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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风筝的人

   如果说白沙瓦让我回忆起喀布尔过去的光景,那么,伊斯兰堡就是喀布尔将
来可能成为的城市。街道比白沙瓦的要宽,也更整洁,种着成排的木槿和凤凰树。
市集更有秩序,而且也没有那么多行人和黄包车挡道。屋宇也更美观,更摩登,
我还见到一些公园,林阴之下有蔷薇和茉莉盛开。

    法里德在一条通往玛加拉山的巷道找了个小旅馆。前去的路上,我们经过著
名的费萨尔清真寺,世界上最大的清真寺,香火甚旺,耸立着巨大的水泥柱和直
插云霄的尖塔。看到清真寺,索拉博神色一振,趴在车窗上,一直看着它,直到
法里德开车拐了个弯。

    旅馆的房间比我和法里德在喀布尔住过那间好得太多了。被褥很干净,地毯
用吸尘器吸过,卫生间没有污迹,里面有洗发水、香皂、刮胡刀、浴缸,有散发
着柠檬香味的毛巾。墙上没有血迹。还有,两张单人床前面的柜子上摆着个电视
机。

    “看!”我对索拉博说。我用手将它打开——没有遥控器,转动旋钮。我调
到一个儿童节目,两只毛茸茸的卡通绵羊唱着乌尔都语歌曲。索拉博坐在床上,
膝盖抵着胸膛。他看得入迷,绿眼珠反射出电视机里面的影像,前后晃动身子。
我想起有一次,我承诺哈桑,在我们长大之后,要给他家里买台彩电。

    “我要走了,阿米尔老爷。”法里德说。

    “留下过夜吧,”我说,“路途遥远。明天再走。”

    “谢谢你。”他说,“但我想今晚就回去。我想念我的孩子。”他走出房间,
在门口停下来。“再见,亲爱的索拉博。”他说。他等着回应,但索拉博没理他,
自顾摇着身子,屏幕上闪动的图像在他脸上投下银光。

    在门外,我给他一个信封。打开之后,他张大了口。

    “真不知道该怎么谢谢你。”我说,“你帮了我这么多。”

    “这里面有多少钱?”法里德有点手足无措。

    “将近两干美元。”

    “两干……”他说,下唇稍微有点颤抖。稍后,他驶离停车道的时候,揿了
两下喇叭,摇摇手。我也朝他招手。再也没有见到他。

    我回到旅馆房间,发现索拉博躺在床上,身子弯成弓形。他双眼合上,但我
不知道他是不是睡着了。他关掉了电视。我坐在床上,痛得龇牙咧嘴,抹去额头
上的冷汗。我在想,要过多久,起身、坐下、在床上翻身才不会发痛呢?我在想,
什么时候才能吃固体食物呢?我在想,我该拿这个躺在床上的受伤的小男孩怎么
办?不过我心里已经有了想法。

    柜台上有个饮水机。我倒了一玻璃杯水,吞下两片阿曼德的药丸。水是温的,
带有苦味。我拉上窗帘,慢慢躺在床上。我觉得自己的胸膛会裂开。等到痛楚稍
减、我又能呼吸的时候,我拉过毛毯盖在身上,等着阿曼德的药丸生效。

    醒来之后,房间变黑了。窗帘之间露出一线天光,那是即将转入黑夜的紫色
斜晖。汗水浸透被褥,我脑袋昏重。我又做梦了,但忘记梦到什么。

    我望向索拉博的床,发现它是空的,心里一沉。我叫他的名字,发出的嗓音
吓了自己一跳。那真是茫然失措,坐在阴暗的旅馆房间,离家万里,身体伤痕累
累,呼唤着一个几天前才遇到的男孩的名字。我又喊了他的名字,没听到回答。
我挣扎着起床,查看卫生间,朝外面那条狭窄的走廊望去。他不见了。

    我锁上房门,一只手扶在走廊的栏杆上,跌跌撞撞走到大堂的经理办公室。
大堂的角落有株满是尘灰的假棕榈树,粉红的火烈鸟在壁纸上飞舞。我在塑料贴
面的登记柜台后面,找到正在看报纸的经理。我向他描绘索拉博的样子,问他有
没有见到过。他放下报纸,摘掉老花镜。他的头发油腻,整齐的小胡子有些灰白,
身上依稀有种我叫不上名字的热带水果味道。

    “男孩嘛,他们总喜欢出去玩。”他叹气说,“我有三个男孩,他们整天都
跑得不见踪影,给他们母亲惹麻烦。”他用报纸扇风,看着我的下巴。

    “我认为他不是出去玩,”我说,“我们不是本地人,我担心他会迷路。”

    他摇摇头:“你应该看好那个男孩,先生。”

    “我知道,”我说,“但我睡着了,醒来他已经不见了。”

    “男孩应该多加关心的,你知道。”

    “是的。”我说,血气上涌。他怎么可以对我的焦急如此无动于衷?他把报
纸交在另外一只手上,继续扇风,“他们现在想要自行车。”

    “谁?”

