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接受“再教育”的日子

作者:何 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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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尽管日后我们与房东及众多的社员相处很好,有些人甚至后悔为什么不把知青放在自己家住,但当初谁家都不愿意收留知青,应该是个事实。而这又不是社员的过错与失误,根子显然是在接受“再教育”这3个字上。
  当时,农村的阶级成分自土改一路“世袭”下来,哪怕是刚出生的孩子,如果他爷爷是地主,他也就是地主。对此我们很不理解,曾和队干部说应该从孩子父亲那论出身。人家说要是那样,就没有阶级斗争了,因为眼下这批年富力强的“地富”,其实土改定成分时还都未成年或刚成年。因此,阶级斗争如果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地主富农就得昨天有今天有明天还得有,不能断捻儿。“捻儿”即油灯棉捻,断了捻儿灯就不亮了。
  大概上面也了解这种情况,感觉到这样对地富子弟不公平,于是后来就有了政策,称地富“子弟”为“新社员”,又为“可教育好的子女”。但无论如何变称呼,也变不成贫下中农。对此,有的“子弟”干脆不领情,说叫来叫去太麻烦,不如叫“地富子弟”明了。农村不同阶级成分所带来的后果是明显的,以至于稍懂事的孩子就知道自己家是贫农,哥哥可以参军。而“子弟”和他们的孩子则明白,如是女孩长大可以嫁出去,是男孩就娶不上媳妇了。忽然有一天,在地里干活,一个十来岁的贫农孩子指着我说:你们是在城里犯了错误,才下放到这来接受再教育的,其实就是“子弟”。
  我愕然。身边的社员都默默无语地听着,表情是不反对,还好,没跟着应声。但很快,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青龙这里比较困难,社员家吃饭习惯喝粥。米少,就熬稀粥。有一段顺口溜很出名,即“一进青龙门,稀粥两大盆。盆里映着碗,碗里映着人。”大约到村里也不过20多天,和社员熟了,干活时就闲聊。有的社员也爱说,就说了这顺口溜。我记得我还让他说两遍以便记住,好日后说给别的同学。突然间大喇叭就喊,开全大队的会,社员就都聚到大队部前的空场。空场边有棵大榆树,我们男知青自然凑到一块坐在树下。会开了,是批斗地富分子。把人揪上去一溜,就见有数人是与我们年龄相仿的。看来是早有安排,大队干部说有人散布今不如昔的反动语言,说啥稀粥两大盆,把他揪上来。我还四下瞅这是要揪谁呀?不料民兵冲着我们走来,转眼间,我们中一个男知青就被揪了上去,和地富排在一起!真是吓死人啦。幸好那天比较“文”,只动口,没动手。当时我的心怦怦跳,害怕下一个会轮到自己。还好,跟我说顺口溜的是个贫农,而跟被揪知青说这话的是地主,偏偏他听后又跟旁人学说,我还没来得及学。
  斗地富同时斗知青,渐成风。不久,全公社开大会,能有上万人,黑压压的,在公社中学操场搭高台,还有贫宣队主持,一声喊,就把另一个村的知青揪了上去斗了。罪行是不好好接受再教育,踢生产队长。详情是队长喊他下地干活,他头朝里睡,不动,队长拽,他眯瞪瞪踹了一脚。
  那次大会影响极坏,知青在社员眼中地位每况愈下。我们的信件都是邮局送到大队部再捎到各生产队的。大队干部很随便的就拆开看,生产队长则要你买烟来换。最可怕的是有人开始打女知青的主意了。三队一个人高马大的大光棍子,是大队种马的配种员,力气极大,与人打赌,站在当街不喝水,一口气能吃下二斤干豆片。就这位谁见谁怕的野汉,他相中二队一个女知青,酒后就把女知青堵在屋里,要谈谈心。后来他交代说他只是要和女知青交朋友搞对象。具体细节就弄不清了。但那女知青当年回津探亲就再也没回来,理由是受刺激得了病……大队革委会主任审这光棍儿时,派我和另一个知青把着他。要说我们也是正当年好力气,可让他一甩,就把我俩甩到一边。可想而知,他要和女知青“谈心”的情景该有多么可怕。
