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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风筝的人

   “钱?”阿塞夫说,忍不住狂笑起来。“你听说过洛金汉吗?在澳大利亚西
部,天堂般的地方。你应该去看看,沙滩连绵不绝,绿色的海水,蓝色的天空。
我父母在那儿,住在海滨别墅里面。别墅后面有高尔夫球场,有个小小的湖泊。
爸爸每天打高尔夫球,我妈妈比较喜欢网球——爸爸说她打得很棒。他们开着一
家阿富汗餐厅、两间珠宝店,生意非常兴隆。”他拣起一颗葡萄,慈爱地放进索
拉博口里。“所以,如果我需要钱,我会让他们汇给我。”他亲吻索拉博脖子的
侧边。男孩身子稍微一缩,又闭上双眼。“再说,我跟俄国佬干仗不是为了钱。
加入塔利班也不是为了钱。你想知道我为什么加入他们吗?”

    我嘴唇已经变干了,舔了舔,这才发现舌头也变干了。

    “你口渴吗?”阿塞夫说,满脸坏笑。

    “不。”

    “我认为你很渴。”

    “还好。”我说。事情的真相是,房间突然之间变热了——汗水从我的毛孔
冒出来,浸湿我的皮肤。这是真的吗?我真的坐在阿塞夫对面吗?

    “随便你,”他说,“不管怎么说,我讲到哪里了?哦,对了,我为什么加
入塔利班。嗯,也许你还记得,我过去不是那么虔诚。但有一天,我看到真主显
灵了,在监狱里看到。你想听吗?”

    我默默无语。

    “很好,我来告诉你。”他说,“我在监狱里面度过了一段时间,在波勒卡
其区,1980年,就在巴布拉克·卡尔迈勒[Babrak Karmal(1929~1996),1979
年至1986年任阿富汗总统] 掌权之后不久。我被逮捕那天晚上,一群士兵冲进我
家,用枪口指着父亲和我,勒令我们跟他们走。那些混蛋连个理由都没说,也不
回答我母亲的问题。那也不算什么秘密,谁都知道新政府仇恨有钱人。他们出身
贫贱,就是这些狗,俄国佬打进来之前连舔我的鞋子都不配,现在用枪口指着我,
向我下令。他们手臂别着新政府的旗帜,胡言乱语说什么有钱人统统该死,仿佛
他们翻身的日子到了一样。到处都是这样的事情,冲进富人家里,将他们投入监
狱,给志同道合者树立起榜样。”

    “不管怎么说,我们六人一组,被塞在冰箱大小的牢房里。每天晚上,有个
军官,一个半哈扎拉、半乌兹别克的东西,身上发出烂驴子的臭味,会将一个犯
人拖出牢房,恣意殴打,直到那张肥脸滴着汗水方才罢休。然后他会点香烟,舒
展筋骨,走出监狱。进去那夜,他选了别人。有一晚,他挑中我。真是糟糕透顶,
我那时患了肾结石,尿了三天血。如果你没得过肾结石,请相信我,那是你所能
想像到的痛苦中最厉害的一种。我妈妈过去也患过,我记得有一次,她对我说,
她宁愿生孩子,也好过得肾结石。但是,我能做什么呢?他们将我拖出去,他开
始踢我。他穿有铁鞋尖的及膝长靴,每天晚上都到这里来玩踢人游戏。他也用它
们踢我。他不断踢,我不断惨叫,突然之间,他踢中我的左肾,结石被挤出来了。
就是那样!啊,解脱!”阿塞夫大笑,“我高喊‘真主伟大’,他踢得更加厉害
了,我开始哈哈大笑。他气得发疯,使劲踢我;但他踢得越重,我笑得越响。他
们将我扔回牢房的时候,我仍在发笑。我笑个不停,因为突然之间,我得到了真
主的指示:他就在我身上。他要我为了某个目标活下去。”

    “你知道吗,隔了几年,我在战场撞见那个军官——真主的行为真是幽默。
我在梅曼那[Meymanah ,阿富汗西北部省份法里亚布(Faryab)首府] 附近的战
壕找到他,胸口插着一块弹片,流血不止。他还是穿着那双靴子。我问记不记得
我,他说不记得了。我把刚才告诉你的跟他说了,我从来不会忘记人们的脸。我
开枪射他的睾丸。自那以后,我就有了使命。”

    “什么使命?”我听见自己说,“对偷情的人扔石头?强奸儿童?鞭打穿高
跟鞋的妇女?屠杀哈扎拉人?而这一切都以伊斯兰的名义?”突然间,始料不及
的是,我还没来得及勒住缰绳,这些话就统统跑出来。我希望我能将它们抓回来,
吞下肚。但它们跑出来了。我越线了,活着走出这间房子的希望随着这些话溜走。

    诧异的神情在阿塞夫脸上一闪而过。“我觉得这毕竟算是享受。”他冷笑着
说,“但是,有些事情,像你这样的叛国之徒永远不会懂。”

    “比如说?”