    “我的孩子。”他说,“他们总在说:”爸爸,爸爸,请给我们买自行车,
我们不会给你带来麻烦。求求你,爸爸。‘“他哼笑一声,”自行车。他们的母
亲会杀了我,我敢向你保证。“

    我想像着索拉博横尸街头,或者在某辆轿车的后厢里面,手脚被绑,嘴巴被
塞住。我不想他死在我手里,不想他也因我而死。“麻烦你……”我说,皱起眉
头,看见他那件短袖蓝色棉衬衫翻领上的商标,“费亚兹先生,你见过他吗?”

    “那个男孩?”

    我强忍怒火:“对,那个男孩!那个跟我一起来的男孩。以真主的名义,你
见过他吗?”

    扇风停止。他眼睛一缩:“别跟我来这套,老弟,把他弄丢的不是我。”

    虽然他说得没错,但不能平息我的怒火。“你对,我错了,是我的错。那么,
你见过他吗?”

    “对不起。”他强硬地说,戴上眼镜,打开报纸,“我没见过这样的男孩。”

    我在柜台站了一会,抑制自己别发火。我走出大厅的时候,他说:“有没有
想过他会去什么地方?”

    “没有。”我说。我感到疲惫,又累又怕。

    “他有什么爱好吗?”他说,我看见他把报纸收起来。“比如说我的孩子,
他们无论如何总是要看美国动作片,特别是那个阿诺什么辛格演的……”

 


    “清真寺!”我说,“大清真寺。”我记得我们路过的时候,清真寺让索拉
博从委靡中振奋起来,记得他趴在车窗望着它的样子。

    “费萨尔?”

    “是的,你能送我去吗?”

    “你知不知道它是世界上最大的清真寺?”他问。

    “不知道,可是……”

    “光是它的院子就可以容下四万人。”

    “你能送我到那边去吗?”

    “那儿距这里还不到一公里。”他说,不过他已经从柜台站起来。

    “我会付你车钱。”

    他叹气,摇摇头,“在这里等着。”他走进里间,出来的时候换了一副眼镜,
手里拿着串钥匙,有个披着橙色纱丽的矮胖女人跟在身后。她坐上他在柜台后面
的位子。“我不会收你的钱。”他朝我吹着气,“我会载你去,因为我跟你一样,
也是个父亲。”

    我原以为我们会在城里四处寻找,直到夜幕降临。我以为我会看到自己报警,
在费亚兹同情的目光下,给他们描绘索拉博的样子。我以为会听见那个警官疲累
冷漠的声音,例行公事的提问。而在那些正式的问题之后,会来个私人的问题:
不就是又一个死掉的阿富汗孩子,谁他妈的关心啊?

    但我们在离清真寺约莫一百米的地方找到他,坐在车辆停满一半的停车场里
面,一片草堆上。费亚兹在那片草堆停下,让我下车。“我得回去。”他说。

    “好的。我们会走回去。”我说,“谢谢你,费亚兹先生,真的谢谢。”

    我走出去的时候,他身子从前座探出来。“我能对你说几句吗?”

    “当然。”

    在薄暮的黑暗中,他的脸只剩下一对反照出微光的眼镜。“你们阿富汗的事
情……这么说吧,你们有点鲁莽。”

    我很累,很痛。我的下巴抖动,胸膛和腹部那些该死的伤口像鱼钩在拉我的
皮肤。但尽管这样,我还是开始大笑起来。

    “我……我说了……”费亚兹在说话,但我那时哈哈大笑,喉头爆发出来的
笑声从我缝着线的嘴巴进出来。

    “疯掉了。”他说。他踩下油门,车轮在地面打转,尾灯在黯淡的夜光中闪
闪发亮。

    “你把我吓坏了。”我说。我在他身旁坐下,强忍弯腰带来的剧痛。

    他望着清真寺。费萨尔清真寺的外观像一顶巨大的帐篷。轿车进进出出,穿
着白衣的信徒川流不息。我们默默坐着,我斜倚着树,索拉博挨着我,膝盖抵在
胸前。我们听着宣告祈祷开始的钟声,看着那屋宇随日光消退而亮起成千上万的
灯光。清真寺在黑暗中像钻石那样闪着光芒。它照亮了夜空,照亮了索拉博的脸
庞。

