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2期

荒唐岁月中的韩羽

作者:闻 章

字体: 【


  闻:万一有个“愣头青”第一个站出来,一发言,别人也就齐打伙地上来了,你再嘴不饶人,一人难敌众口。再说,一旦你成了目标,也就取消了你的“发言权”,说不定打入另册了。
  韩:偏偏就没有那个“愣头青”,要不怎么说我“福大命大造化大”哩。听我往下说。大家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又煎熬了几天之后,是在会间休息时,有的去打开水,有的去上厕所,也有的坐着抽闷烟,一同事某甲(不说姓名了),拿着一沓稿纸,递给了领导。领导接过去看了一会儿,猛地一拍大腿:“哈哈!哈哈!”高兴得像捡了个大元宝。他的笑声,引起大伙的好奇心,拥了上去,一看,是一篇小说,标题叫“烙印”。那个时代,一看“烙印”二字就扎眼。再一看,作者是同事某乙。大伙心里一下子由阴转晴,可有个“顶缸”的了。
  这小说是某乙模仿刘宾雁的干预生活的写作路数写成的,据说是被某刊物退回的,可他没有毁掉,放在箱子里。某甲某乙,同住一屋。某甲从某乙的箱子里拿了这稿子,交给了领导。某乙耳朵聋,很少和别人有鸡毛蒜皮的矛盾,总是趴在桌子上看书,因而多次被评为学习模范哩。
  我们虽然没有哈哈大笑,但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和领导同样高兴。而且还有滋有味地品尝这“高兴”。有的说了:“这么看不方便,贴到墙上不好么?”有的一蹦三跳地跑去找图钉去了。对着张贴在墙上的稿子,老刘凑在我背后,大拇指一翘说:“真他妈的毒呦!”
  时过境迁,现在且反观一下我们那时的行径。
  先说领导。领导可是老干部、老党员了。看见那“反党的毒草”,竟像捡了个大元宝,高兴得直拍大腿,大奇!
  再说我们大伙吧。本来是谁也没得罪过谁,和和气气,可是你防着我,我防着你,都盼着对方掉在坑里,人心像是被狗吃了。
  就说某甲从某乙的箱子里私自拿出稿子交给领导,你可以说这行径是“鄙”,不为人所取。这是你说。可是我们呢?这“鄙”对我们有恩,是它解脱了我们,救了我们。我们应不应该对它感恩?我们说它“鄙”,是我们忘恩。我们若是对它感恩,我们的道德观又得颠个个儿。
  闻:这使我想起萨特说过的话。他说:“他人即地狱。在地狱的边沿,如果必须有人下去,都希望不是自己。”
  韩:萨特如是说,莫非他也经过“反右”运动?
  闻:“文化大革命”时的保定,听说两派打得很厉害,你是哪一派?
  韩:我是逍遥派。刚才不是和你提起过,在“反右”中的那位见了“反党的毒草”欣喜若狂的老革命领导么。“文化大革命”一开始,是“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扫了没几天,又坚决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了。这位领导成了当然的“走资派”。以前革别人的命,这一回被人“革”了。就好比唱戏,本是唱惯了红脸的,忽然唱起了白脸。角色转换得太快,一时适应不了。你想,这戏能不乱了套?我接着说我们那位“走资派”领导。他原是在参加上级单位举办的学习班时被揪出来的,我们单位的造反派排着队,喊着口号把他押了回来。本是夏天穿的单衣,可他的背上被糨糊和标语糊了一层又一层,厚厚的像盔甲。你读过卡夫卡的小说,简直像极了《变形记》里的那只甲虫。“甲虫”立即被关进了“牛棚”。所谓“牛棚”,也就是我们大院里的一间宿舍。“牛棚”的规定是:“走资派”不能迈出门槛一步。上厕所要请示。门必须开着(为了便于监视)。一天下午,我正在厨房里打开水,院子里一伙“革命群众”集拢在一起下象棋。我还需讲一下,我们这位“走资派”领导,就是个棋迷,他和别人的不同处是他从不亲自和人对垒,他喜欢当高参,给人出招儿,且越俎代庖,硬是拿起棋子替别人走。