  事态的发展显然是走向失控,除了政治上的偏见,生活对我们来讲则意味着艰难。秋下分口粮,我背着口袋在场院排队,毛着(带皮)每人每年360斤。一天不到一斤精粮,而我一顿吃一斤饭也就是将饱。社员家有小孩(生一个孩子就有360斤口粮,极大地刺激了生育积极性),而且不是一两个,小五小六小七小八,大人孩子搭配,又有自留地,日子尚能过得去。知青一两个人,又正是能吃的年龄,就很难了。那时粮食是绝对不能个人买卖的,没有办法,只能从城里家中带些来。这个县的知青主要来自3处,一是本县的。他们的父母多在县城当干部,插队的地方是事先挑选的,回家方便,捎东西也方便。二是承德的,而且是同一个矿区的学生。他们的父母都在一个单位,对自已的孩子有关照的便利条件。三就是我们天津知青,人多,前后有上千人吧。我们回趟家不容易,回来顶多扛些挂面,又要送礼,从大队干部到小队长,再到房东和关系不错的社员,自己基本留不下。所以,能不能吃饱肚子,对我们第一批知青尤其是男知青,成了一个大问题。吃了上顿,不知下顿饭在哪儿。说来好像好笑,但我确实亲身经历了。那时知青除了有被人“再教育”的特殊性,没有任何被关照的地方。
  当时国家是按人头给了安家费的,但给多少,怎么花的,我们一概不知。隐约的我听队长说过一句,钱给花了,给牲口买过草料了。后来上面要来检查建房情况,他们忙把生产队的库房截出两间,灶台连炕,没隔断,没顶棚。买了一口锅,一个缸,一领席,两把锄,这就是我俩的全部家当。房子远在村边,没有院,四下全是庄稼,也亏了傻小子胆大,不然真不敢住。
  把知青分散开来,是这个县的一大创举。知青聚堆爱惹事(内部打架或与社员打架),而拆零散了,每日随着生产队的钟声下地收工,时间长了,人就变得老实听话或者说麻木了,让干啥就干啥。再加上也没有人告诉什么新的信息,我想如果不是其他一些知青多的地方为命运而抗争,我们跟着沾光,几年之后,我们肯定就彻底变成山里人了。记得后来我的最大理想,就是娶个媳妇,养一口猪,一群鸡,收工回来,家里能有一锅热饭。
  事情出现转机,对我们来说是根本想不到的。1970年初夏,突然有一个第26号文件发下了,内容是检查知青待遇的落实情况。地区、县里的检查组不断到村里来,不光听大、小队干部说的,还要听我们说,到我们的住处去看。又传达了一些文件,才得知枪毙了些强奸女知青的人,而且是有职务的人。一时间,我们的处境得到了明显的改变。记得最主要的,是国家保证我们的年均口粮吃到504斤,不足部分由粮站供应。同时,村里也用个别知青当小学民办教员,大队搞文艺宣队也用了知青,县里知青安置办公室每年还要开个会,公社也开会。渐渐地,我们这些在大山里插队的人,就觉得日子过得有点活泛劲儿了。
  说点儿快乐的事吧。那年盛夏,一个美差落到我的头上:公社成立了广播站,抽我去写稿子。我去了,每天有五毛钱误工补贴。最让我兴奋的,是可以吃到白面饼。公社伙房只有一个老师傅,打饼时就找我去帮忙。广播站就我一个人,除了写稿还得管设备。我对那些电门线路总也弄不明白,但对打白面饼很感兴奋,很快就取代了老师傅变成了“主打”,他则负责烧火。我很高兴,同学来赶集,也很羡慕。
  不料乐极生悲,就出了大娄子。到公社一个月时,晚上武装部长开广播会。我将l8个大队线路连好,再把麦克风接在“三用收音机”的扩音功能上,会议就开始了。这种方法以前使过多次从未出差,“三用收音机”一旦扩音,就不收音。然而那天却出了意外。武装部长讲时,我戴着耳机监听,忽然就听到一阵音乐声,接着就是“莫斯科广播电台,现在对中国听众开始广播。”我愣了,这是哪来的声音?又播了一遍后,我猛然明白了,扑上前拽出麦克风插头,收音机顿时大声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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