡荡的房间响起。我睡不着,双手交叉放在胸前,透
过那扇破窗,望着星光闪闪的夜空,想起人们对阿富汗的评论,也许那是对的。
也许它是一个没有希望的地方。
我们走进伽兹体育馆入口通道的时候,喧哗的人群正在纷纷入座。
阶梯状的水泥看台上挤满了几千人。儿童在过道嬉闹,上下追逐。空气中散
发着辣酱鹰嘴豆的味道,还有动物粪便和汗水的臭味。法里德和我走过那些兜售
香烟、松子和饼干的小贩。
有个骨瘦如柴的男孩身穿斜纹呢夹克,抓住我的胳膊,在我耳边低语。他问
我要不要买些“性感的图片”。
“非常诱人,老爷。”他说,机警的眼睛四下扫视——让我想起一个女孩,
早几年的时候,在旧金山田德龙区街头,她竭力劝我买毒品。那男孩拉开夹克的
一边,让我匆匆看一眼他的性感图片:印度电影的明信片,上面是媚眼如丝的女
演员,穿着全套衣服,躺在男人怀里。“多么性感。”他重复说。
“不了,谢谢。”我说,把他推开,继续走。
“他要是被抓住,他们会用鞭子打得他父亲从坟里醒过来。”法里德低声说。
当然,票上没有座位号码,没有人礼貌地指引我们到哪一区、哪一排就座。
从来就是这样,即使在旧时君主制的那些岁月。我们找到一个视线很好的位置坐
下,就在中场左边,不过法里德那边有点挤,推推搡搡的。
我记得在1970年代,爸爸常带我到这里看足球赛,那时球场上的草多么绿啊。
现在则是一团糟。到处都是洞和弹坑,特别引人注意的是,南边球门门柱后面,
地上有两个很深的洞,球场根本没有草,只有泥土。等到两支队伍各自入场——
虽然天气很热,所有人都穿着长裤——开始比赛,球员踢起阵阵尘雾,很难看到
球在哪里。年轻的塔利班挥舞着鞭子,在过道来回巡视,鞭打那些喊得太大声的
观众。
中场的哨声吹响之后,他们将球员清走。一对红色的皮卡开进来,跟我来这
城市之后到处都看见的一样,它们从大门驶进体育馆。一个妇女穿着蓝色的蒙头
长袍,坐在一辆皮卡的后斗上。另外一辆上面有个蒙住眼睛的男子。皮卡慢慢绕
着场边的跑道开动,似乎想让观众看得清楚些。它收到了想要的效果:人们伸长
脖子,指指点点,踮着脚站起。在我身旁,法里德低声祷告,喉结上下蠕动。
红色卡车并排驶进球场,卷起两道尘雾,阳光在它们的轮毂上反射出来。在
球场末端,它们和第三辆车相遇。这一辆的车斗载着的东西,让我突然明白了球
门后面那两个洞究竟起何作用。他们将第三辆卡车上的东西卸下来。意料之中,
人群窃窃私语。
“你想看下去吗?”法里德悲哀地说。
“不。”我说,有生以来,我从未有过如此强烈地想离开一个地方的渴望,
“但我们必须留下来。”
两个塔利班肩头扛着俄制步枪,将第一辆车上蒙着眼的男子揪下来,另外两
个去揪穿着长袍的妇女。那个女人双膝一软,跌倒在地。士兵将她拉起来,她又
跌倒。他们试图抬起她,她又叫又踢。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永远不会忘记那
声惨叫。那是跌进陷阱的动物试图把被夹住的脚挣脱出来的惨叫。又来两个塔利
班,帮着将她塞进深没胸口的洞。另外一边,蒙着眼的男子安静地让他们将他放
进那个为他而掘的洞里。现在,地面上只有那对被指控的躯体突出来。
有个矮胖的男人站在球门附近,他胡子花白,穿着灰色教袍,对着麦克风清
清喉咙。他身后那个埋在洞里的女人仍不停惨叫。他背诵了《可兰经》上某段长
长的经文,体育馆里面的人群突然鸦雀无声,只有他鼻音甚重的声音抑扬顿挫。
我记得很久以前,爸爸对我说过一段话:那些自以为是的猴子,应该在他们的胡
子上撒尿。除了用拇指数念珠,背诵那本根本就看不懂的经书,他们什么也不会。
要是阿富汗落在他们手里,我们全部人就得求真主保佑了。
当祷告结束,教士清清喉咙。“各位兄弟姐妹!”他用法尔西语说,声音响
彻整个体育馆,“今天,我们在这里执行伊斯兰教法。今天,我们在这里秉持正
义。今天,我们在这里,是出于安拉的意愿,也是因为先知穆罕默德的指示,愿
他安息,在阿富汗,我们深爱的家园,依然存在,得到弘扬。我们倾听真主的意
旨,我们服从他,因为我们什么也不是,在伟大的真主面前,我们只是卑微的、
无力的造物。而真主说过什么?我问你们!真主说过什么?真主说,对每种罪行,
都应量刑,给予恰如其分的惩罚。这不是我说的,也不是我的兄弟说的。这是真
主说的!”他那空出来的手指向天空。我脑里嗡嗡响,觉得阳光太过毒辣了。
“对每种罪行,都应量刑,给予恰如其分的惩罚!”教士对着麦克风,放低
声音,慢慢地、一字一句地、紧张地重复了一遍。“各位兄弟姐妹,对于通奸,
应该处以什么样的刑罚?对于这些亵渎了婚姻的神圣的人,我们应该怎么处置?
