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4期

文革时期的“特殊”教育

作者:姜东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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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天,母亲早早起来为我做饭,装上满满一饭盒高梁米饭,和一饭盒漂着几点油腥的炖菜,这是我学工劳动期间的午饭。走在路上,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我也是一个穿着粗布夹克式蓝工作服的“准工人”了,尽管我的“32龄”只有短短的几个月。
  玻璃制品厂主要生产保温瓶内胆,加热后的玻璃原料变成金黄色的晶体,软软地如同一块老皮糖,吹泡车间的工人们能熟练地将它吹成各种形状。在焊接车间,工人们将内胆和外胆焊接起来,切割掉多余的瓶口。这道工序有一定的危险,在切割瓶口过程中,灼热、的碎玻璃经常进到脸上,工人们都配发了眼镜,以防止碎玻璃迸进眼睛。而我们则没有这个待遇。因此,我在焊接车间劳动时,经常被碎玻璃灼伤,每天都在提心吊胆,担心碎玻璃进到眼睛里。
  所有工序都是流水作业,通过长长的传送带,将全厂的劳动分工组合到一起。我干得最久的一项工作,是将半成品的保温瓶内胆,从一条传送带转换到另一条传送带上。源源不断的瓶胆,像淌出的小河,我必须准确而熟练地把它们抓起来,然后迅速地放到另一条传送带上,如同机器人一般。稍一迟缓,瓶胆就掉到地上摔个粉碎。换句话说,这道工序是一刻也不能离开人的。
  我每天坐在板凳上,机械地重复着永远不变的动作,任凭身边嘈杂的机器声汇成一片交响乐,心情茫然得像一团乱蓬蓬的野草,无非是一天一天地耗时间,整天地胡思乱想。有时也为这些终日劳作、挣一点有限的工资养家煳口的工人们叹息:这些工人师傅,真是太辛苦了。时间一久,我有了一个发现,传送带上有一处用铆钉固定的接口,它转动一圈刚好一小时,这样计算时间,只要它转动4圈,就到了午休时间。于是,我每天就在心里数着盼着那接口出现的时刻,它给我带来的枯燥、无奈、劳累和欣喜;是别人难以体会到的。
  这个时期,学生们变得越来越不安分,每天成帮结伙地在一处嘻笑打闹,有的混迹于社会闲散人员之中,唱“黄色歌曲”(被官方禁止传唱的电影插曲等),聚众斗殴。一个一个的政治运动,非但没有使学生们受到教育和约束,反而使这种无政府状态迅速蔓延,理想、前途、命运,似乎都不是我们所能考虑和把握的事情了。
  这一点,工宜队的刘师傅深感忧虑,他曾多次和陈老师进行家访,对学生们进行必要的“挽救”,以免更多的学生走“下坡路”。当他见到我常在东北人大校园的树林里,和一群青年舞枪弄棒,对我进行了严肃的批评教育,不叫我和那些社会青年交往,把我当成了“挽救”对象。
  这一时期,城市里的初高中和大学毕业生已超过5届,它所带来的社会问题,不是学校和军、工宣队能够解决的,对我们这些处在动荡年代的学生们来说,工人师傅们的“说教”,已经不起任何作用,没有丝毫的约束力了。
  意识形态领域里的“阶级斗争”
  1970年,全国掀起了一场“打击反革命破坏活动,反对贪污盗窃、投机倒把、铺张浪费”(即“一打三反”)的运动,这是继“清理阶级队伍”之后的又一场大规模的政治运动。中共中央认为当时的国际形势是“苏修正在加紧勾结美帝,阴谋对我国发动侵略战争;国内的反革命分子也乘机蠢动,遥相呼应,这是当前阶级斗争中值得注意的新动向。”因此号召全党“放手发动群众,打一场人民战争,掀起一个大检举、大揭发、大批判、大清理的高潮。”在“左”的思想下,这场运动是依据1967年公布的《关于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加强公安工作的若干规定》(即“公安六条”)来实行的。其中的第二条规定“凡是投寄反革命匿名信,秘密或公开张贴、散发反革命传单,写反动标语,喊反动口号,以攻击污蔑伟大领袖毛主席和他的亲密战友林彪同志的,都是现行反革命行为,应当依法惩办。”而在“一打三反”运动中,这条规定实际上被扩展到“攻击”林彪、江青、康生等“无产阶级司令部”的全体成员,都要被当成“反革命”而治罪。大批的冤假错案,就是在这样的形势下制造出来的。
