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马尔·费萨尔皮肤很暗,矮矮胖胖,脸上有酒窝,黑色的大眼睛,还有和
蔼的笑容,露出来的齿缝很大。他稀疏的头发在后面梳成马尾,穿着棕色灯芯绒
西装,手肘的位置上有几块毛皮补丁,还带着个鼓鼓的破旧公文包。公文包的提
手不见了,所以他将其抱在胸前。他是一见面就笑着说很多话而且过分客套的人,
比如说“对不起,我将会在五点在那儿”之类的。我打电话给他,听到他的笑声,
他执意要出来会晤我们。“很抱歉,这个城市里面的出租车跟鲨鱼一样,”他的
英语说得很棒,没有任何口音,“一旦嗅到外国人的味道,就会多要三倍车费。”
他推开门,脸带微笑,道歉连连,稍微有点喘气和流汗。他用手帕擦额头,
打开公文包,乱翻着找记事本,为把文件扔得满床都是不停道歉。索拉博盘膝坐
在床上,一边看着消掉声音的电视,一边看着那个手忙脚乱的律师。那天早晨我
跟他说过费萨尔要来,他点点头,似乎想问些什么,但只是走开去看一个有动物
在说话的电视节目。
“找到了。”费萨尔说,翻开一本黄色的法律记事本。“就安排事物的能力
而言,我希望我的孩子像他们的妈妈。很抱歉,也许这不是你所想要从你未来的
律师口里听到的,对吧?”他哈哈大笑。
“嗯,雷蒙德·安德鲁对你评价很高。”
“安德鲁先生。是的,是的,那个家伙人很好。实际上,他打过电话给我,
把你的事情告诉我了。”
“真的吗?”
“哦,是的。”
“那么你清楚我的情况了。”
费萨尔擦去唇边的汗水。“我清楚你告诉安德鲁先生的情况。”他说,脸上
出现两个酒窝,泛起狡狺的微笑。他转向索拉博。“肯定就是这个少年惹起所有
的麻烦吧?”他用法尔西语说。
“这是索拉博。”我说,“索拉博,他是费萨尔先生,我跟你说过的那个律
师。”
索拉博从他的床上滑下来,跟费萨尔握手。“你好。”他低声说。
“你好,索拉博。”费萨尔说,“你知道自己的名字来自一个了不起的战士
吗?”
索拉博点点头,爬回床上,继续侧身躺着看电视。
“我不知道你的法尔西语说得这么好,”我用英语说,“你在喀布尔长大吗?”
“不是,我在卡拉奇[Karachi,巴基斯坦南部城市]
出生,但在喀布尔生活
了好几年。沙里诺区,靠近哈吉雅霍清真寺。”费萨尔说。“实际上,我在伯克
利[Berkeley ,美国加州城市] 长大。1960年代后期,我爸爸在那儿开了间唱片
店。自由恋爱,染了领带的衬衫,你叫得出来的全都有。”他身体前倾,“我去
过伍德斯托克音乐节[Woodstock,位于纽约州东南,每年8
月举办民谣和摇滚音
乐节].”
“太帅了!”我说。费萨尔哈哈大笑,又开始冒汗珠了。“反正,”我继续
说,“我跟安德鲁先生说得差不多了,省略掉一两件事,也许三件。我会完完整
整告诉你。”
他舔了一根手指,翻到空白页,把笔帽打开。“那最好了,阿米尔。我们何
不用英语交谈,免得外面的人听到?”
“好的。”
我把发生过的一切统统告诉他:我跟拉辛汗的会面、前往喀布尔、恤孤院、
伽兹体育馆的掷石头。
“天!”他低声惊呼,“很抱歉,我在喀布尔有很多美好的回忆。很难相信
你刚才告诉我的竟然是同一个地方。”
“你后来回去过吗?”
“天,没有。”
“我会告诉你,那儿不是伯克利。”我说。
“继续。”
我把剩下的都告诉他了:跟阿塞夫见面、搏斗、索拉博和他的弹弓、逃回巴
基斯坦。当我说完,他飞快地写下一些东西,深深呼吸,镇定地看了我一眼:
“好了,阿米尔,你前面有场艰苦的战斗。”
“我能打赢吗?”
