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相思
作者:张曼娟
新春.台北城
真正想说的,其实是——
失望、疑惑、黯然,固然避免不了,
都不能让这种情绪持续大久、沉溺太深。
河川都凝固;青山都枯萎,高楼大厦纷纷崩塌,熊熊火焰,蓬蓬烟尘,一座繁华的
大城市,无声无臭地倾倒覆灭了。
我从梦中醒来,挣不脱那份惊悸、沮丧的情绪。冬夜静又深,不知何时黎明才来。
当我穿戴齐整,阳光下振作精神,展开这个城市之旅,应当可以安慰自己,一切都安好
无恙,那只不过是一场重复的梦魇罢了。
然而,立法院前,不知又是为了什么,聚集一大群人,白色长衣墨迹淋漓,晃动着、
拉扯着,除了轰然的喧腾,辩识不出任何特别的声音与意义。
在市议会旁换车,那儿有一座电话亭,关上门,投币按钮,成一个隐密宁谧的空间。
那天早晨,循例进入,掩门之后,车声隆隆依旧奔涌进来,怔怔注视,散落满地的细碎
光亮,红砖路,亭底,我的脚下。不知又是为了什么,电话亭所有的玻璃,全被砸得粉
碎。电话接通以后,我听见自己的话语,被流窜的尖锐噪音割裂分离,不能搏聚。
与朋友欣欣然小聚,雨后走出餐厅。我们在宽阔的十字路口停下,和其它面无表情
的人站在一起。马路上有几辆宣传车缓缓通过,扩音机传出紊乱的歌声和吶喊,布条上
的字显示他们来自外地。有朋自远方来。而车上的人不知是为了什么狂热着,激动着,
挥扬拳头,扯开喉咙吆喝,一批又一批宣传单,像雪片飞舞在空中,而后随意散落,飞
扑在机车骑士脸上,坠落并黏贴在潮湿的柏油马路上。我们仍保持一贯的姿势与表情,
看着他们肆无忌惮地闯过红灯,扬长而去。
你知道吗?朋友打破沉默,微笑着对我说:以前,我很关心,他们为什么抗议示威。
现在,我关心,又有什么被破坏了。以后,我将什么都不关心。
我想要一杯热奶茶。
听见朋友的话,我环抱双臂,突然觉得寒冷,自心脏泛向全身。怎样才能使自己比
较温暖而安全?我想喝一杯热奶茶。
带学生到至善园去上课,冷风吹来丝丝细雨,掩不住大孩子兴高采烈的情绪。五点
钟,宣布下课以后,仍有人舍不得走,环坐鱼池畔的回廊上,弹着吉他唱歌。偶尔,屏
息看着锦鲤跃出水面,旋转,再投身入水。
大家都期盼这样的黄昏,可以一直持续。而我必须催促他们搭车回家,因为,天黑
以后,不定会发生什么事。我们在士林下车,师生挥手作别,看着他们穿越马路,混进
夜市的人群中。我在街边的电话亭打电话,一抬头,使与暴戾凶残的“士林之狼”遇个
正着。那幅狼之素描,贴在对面的电线杆,彷佛还带着嘲弄的笑意,谁是他的下一个祭
品?
你怎么了?你在哪里?电话另一头声声地问。
我的声音冻结,无法忍受独自在夜晚的士林,亟亟地只想逃跑。
士林之狼、景美之狼、木栅之狼、大安之狼……台北之狼。这是一座城市;或是个
野生动物园?
没办法呀!有人说。山上的森林全给人破坏光了,狼群只得下山啦!
大伙儿听了这话哄堂大笑,前俯后仰,像是个超级大幽默。当夸饰以后的笑声,戛
然中断,在彼此眼眸,我们看见空洞的忧虑与无力。
陪同几位长辈,参加一场海外投资说明会。会中放映幻灯片,先是鼓声咚咚,台北
市街头示威游行;立法院攀跳主席台;警民冲突,带血的棍棒、铁杆和石头;按着是焚
烧的垃圾山,黑死的基隆河。一幕幕画面紧逼而至,令人窒息。而后,悠扬乐声忽然飘
荡起来,一大片湛蓝海洋,是美国迈阿密海滩;红屋顶的花园社区,佛罗里达州。澳洲
一望无际的牧场草原上,追跑的小孩。湖光山色,微曦中的加拿大。和平的、干净的、
美丽的土地。
灯亮后,议论随即纷纷,主办单位鼓起如簧之舌,滔滔不绝,全不及幻灯片眼见为
凭的比较。我从骚动中站起身,推开门,一直走出去。
走廊上有窗,可以俯瞰这个城市,灰蒙蒙地,并不十分真切。空气如此混浊,会不
会发布警报?哪一条街道,又在示威游行?会不会冲突流血?等冬天过去,会不会比较
暖和?
