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那个倒霉的夏天

作者:何 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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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破四旧”,抄家开始了,狼烟四起。又“横扫—切牛鬼蛇神”。黄家花园不乏旧时有钱有身份的人。他们率先受冲击。东西扔到院里,老少扫地出门。挂牌子游街批斗,一顿黄铜头的武装带就把人随便打死。墙子河里自杀的尸体泡得鼓鼓的,学校的老师有一半当“牛鬼蛇神”打倒了……
  我不愿再做描写,那真是个不堪回首的夏天,是个炎炎夏日。中国没有了法津,做人没了尊严。还好,运动之初并没有人来我家找大麻烦。可我家的小麻烦又是不断。先是我大姐当校长过不了关,反复的检讨,连续的挨批判。大姐性情比较懦弱,参加工作后一直都很顺利,冷丁遭受如此冲击,就承受不住,就失眠,后来就得了神经官能症。多亏了一位老中医,吃了他开的若干副药,才好了。但老中医的号很难挂,全靠我父亲半夜去排队才能挂上,而我则负责去取药,这都是后话,不在这个夏季之内
  我二姐夫是天津一位市委书记的秘书,本来要提到团市委当领导,运动一来没去成,并身不由己跟着书记陷了进去。书记挨批挨抓,他跟着东躲西藏。文化局则是文革冲击的重点,二姐也不知跑哪去了。三姐夫有一天偷偷来到我家,把一包材料埋在楼道的煤球堆里,然后就不知了去向。当时他是一个系总支的负责人,他说话办事又极认真,从不服软,运动一来,哪能逃过?我三姐自六四年就在邢台搞“四清”,吃得很差,弄得身体不好。四姐夫的单位博物馆是“四旧”的集中地,被冲击得不可开交。他那时与我四姐结婚不久,单位本要分房子,可这么一乱,就没人管了,搞得她俩没处住。五姐的学校属军队系统,管理很严,不让回家。我五姐人又极老实,还追求进步,父亲成份一定,她立刻就向组织汇报了,结果就埋下了隐患。
  天气一天比一天热了,运动也在不断升温。抄家斗人的浪潮未消,又开始遣返了,把成份不好的人撵回原籍。这一招儿太可怕了,对一些人简直无法接受。我一个很要好的同学,他父亲是资本家,人高大和气。我们住得很近,他见了我就乐呵呵的问这问那,可转眼间他就自杀了。原因是他从小就生活在天津,现在让他带着妻儿老小回他老爹都没呆过几天的乡下,他不知该怎么办。听到有的人自杀了,家小就不遣返,他毫不犹豫就步了后尘,没安眠药,喝了硫酸。一时间,自杀成风。我的另一同学父母都是河北省省里的干部,两口子面对面上吊,撇下他们哥俩。日后,他带着弟弟一起去内蒙插队。冬天回来,晚上我们去看他,他明显的成熟了,还弄了点吃的摆了几碟招待大家。他会拉手风琴,音乐声中,看到他瘦瘦的小兄弟,我们都流泪了。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大麻烦很快来至,我家里开始乱了。派出所、街道、外调的,不断气势汹汹轮番杀将而来。按说我父亲从小当店员,就算后来给资本家当厂长,那都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的事,也没有必要一个劲找他的麻烦。可等到那些人一开口问,才发现麻烦大了。原来我父亲是他们一伙从四平来天津的人中岁数最大的,有些事自然就由他最终拍板决定。后来大家就散伙了,有的有来往,有的就断了音信。偏偏断了音信的几个小青年,有聪明能干的,干到文革时就在一些单位当了领导。等到被揪出后,查历史,又逼供,也不知道哪位受不了,就胡说八道说当初在东北集体加入过国民党,带头的是何二哥(我父亲行二)。
  这还了得,这不是运动的重大成果嘛,岂能不抢记在自己的功劳薄上!结果他们一伙20多人,就有十几个单位争着办案,而最终目标都集中在我父亲这里,就等着他“彻底交待”,然后“一个隐藏很深的国民党组织就被揪出来”。虽然我不是红卫兵,但也不愿意不革命,若真有其事,我这个作子女的也要揭发。为此我还劝过父亲,说如果有就坦白,争取从宽处理。问题是我父亲回忆再三,说这辈子有5件事记得最清,是你太爷告戒的,叫一不抽烟,二不喝酒,三不耍钱,四不玩女人,五不入任何组织会道门。父亲说要不是能把这几点把握住,也不可能熬成厂长。我心里说你还不如把握不住,你瞅这罪受的。