他把笔帽装上。“就安德鲁的语气判断,希望渺茫。不是不可能,但是机会
很小。”和蔼的笑容和戏谑的眼神不见了。
“可是像索拉博这样的孩子最需要有个家,”我说,“这些规章制度对我来
说毫无意义。”
“我也心有戚戚,阿米尔。”他说,“但事实是,就当前的移民法、收养机
构政策和阿富汗的政治局势看来,你的情况很不妙。”
“我真不理解,”我说,想找个东西揍一顿,“我是说,我明白,但是我不
理解。”
奥马尔点头,双眉紧锁。“好了,就这样。灾难之后,不管天灾还是人祸—
—塔利班真是一场大灾难,阿米尔,相信我——一个孩子是否孤儿,总是很难判
断。孩子们被遗弃在难民营,或者被双亲抛弃,因为他们无法加以照料。这些情
况向来都有。所以除非孩子满足孤儿的法律定义,否则移民局不会放发签证。我
很抱歉,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荒唐,但你需要一纸死亡证书。”
“你在阿富汗住过,”我说,“你知道这事的可能性有多大。”
“我知道,”他说,“但让我们假设现在这个孩子父母双亡的情况弄清楚了。
即使那样,移民局会认为,最好由该国的人来收养这个孩子,以便他能保持本国
的文化传统。”
“什么传统?”我说,“阿富汗有过的文化传统被塔利班毁掉了。你知道他
们怎么对待巴米扬的大佛。”
“很抱歉,我在告诉你的是移民局怎么工作,阿米尔。”奥马尔说,碰碰我
的手臂。他望向索拉博,露出微笑,然后看着我。“说到这里,一个孩子必须根
据他自己国家的法规被合法地收养。但假如你碰到一个乱糟糟的国家,比如说阿
富汗,政府官员会忙于处理各种突发事件,处理收养事宜不会得到优先考虑。”
我叹气,揉揉眼睛。眼睛后面突突发痛。
“但是让我们假设不管怎样,阿富汗人肯帮忙。”奥马尔说,双手交叉放在
隆起的肚子上,“这次收养仍有可能被拒绝。实际上,就算是那些较为温和的穆
斯林国家,对收养也不无疑虑,因为在多数这些国家中,穆斯林教法不赞同收养。”
“你是在叫我放弃?”我问,用手压着额头。
“我在美国长大,阿米尔。如果说美国让我学到什么东西,那就是,认输简
直就像在女童军[Girl Scouts,美国女童军是世界上最大的专门服务于女孩的组
织,成员多为成年义工,旨在帮助女孩提高使她们终身受益的素质]
的柠檬水罐
里面撒尿一样不可原谅。可是,身为你的律师,我必须把事实告诉你。”他说,
“最后一点,收养机构会定期派人前去评估那个孩子所处的环境,而没有正常的
机构会派人去阿富汗。”
我看见索拉博坐在那儿,看着电视和我们。他的坐姿跟他父亲过去一样,膝
盖抵着下巴。
“我是他伯父,难道这没有用吗?”
“如果你能证明,它会起作用。很抱歉,你有什么证明文件或者什么证人吗?”
“没有文件,”我用虚脱的声音说,“没有人知道这回事。索拉博也是我说
了他才知道的,而我自己也是最近才发现这个秘密。惟一知道的那个人已经走了,
也许死了。”
“嗯。”
“我该怎么办,奥马尔?”
“我会坦诚相告,你的选择不多。”
“天哪,我能做什么?”
奥马尔吸气,用钢笔敲打下巴,然后把气呼出来。“你还是填一份收养申请
表,期待最好的结果。你可以做独立的收养。也就是说,你得和索拉博一起生活
在巴基斯坦,日复一日,挨过两年,你可以替他申请政治庇护。那是个漫长的过
程,你得证明他受到政治迫害。你也可以申请人道主义签证。那得由检察总长审
核,很难得到。”他顿了顿,“还有个选择,也许是你最好的办法了。”
“什么?”我靠近身体问。
“你可以把他重新送进这儿的恤孤院,然后填收养申请表。让他们审核你的
I 一600 表格和你的家庭,把孩子留在安全的地方。”
“那是什么?”
“很抱歉,I 一600
表格是移民局的官方文件。家庭评估由你选择的收养机
构执行。”奥马尔说,“你知道,那是要确保你和你的妻子没有精神病。”
“我不想那么做。”我说,看了一眼索拉博,“我答应过他,不再让他进恤
孤院。”
“正如我所说的,那是你最好的选择。”
我们又谈了一会,然后我送他上车,一辆旧大众甲壳虫。当时伊斯兰堡巳近
黄昏,一轮红日挂在西边。奥马尔不知道使了什么法子,居然能挤到车里去,我
看见他上车的时候车身一沉。他摇下车窗:“阿米尔?”
“嗯?”
“我刚才跟你说过吗?你正在努力争取的事情很了不起。”
他招招手,把车驶离。我站在宾馆房间门外,也朝他挥手。我希望索拉雅在
身边陪着我。
我回到房间的时候,索拉博已经关掉电视了。我坐在自己的床沿,让他挨着
我坐下。“费萨尔先生说有个办法可以让我把你带去美国。”我说。
“真的吗?”他好几天来第一次露出微弱的笑容,“我们什么时候能走?”
“嗯,事情是这样的。可能需要一段时间,但他说可以做到,而且他会帮助
我们。”我把手放在他脖子后面。外面,召唤人们祷告的钟声。响彻大街小巷。
“多久?”索拉博问。
“我不知道,一阵吧。”
索拉博耸耸肩,微笑着,这次笑得更灿烂了:“我不在乎,我能等。那就像
酸苹果。”
“酸苹果?”
