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1期

排演“样板戏”的岁月

作者:王德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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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种情况不必扯得太久远,就是“样板戏”确立之前的同一剧目,也允许有各自的唱念做打和舞台调度。这里只说后来极尽红火的《红灯记》。这出戏的题材来自于电影文学剧本《自有后来人》,1963年长春电影制片厂将之拍成故事片后,影响很大,许多戏曲剧团争相以此为题材编演现代戏。我当时就知道哈尔滨市京剧团、上海爱华沪剧团、河北省河北梆子剧院都据此改编成不同剧种、不同风格的《红灯记》;而后来成为“样板戏”的中国京剧院的《红灯记》,即是由翁偶虹、阿甲根据沪剧《红灯记》改编的本子。1965年秋天,时为河北省戏曲研究室编辑的我,曾在邯郸市看过河北梆子剧院自编自演的《红灯记》(那晚李先念副总理也在剧场看戏),高明利扮李玉和,齐花坦扮铁梅,路翠阁扮李奶奶,可谓名家济济。这出戏的唱念与后来的“样板戏”大不相同。记得李玉和被捕后在狱中有一〔安板〕段唱:“老人家莫要悲痛莫心酸,报仇雪恨总有那一天。”铁梅在狱中也有一〔二六〕段唱:“抬头望断南飞雁,低首思亲眼望穿。”这些虽无豪言壮语但充满深情厚意的唱段,优美而深沉,后来在按“样板戏”重新移植后,不复存在了。
  本来,各剧种不同版本的《红灯记》,按自己的条件和风格演出着,就很好,但自京剧《红灯记》“钦定”为“样板戏”后,各剧种必须照此移植,而在移植过程中却严重地破坏了艺术规律,有的甚至还因此带来种种灾难。对于学习移植“样板戏”,1971年初的《人民日报》和《文汇报》都明示“地方戏曲移植革命样板戏是一场革命”,要求各地方剧种“在‘样板戏’创作原则指导下,对自身的剧种艺术进行革命化的改造”。并严格规定,学演必须“不走样”。上海越剧院排演《龙江颂》时,于会泳就下达过中央文革指示:“词儿一个也不能改,调度一点也不能动,就是唱腔用越剧的,其他都要按京剧原样来演。”有了“不走样”和“按京剧原样来演”,各地方剧种不得不违背自身的剧种特点,使地方戏难以发挥自己的唱腔特点,甚至有的变得不伦不类。在以“样板戏”创作原则“对自身的剧种艺术进行革命化的改造”的指令下,河北省河北梆子剧院只好对原来演出成功的《红灯记》推倒重来,按照“样板戏”的模式重新移植。表演上还好说些,按“样板戏”的路子走就是了,但唱腔却是个难题。因为河北梆子唱腔和京剧唱腔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声腔体系,“不走样”实在难办。音乐设计人员只好按照梆子的板式硬套:京剧若是〔导板〕,梆子就用〔尖板〕;京剧若是〔散板〕,梆子也用〔散板〕;京剧若是〔西皮三眼〕,梆子就用〔大慢板〕。在节拍上,京剧若是4小节,梆子必须也是4小节,不得越雷池一步。要达到这样的效果,设计人员只好掐着秒表来设计唱腔,不能长,也不能短。这种设计方式,现在听来很可笑,但在当时却是很严肃的政治任务。这样做的结果,不仅束缚了创作人员的创作才能,而且设计出的唱腔总带京剧味。这也是把戏曲唱腔“政治化”带来的恶果。当时,有一位在唱腔设计上造诣很深的专家气愤地说:音符有什么阶级性,哪个阶级的音乐不都是1.2.3.4.5.6.7吗?芽这样的言论必然招致祸灾,遭到批斗。