    阿塞夫眉头一锁:“比如为你的人民、你的习俗、你的语言骄傲。阿富汗就
像一座到处扔着垃圾的美丽大厦,得有人把垃圾清走。”

    “那就是你在马扎挨门挨户所做的?清走垃圾?”

    “准确无误。”

    “在西方,人们有另外一个说法,”我说,“他们管这个叫种族清洗。”

    “真的吗?”阿塞夫神色一亮,“种族清洗。我喜欢它。我喜欢它的发音。”

    “我只想要这个男孩。”

    “种族清洗。”阿塞夫喃喃自语,品味着这个词组。

    “我要这个男孩。”我又说了一遍。索拉博的眼睛望着我,那是一双任人宰
杀的羔羊的眼睛,甚至还有眼影——我记得,宰牲节那天,我家院子里面,毛拉
在割断绵羊的喉咙之前,涂黑它的眼睛,给它吃一块糖。我认为我从索拉博眼中
看到了哀求。

    “告诉我为什么。”阿塞夫说。他的牙齿轻轻咬着索拉博的耳垂,在上面游
走。他的额头流出汗珠。

    “那是我的事情。”

    “你想要他干什么呢?”他说,然后露出猥亵的微笑,“或者,想要对他做
什么?”

    “真恶心。”我说。

    “你怎么知道?你试过了吗?”

    “我会带他到一个更好的地方去。”

    “告诉我为什么。”

    “那是我的事情。”我说。我不知道自己何以变得如此强硬,也许是临死一
搏吧。

    “我真奇怪,”阿塞夫说,“我真的很奇怪,为何你那么老远来?阿米尔,
为什么你那么老远来,就为了一个哈扎拉人?你为什么来这儿?你来这里的真正
原因是什么?”

    “我有我的理由。”我说。

    “那么很好。”阿塞夫冷笑着说。他按着索拉博的背,将他推向桌子右边。
索拉博的屁股碰到桌子,将其撞翻,葡萄掉了一地。他迎面跌倒在葡萄上,上衣
被葡萄汁染成紫色。穿着一圈铜球的桌脚现在指向天花板。

    “那么,给你。”阿塞夫说。我把索拉博扶起来,压碎的葡萄粘在他裤子上,
如同海贝吸附在码头上,我帮他抹掉。

    “去吧,带上他。”阿塞夫指着门说。

    我拉起索拉博的手。他很小,皮肤干燥,长着茧。他手指挪动,跟我扣在一
起。我又看见宝丽莱照片上的索拉博了,看到他的手臂抱着哈桑的大腿、头靠在
他父亲臀部上的那种神情,看到他们两个微笑着。我们穿过房间,铃铛叮当叮当
响。

    我们走到门边。

    “当然,”阿塞夫在身后说,“我没有说这是免费的。”

    我转过身:“你想要什么?”

    “你必须自己赢得他。”

    “你想要什么?”

    “我们还有些没了结的账,你和我。”阿塞夫说,“你记得的,对吧?”

    他无须担心。我永世不会忘记达乌德汗推翻国王那天。成年之后,每当我听
到达乌德汗的名字,就能想起哈桑举起弹弓,瞄准阿塞夫的脸,哈桑说人们会叫
他独眼龙阿塞夫,而不是吃耳朵的阿塞夫。我记得自己对哈桑的勇气钦羡不已。
阿塞夫退开,发誓说他会给我们教训。他已经在哈桑身上实现了誓言。现在轮到
我了。

    “好吧。”我找不到其他话可说。我不想求饶,那只会让他更加痛快。

    阿塞夫把卫兵唤进屋里。“我要你们听着。”他对他们说,“再过一会,我
会关上门。然后他和我会处理一点陈年烂账。你们无论听到什么,都别进来!听
到没有?别进来!”

    卫兵点着头,看看阿塞夫,看看我。“是,老爷。”

    “完了之后,我们只有一个能活着走出这间房子,”阿塞夫说,“如果是他,
那么他就赢得自由,你们放他走,明白了吗?”