“有一次,我很小的时候,我爬上一棵树,吃那些青青的酸苹果。我的小腹
变得又肿又硬,像鼓那样,痛得厉害。妈妈说只要我等到苹果熟透,就不会生病
了。所以现在,无论我真正想要什么,我都会想起她说过的关于苹果的话。”
“酸苹果,”我说,“安拉保佑,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孩子,亲爱的索拉博。”
他的耳朵红了起来。
“绝对是。”我说,“绝对是。”
“我们会开车到那些街上去吗?那些你只能看见车顶和天空的街道?”
“我们每一条都去。”我说,眼泪涌上来,我眨眼强行忍住。
“英语难学吗?”
“我敢说,不用一年,你就可以说得跟法尔西语一样流利。”
“真的吗?”
“是的,”我伸了一根手指在他下巴,把他的脸转过来,“还有一件事,索
拉博。”
“什么事?”
“嗯,费萨尔先生那会很有帮助,如果我们……如果我们能让你在一间为孩
子准备的房子待上一阵。”
“为孩子准备的房间?”他的笑容消失了,“你是说孤儿院吗?”
“只是待上一阵。”
“不,”他说,“别这样,求求你。”
“索拉博,那只是很短的时间,我保证。”
“你向我保证过永远不让我去那些地方,阿米尔老爷。”他说。他声音颤抖,
泪如泉涌。我一阵心痛。
“那不同的。就在这儿,在伊斯兰堡,不是在喀布尔。我会每天去探望你,
直到我们能够离开,把你带去美国。”
“求求你!求求你!别这样!”他哽咽着,“我很怕那些地方。他们伤害我!
我不想去。”
“没有人会伤害你。再也不会了。”
“他们会的!他们总是说他们不会,但他们说谎!他们说谎!求求你,真主
啊!”
我用拇指抹去他脸上的泪痕。“酸苹果,记得吗?这就像一个酸苹果。”我
轻声说。
“不,它不是。不要那些地方。天,天啦!求求你,别这样!”他浑身颤抖,
涕泗俱下。
“嘘。”我把他拉近,抱着他颤抖的身体。“嘘。会没事的。我们会一起回
家。你会看到的,没事的。”
他的声音被我的胸膛闷住,但我能听到话里的痛苦。“求求你答应我你不会
这么做!天啊,阿米尔老爷!求求你答应我你不会!”
我如何能答应呢?我抱着他,紧紧抱着,前后摇晃。他的泪水滴进我的衣裳,
直到泪流干了,直到不再颤抖了,直到惊恐的哀求变成听不清的喃喃自语。我等
着,摇着他,直到他呼吸缓下来,身体松弛。我想起曾经从某个地方看来的一句
话:孩子们就是这样对付恐惧:他们睡觉。
我抱他上床,把他放下。然后我躺在自己床上,望着窗外伊斯兰堡上方紫色
的天空。
电话将我惊醒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我揉揉眼睛,旋开床头灯。刚过晚上
10点半,我睡了将近三个小时。我拿起话筒。“喂?”
“美国打来的电话。”费亚兹先生的声音。
“谢谢。”我说。浴室的灯光亮着,索拉博又在洗澡了。电话传来两声按键
声,然后是索拉雅的声音。“你好!”她声音振奋。
“嗨。”
“你跟那个律师谈得怎样?”
我把费萨尔的建议告诉她。“好了,你可以忘了它,”她说,“我们不用那
么做。”
我坐起来。“什么?为什么?怎么回事?”
“我接到沙利夫舅舅的回电了。他说关键是把索拉博送进这个国家。只要他
进来,就有很多把他留下的办法。所以他给几个在移民局的朋友打了电话。他今
晚给我回电,说他很有把握能替索拉博争取到人道主义签证。”
“不是开玩笑吧?”我说,“啊,谢谢真主!亲爱的沙利夫太好了!”
“我知道。不管怎样,我们可以当保证人。一切会很快的。他说那种签证有
效期一年,足够我们申请收养请求了。”
“这样最好了,索拉雅。对吧?”
“看起来是的。”她说。她的声音很快乐。我说我爱她,她说她也爱我。我
们挂上电话。
“索拉博!”我喊道,从床上起来,“我有个好消息。”我敲着浴室的门,
“索拉博!亲爱的索拉雅刚才从加利福尼亚打电话来。我们不用把你放到恤孤院
了,索拉博。我们就要去美国了,你和我。你听到吗?我们就要去美国了!”
我推开门,走进浴室。
刹那间我跪倒在地,放声大叫。我牙齿打颤,不断大叫。叫得我的喉咙快要
裂开,叫得我的胸膛快要炸开。
后来,他们说救护车来了之后我还不停叫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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