  在“不走样”的艺术桎梏下,排演“样板戏”的演职员人人自危,生怕在哪个关节上,一不留神儿出现差池而招来祸端。比如《红灯记》中李铁梅穿的上衣是什么颜色,打了几块补丁,补丁补在什么地方,有多大面积,各剧团、各剧种的李铁梅的上衣,必须完全一样,否则就是“破坏‘样板戏’”。1974年,河北省艺术学校京剧班师生排演了第二批“样板戏”中的《杜鹃山》,在农村和石家庄多次演出。有一次在石家庄八一礼堂?穴现已改建为“世纪大饭店”?雪演出,我负责“跟幕”,亲睹了舞台工作人员风声鹤唳的紧张情状。这出戏的第四场叫“青竹吐翠”,剧本中关于这一场的布景提示是:“新竹泛绿,青翠欲滴;杜鹃盛开,绚丽多彩……”舞台队的一位极细心的老教师,因多次观摩过“样板戏”,记下了舞台上的许多细节,这次演出她回忆起“样板戏”《杜鹃山》布景上的杜鹃花是54朵,生怕我们学演的《杜鹃山》“走样”,开演前她就急匆匆地在台上一朵一朵地数,看是不是54朵。数的结果是54朵,她才长长吁了一口气。其实,李铁梅上衣的补丁补在哪儿,有多大;杜鹃山上的杜鹃花有多少朵,完全可以依据演员的身材和舞台的大小而定,没有必要这样严苛?选再者说了,《红灯记》剧本关于剧中人服饰提示上,并没注明必须是多大的“补丁”。补丁大是穷人家的孩子,补丁小也是穷人家的孩子;《杜鹃山》剧本关于布景提示上也只说“杜鹃盛开,绚丽多彩”,也没注明必须是多少朵花。54朵花叫“绚丽多彩”,53朵也可叫“绚丽多彩”。这就像传统京剧《空城计》中诸葛亮所用的“城楼”,不同剧团演出时大小、高低各不同,不也很好吗?芽话是现在这么说,在当年是万万不可出此言的。
  在文革那样的特殊年代,无论是排演“样板戏”,还是移植“样板戏”,因稍有不敬的言论或“走了样”的舞台演出而被扣上“反对‘样板戏’”罪名的情况,多有所见所闻。东北某市有个京剧团演《红灯记》,演到第六场“赴宴斗鸠山”,剧本规定情景是:日本宪兵队的伍长将李玉和拉下去受刑,但李玉和宁死不讲,伍长复上场后向鸠山道:“报告,李玉和宁死不讲?选”鸠山道:“宁死不讲?芽”伍长:“队长,我带人到他家再去搜?选”鸠山:“算了。共产党人机警得很,恐怕早就转移了?选”可能是由于扮演伍长的演员过于紧张,他复上场后说成了:“报告,李玉和招了?选”扮鸠山的演员一听满拧了,但他很机灵地来了个“救场”:“招了?芽不可能吧?芽算了……”演出结束后,扮伍长的演员以“破坏‘样板戏’”罪名被定为反革命”,遭长期批斗。应该说,扮伍长的演员是严重的失误,但“鸠山”的“救场”已经“救”过来,接受教训也就是了,不至于被打成“破坏‘样板戏’”的阶级敌人遭批斗。上海郊县的一位乡间戏曲艺人,因学演“样板戏”时加进了一些“噱头”笑料,即被定为“现行反革命”判处死刑。北京有位舞蹈专家,在为“五七干校”学员排演《红色娘子军》时,因舞台小,难以按“样板戏”的原样排演,只得将舞步稍加改动。就这么一点改动,竟被扣上“破坏革命样板戏”的罪名,对之进行残酷迫害,那位演员在无法忍受的情况下被迫自杀。——这些都是有据可查的实人实事。这许许多多的冤案,揭示出“四人帮”极左文化专制在文革时期横行肆虐之一斑。
  不过,在“天高皇帝远”的情况下,出现对“样板戏”不恭的表现,也就无法问咎了。我的家乡冀中蠡县爱唱戏,文革时许多村镇仍有民间剧团,当时也只能演“样板戏”。记得1968年春节我回家探亲,村里来了潴龙河南岸某村的一个剧团,头天晚上演《沙家浜》,演胡传魁结婚那场戏时,竟增加了一个打扮妖冶的女子舞着绸子满台跳舞;胡传魁和刁德一也不知穿的什么部队的服装,两个人还都戴着眼镜,他们可能认为凡大官都戴眼镜吧?选念白是满口蠡县话,至于低八度的唱腔更听不出哼的什么。第二天晚上演《红灯记》,所有演员的服装都是农民常穿的衣裳。李奶奶、铁梅穿什么,戏装和农民衣裳不好分也就罢了,这还能凑合,但也让日本宪兵队的侯宪补穿着农村男式对襟小棉袄,留着寸头,不戴帽子,脖子上围着白毛巾,左腋下还夹着一个60年代办公用的硬纸板做成的文件夹,这就有点不伦不类了。——这样学演“样板戏”,如在城市必然会被抓起来,但在穷乡僻壤却安然无恙,老百姓看后一笑也就拉倒了。