    年纪较大的卫兵不安地说:“可是老爷……”

    “如果他走出去,你们放他走!”阿塞夫大叫。那两个卫兵吓得连连点头。
他们转身离开,有个去拉索拉博。

    “让他留下,”阿塞夫说,狞笑着,“让他看看。学点教训对孩子有好处。”

    卫兵离开。阿塞夫放下念珠,把手伸进黑色背心的上袋。他掏出来的东西,
我早就料到了:不锈钢拳套。

    那人的头发涂着睹喱水,厚厚的嘴唇上面留着克拉克·盖博那样的小胡子。
睹喱水浸透了绿色的手术纸帽,弄出非洲地图似的污迹。我记得他黑色的脖子上
的金项链,挂着安拉的神像。他俯视着我,连珠炮似的说出一种我听不懂的语言,
乌尔都语[Urdu ,巴基斯坦官方语言] ,我想。我的眼睛盯在他的喉结,看着它
上上下下,我想问他究竟多大年纪——他看上去太年轻,像外国肥皂剧里面某个
演员。但我说出口的只是,我要狠狠揍他一顿,我要狠狠揍他一顿。

    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狠狠揍阿塞夫一顿。我想没有吧,怎么可能呢?那是我
第一次跟人打架。我长这么大了,还没朝人挥过一拳呢。

    在我记忆中,跟阿塞夫打架的情景栩栩如生,真叫人吃惊:我记得阿塞夫在
戴上拳套之前打开了音乐。在某个时刻,长方形的祷告毛毯,织着麦加地图那张,
从墙上松落,掉在我头上,它上面的泥土弄得我打喷嚏。我记得阿塞夫抓起葡萄
磨着我的脸,他咬牙切齿,滚动着血红的眼睛。在某个时刻,阿塞夫的头巾脱落,
露出几缕长及肩膀的金色头发。

    还有结局,当然。结局我看得一清二楚。我想我会永远记得。

    我记得的大体是这样的:他的拳套在午后的阳光中闪亮,他第一次击中我时,
我浑身发冷,但很快,我的鲜血就温暖了他的拳套。我被甩到墙壁,一颗本来可
能挂着画的钉子刺进我的后背。我听到索拉博的尖叫,还有手鼓、手风琴、雷布
巴琴演奏的乐声。身子撞到墙壁上,拳套击打我的下巴。被自己的牙齿噎住,将
它们吞下去,我想起自己曾花了无数时间刷牙、清牙缝。被摔倒墙上。倒在地板
上,血从破裂的上唇流出来,滴污了淡紫色的地毯,腹部阵阵剧痛起伏,想着我
什么时候才能再次呼吸。我的肋骨断裂,声音跟折断树枝一样,从前哈桑和我经
常拿折断的树枝当剑,像旧电影里面的辛巴德那样决斗。听到索拉博的尖叫。我
的侧脸撞上电视柜的一角。又是一声断裂,这次正中我左眼下面。我听到音乐声,
索拉博的尖叫声。手指抓着我的头发,拖着我向后,不锈钢闪闪发亮,它们挥击
过来,断裂声再次响起,这次是我的鼻子。咬牙忍痛,发现我的牙齿已经不像过
去那样齐整了。被踢中。索拉博不断尖叫。

    我不知道自己何时开始发笑,但我笑了。笑起来很痛,下巴、肋骨、喉咙统
统剧痛难忍。但我不停笑着。我笑得越痛快,他就越起劲地踢我、打我、抓我。

    “什么事这样好笑?”阿塞夫不断咆哮,一拳拳击出。他的口水溅上我的眼
睛。索拉博尖叫。

    “什么事这样好笑?”阿塞夫怒不可遏。又一根肋骨断裂,这次在左边胸下。
好笑的是,自1975年冬天以来,我第一次感到心安理得。我大笑,因为我知道,
在我大脑深处某个隐蔽的角落,我甚至一直在期待这样的事情。我记得那天,在
山上,我用石榴扔哈桑,试图激怒他。他只是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红色的果汁
染在他衬衣上,跟鲜血一样。然后他从我手里拿过一个石榴,在自己额头上磨碎。
现在你满意了吗?他凄然说,你觉得好受一些了吗?我从不曾觉得高兴,从不曾
觉得好受一些,根本就没有过。但我现在感觉到了。我体无完肤——我当时并不
清楚有多糟糕,后来才知道——但心病已愈。终于痊愈了,我大笑。