  据当年一位参加侦破“反标”案件的办案人员1970年5月26日的记录,长春市南关区从1967年4月]8口算起,到1970年5月,共发生“反标”案704起。其中1967年130起,1968年252起,1969年257起,1970年1至5月65起,呈逐年上升的趋势。而在“一打三反”的1970年,由于加大了打击的力度,趋势有所减弱。这些“反标”的内容多半是污损有关领袖人物的文字和图像,或在上面打叉,书写匿名信等。截至1970年5月,共破获266起,成年人书写反标者19起;青少年232起,对象不清15起。办案人员得出结论,青少年作案在90%以上,看来对青少年的教育是一个严峻的问题,也是一项长期的任务。
  这年春天,学校组织学生们参加了多次批斗会,给学生们打政治“预防针”。在春城剧场,批斗了一个“叛国投敌”的青年学生,那个学生在台上弯腰低头,由早已组织好的学生对他进行批判。我听明白了他的罪状,大抵是读了古今中外“所谓”名著200多部,这些都是“封、资、修”的黑货,是极端反动的东西。在“文革”中读刘少奇的《论共产党员的修养》,并对人说,不去读,怎么知道它是毒草,不知道是毒草怎么进行批判。最后,由于他“中毒”太深,不可救药,终于“叛国投修”跑到了朝鲜,又被遣送回来。要知道,在“文革”中,有两项罪名的惩罚是最重的,一是“恶毒攻击伟大领袖和无产阶级司令部”(即“恶攻罪”),二是“叛国投敌”罪,无论你逃到哪一国,都会被当做国家和革命的叛徒而受到严惩。这个青年学生最后被军管人员押出会场,投入了监狱。
  不久,班里给学生们发了一个小册子,名称叫做《李剑峰反动日记摘抄》。这是长春市开展意识形态领域的阶级斗争的典型材料,标志着一场与资产阶级争夺青少年一代的战役拉开了帷幕。
  李剑峰是长春市搪瓷厂的工人,那年26岁,是个不甘寂寞的青年。从那个小册子里,我对他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还萌发了一种不可告人的敬慕之情。李剑峰称得上一个有志向的文学青年。他酷爱诗词曲赋,因此,他在“文革”政治气候异常恶劣的情况下,还大着胆子多次给著名的语言学家王力先生写信,索要《汉语音韵学》和《汉语诗律学》等专著。此时,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的王力先生正在接受“监督改造”。王力先生给这个无所畏惧的青年回了一封短信,称现在正“老老实实地接受,群众的监督改造”并婉拒了李的请求,其本意啤是避免祸及他人吧。然而这几次书信往来,最终落到了“群众专政”组织的手里;于是顺藤摸瓜,把李剑峰“揪”了出来,又抄出了他的“反动”日记,这可是撞到枪口上的猎物,在“一打三反”的形势下,李剑峰大概要在劫难逃了。
  那几天,我总在不停地翻看那本薄薄的小册子,一个青年个人情感的真实流露,理想和追求,苦闷与狂妄,压抑和宜泄,希望与失望,都被上纲上线,成了反动思想的大暴露。
  他羡慕“玲珑剔透之学者,潇洒飘逸之诗人,继往开来之史家”;他慨叹“几年的临时工生活,将自己铸成了一块废料”;他憧憬“春风吹起鸿鹄志,沧海云帆有来人…。他还以青松自喻:“参天青松,傲屹人间,笑视桃李,冷讽春蝶,满腹纹材,尚成栋梁。宁做青松如故,不为桃李折腰”。
  当然,他还有一些青年人的苦闷、狂妄和困惑,与现实似乎格格不入,于是就把它写到日记里,其中有对国际形势近乎幼稚的断言,称中美苏三足鼎立为“新三国之事”。还在一首《雪夜街行》的词中抒发自己的苦闷心情,写道:“忆昔少岁,卧薪尝胆,万卷指鹏程。怎堪回想,宏图壮志,雪片飘摇已去,寒窗灯火,半生潦倒,一梦南柯方悟,笑红尘,争权夺利,鸦吻朽木。”这首词被上纲为追捧成名成家的思想,污蔑“文化大革命”以来的大好形势是“争权夺利,鸦吻朽木”,这是他中“封、资、修”流毒太深的必然反映,说了“阶级敌人”想说而不敢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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