我们该怎么对待这些在真主脸上吐口水的人?若有人朝真主房间的窗丢石头,我
们应该有什么反应?我们应该把石头丢回去!”他关掉麦克风。低沉的议论声在
人群中迅速传开。
我身边的法里德摇摇头,“他们也配称穆斯林。”他低声说。
接着,有个肩膀宽大的高个子男人从皮卡车走出来。他的出现在围观人群中
引起了几声欢呼。这一次,没有人会用鞭子抽打喊得太大声的人。高个子男人穿
着光鲜的白色服装,在午后的阳光下闪闪发光。他的衬衣露在外面,下摆在和风
中飘动。他像耶稣那样张开双臂,慢慢转身一圈,向人群致意。他的脸转向我们
这边时,我看见他戴着黑色的太阳镜,很像约翰·列农戴的那副。
“他一定就是我们要找的人。”法里德说。
戴墨镜的高个子塔利班走过几堆石头,那是他们适才从第三辆车上卸载的。
他举起一块石头,给人群看。喧闹声静下来,取而代之的是阵阵嗡嗡声,在体育
馆起伏。我看看身边的人,大家都啧啧有声。那个塔利班,很荒唐的,看上去像
个站在球板上的棒球投手,把石头扔向埋在洞里那个蒙着眼的男子,击中了那人
的头部,那个妇女又尖叫起来。人群发出一声“啊!”的怵叫。我闭上眼,用手
掩着脸。每块投出的石头都伴随着人群的惊呼,持续了好一会。他们住口不喊了,
我问法里德是不是结束了,法里德说还没。我猜想人们叫累了。我不知道自己掩
着脸坐了多久,我只知道,当我听到身边人们问“死了吗?死了吗?”,这才重
新睁开眼睛。
洞里那个男子变成一团模糊的血肉和破布。他的头垂在前面,下巴抵在胸前。
戴着约翰·列农墨镜的塔利班看着蹲在洞边的另一个男子,手里一上一下抛掷石
头。蹲下那个男子耳朵挂着听诊器,将另外一端压在洞里男子的胸前。他把听诊
器摘离耳朵,朝戴墨镜的塔利班摇摇头。人群哀叹。
“约翰·列农”走回投球板。
一切都结束之后,血肉淋漓的尸体各自被草草丢到红色皮卡车的后面,数个
男人用铲子匆匆把洞填好。其中有个踢起尘土,盖在血迹上,勉强将其掩住。不
消几分钟,球队回到场上。下半场开始了。我们的会见被安排在下午三点钟。这
么快就得到接见,实在出乎我意料。我原以为会拖一段时间,至少盘问一番,也
许还要检查我们的证件。但这提醒我,在阿富汗,直到今天,官方的事情仍是如
此不正式:法里德所做的,不过是告诉一个手执鞭子的塔利班,说我们有些私人
事情要跟那个穿白色衣服的男子谈谈。法里德和他说了几句。带鞭子那人点点头,
用普什图语朝球场上某个年轻人大喊,那人跑到南边球门,戴太阳镜的塔利班在
那儿跟刚才发言的教士聊天。他们三个交谈。我看见戴太阳镜那个家伙抬起头,
他点点头,在传讯入耳边说话。那个年轻人把消息带给我们。
就这么敲定。三点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