有人走过来,问我为什么不进去听?
我说,我不听,因为我都知道了。
是的,我其实都知道。有人说,中产阶级因为欠缺安全感,离家“出走”了;有人
说,社会上的脱序如同“阵痛”,而阵痛孪为痉挛,久了也能要人命的。
我也知道,到过其它国家及地区以后知道,我是无处可以“出”;可以“走”的。
我已注定要在“阵痛”中死亡或者重生。我因此而觉得悲壮;也感觉幸福。
尽管如此,在一叠贺年卡上题辞签名,写着自己所在的时空:“岁末,台北城”时,
梦中景象便前来干扰。
我决定改变一种心情。
那天,走过市议会,看见电话亭镶装的新玻璃,我站住,被一种说不清楚的复杂情
绪充满。那个在碎玻璃中装修的人,那些清扫道路上纸屑垃圾的人,是恒常居住在这个
城市的。当远方的朋友呼啸着来,呼啸着去,之后,负责修补的,永远是沉默地,安静
地,甚至没有特别凸显的五官面貌。是什么样的力量,支持着这些值得尊敬的平凡人?
街道上有一群红衣红帽的耶诞老人在游行,等红灯时,会敲敲车窗,递张小卡片,
满面笑容地祝福;被祝福的人也笑着感谢。小孩子兴奋地指点欢呼。耶诞老人举抱孩子,
经过的、围观的,全忍不住笑起来。望着这列迤逦的队伍,看着童年的梦境声势如此庞
大的实现,怎不令人喜悦?
台北之狼落网时,供称曾载着六具女尸,疾驰在台北街头,令人毛发直竖。而在死
伤十余名妇女后,士林之狼终也难逃疏而不漏的命运。提起缉狼成功,台北城的女性都
有着劫后余生的感激,几乎涕零。
多么可怕。人们都说,那个平日彬彬有礼的青年,竟然是一匹恶狠。还有什么可以
信任的?
多么难得。我却这么说,即使是一匹狼,平日里也像个敦亲睦邻的人。这社会不是
充满希望的吗?
真正想说的,其实是,失望、疑惑、黯然,固然避免不了,却不能让这种情绪持续
太久、沉溺太深。
走过幼儿园,看着手牵手的幼儿;站在路口,看着戴帽的小学生跑着跳着过马路;
伫立讲台上,看着午梦初醒的大孩子,努力集中精神,迅捷的翻开书。每当这时侯,我
便全心全意地相信,他们都会和我一样,在这个城市里,慢慢地长大。
阳明山的樱花开了,车行上山,夹道的花朵,成一片飘飞的绛纱,背景是蓝蓝的天
空。据说这是个暖冬,我却以为,春天已经到了。
因此,再写卡片时,我寻找更适当的祝辞:
祝平安如意。
新春。台北城。
一条流动的星河
某些幽微的记忆再度触动,
我才想起,这些年来,
竟未曾找着适当的机会,向他道谢。
刚开始注意到阿麦,并不因为他是系上公认的金童;而是因为他身边抢眼亮丽的玉
女。没过多久,玉女离弃了阿麦,和他最好的朋友坠入情网;偏那男孩也是个金童。
阿麦受到双重打击,辉煌逐渐褪色。
其次系上的聚会,阿麦和玉女不可避免的相遇了。玉女如同穿花蛱蝶,满室的笑语
人声,彷佛都供奉着她。只有阿麦,不说不笑也不动,伫立在角落里,二的一灭的香烟
头,像是藉以维持着生命力。层层烟雾中,是一双被痛楚焚烧的眼眸。
我静静待在另一个角落,冷眼观察着这段不堪的心情。
橘子刚上市,兴冲冲提了一袋,在球场边坐下,场内的篮球比赛交锋正激烈。我们
这群女生,像捧着一句爆米花看电影一样雀跃,争先恐后拨开橘子皮,特殊的芳香气息
流泻在空气中。我拈起一片放进嘴里,阿麦正运球奔向这边的篮框,轻舒猿臂,眼看就
要漂亮得分了!可是,他的动作突然停止,以一种非常奇异的眼光盯着我看;我的喉头
被哽住,咽不下也吐不出,憋成滑稽的模样,直到篮下三秒钟的哨音尖锐响起,我才得
以顺利吞咽,未酿奇祸。
比较熟识以后,向他兴师问罪,不料他也是理直气壮地:
“我真不敢相信,竟然有女生一边吃橘子,一边看我打球?!”