年深日久,已是习以为常了。这时院子里的群众,一忽儿高喊“出车”,一忽儿高喊“飞相”……我在厨房里瞧得真真的,那位“走资派”领导,就在门里扶着门框,脖子伸得老高,死死地盯着人群。我想,大概是他的棋瘾给勾起来了。我把打开水的事忘到了脑后,也死死地盯着他。再也没想到,他一步跨出了门槛,老天爷,这可是“越狱”了。他仍伸着脖子往前瞅,瞅着瞅着又往前迈了两步。我想,快要有好戏看了。果然又是几步,走到了人群的背后,挤着往里瞅。突然他弯腰伸出手去,喊了一声:“跳马”。人群里另一个声音也喊:“不,不,拱卒。”人群有点乱了,像是两人在争夺棋子。“必须跳马”,“得了吧,我的老主任”。别的观棋人也参与进来,有的说“跳马”,有的说“拱卒”。正闹闹嚷嚷,不可开交间,忽地愣住了。有人发一声喊:“你他妈的反革命,你滚出来干什么?”这位“走资派”也立即醒悟过来,咚咚几步,跑回“牛棚”去了。这伙群众义愤填膺,尤其是那位喊了一声“主任”的,更是觉着受了莫大侮辱,想是为了划清界限,几步蹿到“牛棚”门口,高呼“打到走资派×××”。
  我刚提到了卡夫卡的《变形记》,是因为看到我们的这位“走资派”领导的后背上,被糨糊和标语贴得厚厚一层,像甲虫一样,由此联想起了《变形记》里的甲虫。这仅就外表相似而言,其实,何止仅仅外表相似?比如,同样是成了另类,同样成了“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可又都有着人的情感、欲求及尊严……卡夫卡的“甲虫”,据说是资本主义社会对人的异化,但终又是虚构的小说人物。可我们的这位“走资派甲虫”,却是活生生的。
  闻:除了“甲虫”,还有哪些人和事?
  韩:说说老杨吧。老杨是十三级以上的老干部,“反右”中成了“右派”,整天价嘻嘻哈哈,是个和善的老头儿。分派我俩值班看守“牛棚”。造反派头头三令五申:若是“牛棚”里的“牛”跑了,唯值班人是问。我俩的值班时间,是从8点到12点。我俩私下里又分了工。我是8点到10点,他是10点到12点。我值完班,轮到他了。可他只在门口的凳子上坐了一会儿,就没了影儿。我又气又急,只好替他。一直到将近12点了,他不紧不慢地回来了。我问他:“你老小子往哪儿去了?”他说:“我去百货公司转了一圈儿。”我说:“你知道你的任务么?‘走资派’跑了,你吃不了兜着走,连我也跟着倒霉。”他晃了晃脑袋,嘿嘿两声,一字一顿地说:“他跑?他傻呀?他跑了再往哪里领工资去?”一句话,我茅塞顿开。的确,那个时代,人们都驯顺得如笼子里的鸟,即使打开了笼子门,也不敢、也不想飞出笼门一步的。
  老马,是我们的组长,党员,人很老实,老实得有点过了头儿。凭他的长相就令人起敬,他长得很像当时的“副统帅”。“文化大革命”之初,正是山雨欲来之际,这位马“副统帅”竟夹上被褥去公安局要求去坐牢,公安局的人把他送了回来。人们这才知道,他过去曾有过一点点芝麻粒大的历史问题。造反派很清楚,他的问题根本不是问题。既不是问题,就好好地活着吧。不,没有进了公安局去坐牢,还有第二手,自己把自己吊死了。
  再说个自杀未遂的。仍是那位棋迷“走资派”,他自杀被人发现,送到医院去抢救,又救活了。每天,要派人陪床值班。值班的人,既不是响当当的造反派(他们不能去伺候自杀的反革命,有失自己的立场),也不是待罪的反革命,只限于不人不鬼有各种各样缺点错误的落后分子。我恰符合这个条件,当然责无旁贷。
  十多天后,“走资派”恢复了意识,也能用手在墙上比划着写字表达了,于是,我的好奇心起来了。
  我问:“你自杀时,怕不怕?”
  他说:“我最怕的是你们,怕被你们发现了死不成。”又说,“我现在才明白,用刀抹脖子,不能冲着前边,应是左边,动脉血管在左边。”
  

[1] [3]

部编版语文 免费提供大量在线阅读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