  当年,坊间还有一些传闻,说来也很有意思。如说某剧团演《智取威虎山》时,第六场“打进匪窟”,剧本规定是——座山雕:“脸红什么?芽”杨子荣:“精神焕发?选”座山雕:“怎么又黄啦?芽”杨子荣:“防冷涂的蜡?选”扮演杨子荣的演员可能由于太紧张,这段对话的台词变成了——座山雕:“脸红什么?芽”杨子荣:“防冷涂的蜡?选”座山雕一时没反应过来,照问不误:“怎么又黄啦?芽”扮演杨子荣的演员一听,第一句说错了,又不能收回,遂改口现编词儿:“又涂了一层蜡?选”另据闻一个区级剧团演《红灯记》,在“刑场斗争”一场,铁梅在监狱中见到了李玉和,李玉和欲道明他与铁梅的关系,即他不是铁梅的亲爹,按剧本唱道:“有件事几次欲说话又咽,隐藏我心中十七年。我……”这时铁梅打断李玉和的唱,应急忙说:“爹?选你别说了,您就是我的亲爹?选”据传扮铁梅的演员看到台下有某大人物看戏,紧张过度,竟说成了:“爹?选您别说了,我就是您的亲爹?选”这些带有某些调侃的“版本”,现在很难查实。其实也没必要查实,它们之所以在群众中广泛流传,或者是由于“不许走样”原则搞得演员非常紧张,把台词说错了,这就是人们生活中常说的“越怕越出错”;或者是观众出于对“不许走样”文化禁锢的不满而演义出来的。
  在排演“样板戏”整个过程中,不仅是学演、移植不能走样,而且江青横行霸道,颐指气使,对原“样板戏”的编演人员稍有不从,也以“破坏‘样板戏’”治罪,“卸磨杀驴”,睚眦必报。如著名导演阿甲,是“样板戏”《红灯记》的主要创作人员,既是导演,又是编剧之一,他早在1938年于延安时就与江青同台演过反映抗日的京剧《松花江》,(套用的传统戏《打渔杀家》的形式),阿甲饰父亲,江青饰女儿。由于他在《红灯记》修改过程中几次抵制过江青的不合理意见,竟被打成“破坏《红灯记》的反革命分子”,遭残酷迫害达十年之久。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赵燕侠,1928年生,祖籍河北,7岁登台,15岁出名,曾与杨宝森、金少山、马连良、侯喜瑞等京剧大家合作演出,蜚声剧坛。1964年她在《沙家浜》中扮阿庆嫂,一炮打响,毛泽东看戏后称许“阿庆嫂演得好”,并说“你是京剧阿庆嫂的第一个扮演者”,后遂有“第一阿庆嫂”之誉。开始江青对赵燕侠关爱有加,甚至还亲手剥糖块放到赵的嘴里。后来江青送给赵一件毛衣,赵看不惯江青的横行霸道、反复无常的作风,借口自己体胖而未穿,江青遂派人将毛衣取回。对“不识抬举”的赵燕侠,再演“样板戏”《沙家浜》时,江青坚决把她拿掉,换上了昆曲演员洪雪飞。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李少春(1919—1975),河北霸州人,工武生、老生,1938年拜“余派”名家余叔岩为师,武生又宗“杨(小楼)派”,文武兼备,无人能比,1964年他作为A角李玉和,主演《红灯记》,饮誉京华。当时钱浩梁(文革中江青为之更名“浩亮”)只是B角。只因当时设计《红灯记》唱腔的李少春有自己的主见,没有听江青的瞎指挥,江青便找个托词指责李少春,说他扮演的李玉和“没有工人阶级气魄,不像个工人”,后换上了钱浩梁。……这样的事例不胜枚举。在十几个“样板戏”中,大都是凭江青的一句话即主角易人,前者被一棍子打入地下,后者一步登天。如此这般,广大观众就只知“样板戏”中主角的大名。其实,公正地说,现在“样板戏”中那些主要演员的艺术造诣和演艺水平固然不错,但若让被换下来的赵燕侠、李少春等名家来演,一定不会在“样板戏”演员之下。
  责任编辑齐玉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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