  家里的日子乱七八糟。所有的外甥外甥女都集中在我家,他们的父母都没影了。父亲很倔,没有的事坚决不承认,后来就被弄到学习班里去了。这时多亏我母亲,母亲身上有东北女人的性格,她见过胡子,还见过日本兵,天大的事她也能撑起来。细想想,我受她的影响很大。我成了孩子王,6个孩子跟着我今天上这玩,明天去那转,我尽量让他们呆在公园和大街上,以免家中出啥事时吓着他们,毕竟他们还小。其实我也不大,但罗卜长在背(辈)上,我是长他们一辈的老舅,我得拿出大人的样子。
  果然有一天下午我们从外面回来,在楼外,邻居小孩说红卫兵(我五姐学校的)抄你家了,抄完走了。听说走了,我心里略安。屋里乱七八糟,我告诉外甥外甥女没事,是你姥姥搞卫生,帮着收拾吧。可怜的孩子们,大的十来岁,小的3岁,似懂非懂的按我的吩咐去做。母亲坐在一边抽烟,掏出5块钱给我说:“去买肉,吃炖肉”。我就去买,买回母亲做饭,我收拾东西,我的鱼竿被折成两截,风筝被撕碎。但我却乐了,因为自从父亲带家人到天津后,有几年他失业。失业也得吃饭,能卖的早就都卖了。尔后靠工资生活,家里哪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因此,这次挨抄家并未造成多大损失。倒是在运动之初,都说养热带鱼是资产阶级的行为,都不敢养了,我把鱼倒进厕所的抽水桶里,看着精心喂养的“红箭”、“黑玛丽”、“孔雀”不知死期已近,还在那点可怜的水中游,我的眼泪就流下来,伸手拉动水箱,头也不回跑了。
  顾不上吃炖肉,我还有任务,我得给父亲送饭。父亲被关在一个大院里,大院的铁门从来不开,只开一个小门。派出所警察和街道的老太太一个比一个横,对我这样送饭的孩子又喊又训,那个样子,就像要撵死一个小虫子。说心里话,每次来到那大铁门前,我都得来回转好几次,那真是但凡有一点路,也不愿意往那里走一步呀!可眼下是一点回转的路都不给你……这时,我就体会到那些自杀的人。千万别埋怨他们意志薄弱等等,当让一个人没有尊严的活着,有时会比让他去死还难受。尤其是那些曾活得很体面的、心里又不曾有愧的人,他们乍遇这第一道鬼门关时,如果闯不过去,很容易就走上绝路。还好,我年纪小,没那么多自尊,况且,我也有自己的办法:捡块石头,隔墙头扔进去砸他们玻璃。
  父亲和许多他那个年纪的老人每人坐一个小马扎,老老实实的听着前面的人训话。训话的是街道的一个中年妇女。我认识她,她儿子跟我是小学同学,功课极差,在一个学习小组里我是组长,每天都得帮他做作业。他家生活困难,到我家时,母亲就把我穿小的鞋给他,他个矮脚小。但现在他妈贼横,见我也不认识了。不过她不打人,只是训人。最可怕的一个派出所的警察(没办法,只好实写),这个人凶神一般,张嘴就骂,伸手就打。他不是天津人,说话侉,他说俺一看你们这些人就来气,娘的,俺娘临咽气前都没吃上口馒头,你们天天早上吃果子(油条),吃锅巴菜,喝豆浆!然后就狠狠给谁一脚。他的鞋底钉着铁掌。
  这事后来我想,他确实是怀着一股子热情和仇恨投身文革的。但问题是他娘是六一年饿死的(他自己说的),这气你不能出在这无辜老头子们身上。况且,这些老头子中,有的还是很有身份的,比如有的曾为和平解放北平做过贡献的。我认出其中岁数大的,是我同学他爷,这老爷子曾是傅作义的副官,双方谈判,他负责解放军代表的安全。不过他是见过世面的,面对暴力和羞辱,他不急不恼,只是说我认罪我认罪……
  在四平,我父亲被日本人抓进过宪兵队,侥幸活着出来。这会儿他虽然身陷囹圄,但就是不胡说乱说,因此没少挨打。他坚信总有一天会真相大白,会洗清冤枉。久之,我身上也就渐渐生成了一种忍耐力,也就学会了如何在艰难中活下去,并尽量让自己快乐起来。哪怕清晨对着朝阳,我也要提起精神,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好起来的。同时,又明白在这种时候,脸面和尊严又算得了什么,人家那么大的干部都挂牌子游街,我一个小屁孩又算个屁!(请允许我粗野一下)。不是说我爸历史有问题吗?他就是有问题。不是说我出身不好吗?就是不好!往下你还能说啥?总不能拉去枪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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