    “你去过马扎里沙里夫吗?”索拉博说,下巴放在膝盖上。

    “很久以前去过,我不太记得了。”

    “我很小的时候,爸爸带我去过那儿,妈妈和莎莎也去了。爸爸在市集给我
买了一只猴子。不是真的那种,而是你得把它吹起来的那种。它是棕色的,还打
着蝴蝶结。”

    “我小时候似乎也有一只。”

    “爸爸带我去蓝色清真寺。”索拉博说,“我记得那儿有很多鸽子,在那个
回教堂外面,它们不怕人。它们朝我们走来,莎莎给我一小片馕,我喂那些鸟儿。
很快,那些鸽子都围在我身边咯咯叫。真好玩。”

    “你一定很想念你的父母。”我说。我在想他有没有看到塔利班将他的父母
拖到街上。我希望他没有。

    “你想念你的父母吗?”他问,把脸颊放在膝盖上,抬眼看着我。

    “我想念我的父母吗?嗯,我从没见过我的妈妈。我爸爸几年前死了,是的,
我想念他。有时很想。”

    “你记得他长什么样子吗?”

    我想起爸爸粗壮的脖子,黑色的眼睛,那头不羁的棕发,坐在他大腿上跟坐
在树干上一样。“我记得他长什么样子,”我说,“我还记得他身上的味道。”

    “我开始忘记他们的面孔,”索拉博说,“这很糟吗?”

    “不,”我说,“是时间让你忘记的。”我想起某些东西。我翻开外套的前
袋,找出那张哈桑和索拉博的宝丽莱合影,“给你。”

    他将相片放在面前几英寸的地方,转了一下,以便让清真寺的灯光照在上面。
他久久看着它。我想他也许会哭,但他只是双手拿着照片,拇指在它上面抚摸着。
我想起一句不知道在什么地方看来的话,或者是从别人口里听来的:阿富汗有很
多儿童,但没有童年。他伸出手,把它递给我。

    “你留着吧,”我说,“它是你的。”

    “谢谢你。”他又看了看照片,把它放在背心的口袋里面。一辆马车发着声
响驶进停车场。马脖子上挂着很多小铃铛,随着马步叮当作响。

    “我最近经常想起清真寺。”索拉博说。

    “真的吗?都想些什么呢?”

    他耸耸肩,“就是想想而已。”他仰起脸,看着我的眼睛。这时,他哭了起
来,轻柔地,默默地。“我能问你一些问题吗,阿米尔老爷?”

    “当然。”

    “真主会不会……”他开始说,语声有点哽咽,“真主会不会因为我对那个
人做的事情让我下地狱?”

    我伸手去碰他,他身子退缩。我收回手。“不会,当然不会。”我说。我想
把他拉近,抱着他,告诉他世界曾经对他不仁,他别无选择。

    他的脸扭曲绷紧,试图保持平静:“爸爸常说,甚至连伤害坏人也是不对的。
因为他们不知道什么是好的,还因为坏人有时也会变好。”

    “不一定的,索拉博。”

    他疑惑地看着我。

    “那个伤害你的人,我认识他很多年。”我说,“我想这个你从我和他的对
话中听出来了。我像你这样大的时候,他……他有一次想伤害我,但你父亲救了
我。你父亲非常勇敢,他总是替我解决麻烦,为我挺身而出。所以有一天那个坏
人伤害了你父亲,他伤得你父亲很重,而我……我不能像你父亲救过我那样救他。”

    “为什么人们总是伤害我父亲?”索拉博有点喘着气说,“他从不针对任何
人。”

    “你说得对。你父亲是个好人。但我想告诉你的是,亲爱的索拉博,这个世
界有坏人,有时坏人坏得很彻底,有时你不得不反抗他们。你对那个人所做的,
我很多年前就应该对他做的。他是罪有应得,甚至还应该得到更多的报应。”

    “你觉得爸爸会对我失望吗?”

    “我知道他不会。”我说,“你在喀布尔救了我的命。我知道他会为你感到
非常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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