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2期

荒唐岁月中的韩羽

作者:闻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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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话,使我从相反的方面明白了一点:凡是大喊大叫着要上吊或是跳井的,你放心,他绝不想死。
  文化局局长,是正厅级,资格老,闹过学潮,闹过暴动,也是当然的大“走资派”。以前他在台上作报告时的凛然不可侵犯的尊严样儿我见过;后来他在台上的剃了半个阴阳头被“批倒批臭”的样儿我也见过。
  我和文化局长,同在干校劳动,已是1972年之后了。造反派和工宣队他们所谓的后台,陈伯达被揪出来了,林彪叛逃摔死了,他们也泄了底气,对我们的管制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这时已是冬天,也没活儿干了(其实工宣队也不大愿意让我们干活,因为我们干活,他们也得陪着干活,而且还需要做出表率)。可是,人吃饱了,无所事事也难受。精力总得有所发泄。不知是谁发现了,省第二监狱里养的大黑狗,欺侮我们干校里的大花狗。一传俩,俩传仨,都知道了,都义愤填膺了。不行,一定要杀杀大黑狗的威风,长长我们大花狗的志气。有一天,那大黑狗又上门叫阵了,大花狗又要夹起尾巴了。这时齐大伙围了上去,冲着大花狗:
  “上!上!咬去!狗日的!”
  “你它妈的,上啊!”
  “我日你奶奶的,快上!”
  大花狗不上,人上,一起朝着大黑狗进攻了。
  你猜这伙人里除了我们一般干部还有谁?有副处长,有处长,还有我们的文化局长。动口还动手,脏话冲天,土坷垃乱飞。那大黑狗屁滚尿流而逃。
  我瞅得真真的,我们的局长揎拳捋袖,那个投入,那个认真,那个与大黑狗势不两立的仇恨,那个“妈的,妈的”,至今想来,仍历历如昨日。你想,假如没有“文化大革命”,能看到这情景?假如没有经过“批倒批臭”的“洗礼”,能放下架子与狗斗,且其乐无穷?能骂出那些脏话来?
  后来,平反了,落实政策了,局长又成了局长了,又在台上作报告了,又是一副尊严面孔了。再想看看那斗狗的架式,对不起,过了那个村,没了那个店了。
  在干校,一到冬天,每天除了学习、积肥,尚有闲暇。为了打发时光,有的做小木盒,有的逗狗,有的拿张报纸翻来覆去地看,有的躺在床上抽烟瞅房顶……我是绘制《西游记》人物,给小孩做玩具:在三合板上画上方寸大小的人形,然后用手弓子依其形锯下来,再描线设色,涂上透明漆。梁斌坐在不远处的椅子上晒太阳,眯眼打盹。一忽儿走过来瞅一眼《西游记》人物,又回去打盹,一忽儿又走过来瞅一眼《西游记》人物。谁也不说话,天天如此。我的《西游记》人物只得过一句评语,是出自我的美术同行口中:“我看,你又快要挨批斗了!”这时,我心中也有底数: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
  最后说说我。“文化大革命”的开场锣是“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平素里,我所接触的大多是“思想不健康”的“落后分子”,喜欢读的多是所谓的“乌七八糟”的“封、资、修”,这在我的单位里已是人所共知。你想,一旦“横扫”过来,舍我其谁?岂料,刚刚要“扫”哩,忽又“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了。又岂料,刚刚把“走资派”关进“牛棚”,原先揪斗“走资派”的“造反派”又被另一伙“造反派”揪斗了。幻化莫测如“阳羡鹅笼”,我给搞糊涂了。
  逍遥到1970年,大字报铺天盖地、万箭齐发冲我来了。意料之中的“牛鬼”没当上,竟当上了意料之外的“反革命黑高参”。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了。等着挨揪吧。且打住话头,再讲讲“揪人”是怎么个揪法。你见过猫捉老鼠么?它是乘其不备猛地扑过去,就这一下子,老鼠就吓个半死了。“造反派”揪人,颇似这一手。比如,要揪斗你了,表面上不动声色,若无其事。可是正当你毫无防备的时候,猛然大喝一声:“揪出×××!”你还没反应过来,两条胳膊早给扭起来了。要的就是这威慑力。这场合我见多了。
  每开群众大会(惯常是在群众大会上揪人),就提心吊胆。一次,两次,直至无数次,还不见动静,我有点心急了。怎地还不揪我?又有一次开群众大会,我再也忘不了这次群众大会。这次大会是专门批斗反革命小集团头子×××(据说我就是这个小集团的黑高参),这时群众已集合完毕坐在会场里了。台上仍在布置,我听到台上一“造反派”头头指指台上中间说:“让反革命×××站在这儿。”又指指两边说:“让那两个站这儿。”他说的“那两个”中的一个,我猜摸着就是我。那一个呢,我忘了告诉你了,就是这个反革命小集团里的黑干将。这时我俩紧坐在一起。突然,造反派头头喊了一声:“肃静。宣布批斗反革命分子×××大会开始。把反革命分子带上来!”只听屋子外杂沓的跑步声由远而近,一拥而入。两个扭着一个,冲至前台,一个“喷气式”,像戏台上的“亮相”,“定格”在那儿。紧接着造反派头头又大喊一声:“带那两个!”你猜我当时是何感受?我的心中咚咚两声,像被电击了两下子,突然似乎一切都停止了,眼睛异乎寻常地明亮起来,听觉也敏锐了。心里首先冒出的一句是:上了台去,不能孬种!我瞅了一眼“黑干将”,不知是幻觉还是真的,他的脖子刷地白了,一直白到腮帮子。这一切都是刹那间事。随着那“造反派”头头的话音,又带上了两个。不是我俩,是早已被揪出的另外两个“反革命”。
  本来紧锣密鼓杀气腾腾冲我来了,不只大字报贴了满院子,工宣队又三令五申:交代吧!写大字报也可,写小字报也可,个别谈话也可。我是既不写大字报,也不写小字报,更不个别谈话。每逢批斗那“反革命”头头时,我也明白是要看我的“表现”哩。我是“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一句话,我的倔劲上来了,豁出去了。从麦苗一尺来高到麦子收割,到玉米结穗儿,你猜怎么样?那“黑高参”竟稀里糊涂,不提不问了,就像没那回事儿。我糊里糊涂地从学习班又进了干校,糊涂了两年之后才得知,那个反革命集团,纯属子虚乌有。
  
  责任编辑齐玉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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