    接着是结局,我就算埋在坟里也会记得。

    我躺在地上哈哈大笑,阿塞夫坐在我胸膛,一张发疯似的脸被缕缕晃动的头
发围绕着,离我的脸只有几英寸。他一只手掐着我的喉咙,另外一只戴着拳套,
作势悬在肩上,他举起拳头,准备再次击落。

    接着,“别打了。”一个微弱的声音响起。

    我们都看着。

    “求求你,别再打了。”

    我想起在恤孤院的时候,负责人给我和法里德开门,说了一句话。他叫什么
名字来着?察曼?那东西跟他形影不离。他说,他无论走到那儿,都会将它塞在
裤带上。

    “别再打了。”

    眼影混着泪珠,在他脸上冲出两道黑色的痕迹,弄糊了胭脂。他下唇颤抖着,
流着鼻涕,“别打了。”他哽咽道。

    弹弓被拉满,他的手高举过肩,握着橡皮筋末端的弓杯。弓杯里面有个东西,
黄色的,闪闪发光。我将血从眼上眨落,看到那是一个铜球,从桌子的底座取下
来的。索拉博将弹弓瞄准阿塞夫的脸。

    “别再打了,老爷。”他说,嘶哑的声音颤抖着,“别再伤害他。”

    阿塞夫的嘴巴无言地扭曲,欲言又止。“你知道你自己在干什么吗?”最后
他说。

    “求求你,停下来。”索拉博说,泪水又从绿色的眼睛涌出,和眼影混在一
起。

    “把它放下,哈扎拉人。”阿塞夫气急败坏,“把它放下,不然我会处置你,
相比之下,我刚才对他做的,不过是温柔地拧拧耳朵罢了。”

    泪水流个不停。索拉博摇摇头。“求求你,老爷,”他说,“停下来。”

    “放下。”

    “别再伤害他了。”

    “放下。”

    “求求你。”

    “把它放下!”

    “别打了。”

    “把它放下!”阿塞夫放开我的喉咙,朝索拉博扑去。

    索拉博松开弓杯,弹弓发出嘶嘶的声音。接着阿塞夫惨叫起来,用手掩着片
刻之前还是左眼所在的地方。血渗出他的指缝。血,还有其他东西,像嗜喱水一
样的白色的东西。那叫玻璃状液,我清楚地想起来。我在某个地方读到过,玻璃
状液。

    阿塞夫在地毯上打滚,翻来覆去,不断惨叫,双手仍掩着血淋淋的眼眶。

    “我们走!”索拉博说,他拉起我的手,把我扶起来。我被痛击过的身体每
一寸都在发痛。阿塞夫在我们后面叫着。

    “出去!滚出去!”他高声尖叫。

    我跌跌撞撞打开门。卫兵看到我的时候,眼睛睁得大大的,我在想自己像什
么样子,每次呼吸都带来胃痛。有个卫兵用普什图语说了几句,接着飞也似的跑
过我们,奔进房间。阿塞夫仍在里面不停喊着“出去!”。

    “快走,”索拉博说,拉着我的手,“我们走。”

    我拉着索拉博的小手,挣扎着走下门厅。我回头看了最后一眼,卫兵在阿塞
夫身边乱成一团,朝他脸上做着什么。我恍然大悟:铜球还嵌在他空洞的眼眶里。

    我觉得天旋地转,倚着索拉博,蹒跚走下楼梯。楼上传来阿塞夫声声惨叫,
如同受伤野兽的哀嚎。我们走出来了,走进阳光中,我的手臂压在索拉博肩膀上,
然后我看见法里德朝我们跑来。

    “奉安拉之名!奉安拉之名!”他说,眼睛大大地瞪着我。他将我的手臂摔
在肩膀,背起我,朝卡车飞奔而去。我想我尖叫了。我看见他的拖鞋嘭嘭蹬着地
面,甩打着他粗黑的后脚跟。呼吸很痛。然后我看到了陆地巡洋舰的车顶,被放
进后座,看到发皱的米色坐垫,听见车门打开的叮叮叮声音。一阵跑步声绕过车
身,法里德和索拉博匆匆谈了几句,车门用力关上,引擎发动。车子猛然前冲,
我感到额头上有只小手。我听见街道上的声音,几声呼喝,看见窗外的模糊的树
朝后退去。索拉博在哭泣,法里德仍不停重复着:“奉安拉之名!奉安拉之名!”

    大约在那时,我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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