神情语气犹存孤芳自赏的意味。
大四那年的系运,秋高气爽,在小得刚刚好的运动场上热烈展开。班上男生原本就
稀少,像阿麦这样身手矫捷的,几乎成了十项全能。而我们这些女生,在铅球、铁饼齐
飞的场地里,组成义勇拉拉队,随着阿麦冲锋陷阵。
沙坑旁有个已毕业的学长回来探班,他叹了口气,对我们说:
“想当初,阿麦还是咱们系上的金童呢!”
今非昔比的暗示太过明显。阿麦起跳,而后跌落在沙堆里。
那时,玉女又陆续发现了第三个、第四个金童;阿麦也在情海怒涛中几度沉浮。
而我们这些当初在球场边吃橘子的女生,对阿麦来说,是恒长温暖的;有时感激起
来,他便冲着我们叫“兄弟”。
阿麦从沙堆翻身爬起,试着跳第二次、第三次,跳出好成绩。他已不是镀金的童子,
拥有千疮百孔却依然柔软的心灵,他只是个凡夫俗子。
我们在飞扬沙土中,嘶哑地吶喊着加油。他是我们的兄弟。
全班到金山露营,分组烹饪晚餐,太阳沉进海底,天空泛着紫色。
我们这组炒了盘色香味俱全的辣子鸡丁,只是辣得太离谱。阿麦捧着碗流窜而来,
不免食指大动。我们和他谈条件,若要吃就得吃完,一边忍着笑,把大半盘倒进他的碗
里。他猛扒一口,顿时脸红脖子粗,青筋贲暴,我们大笑,连忙夺他的碗。
“不行!兄弟对我这么好,我要吃光。”他护着碗退后。
“不行啊!”我大叫,拔腿便追。
我们在紫色沙滩上费力奔跑,又嚷又叫,浑身气力都耗尽,跑的人不知为什么跑,
追的人不知为什么追,只是一前一后瘫在软绵绵的沙上,揉着肠子笑。
冬天刚到,我在话剧社指导老师的帮助下,自编自导一出舞台剧。从来,社里强人
辈出,我在他们眼中只是安静柔弱的女孩。初挑大梁,不仅自觉惴惴难安,更引起极强
烈的反弹。
“她怎么可能?”这样的质疑听多了,反而把我的意志逼得坚强。于是,认真地,
一点一滴开始策划;强人们却联合抵制,群起杯葛,使我的人际关系面临空前困境。
当我极需援助,而社内几乎无人配合,于是,我去找阿麦,希望他演出男主角。
男主角是个亡命部编版语文网的通缉犯,和相爱的女人逃避追捕,在一次意外巧合中,绑架
了女人昔日的同窗好友。我把剧情讲给他听,他听完以后告诉我,实在很想帮忙,但他
要准备预官考试。那时,也是他不如意的日子,眉毛低低地压着双眼,他的信心,他的
勇气,在此一举。
“所以,预官考试对我太重要了。”
好吧。我微笑地说,那没有关系,你好好地考试,一定会考上的。
舞台剧的策划仍持续进行,只是在演员的寻找上布满荆棘。时常,已经预定的事,
突然莫名其妙被取消;尔后,在那些冷冷带笑的眼光注视下,我必须隐忍着,加倍艰辛
的执行。所幸,身旁始终有贴心的好友,不懂戏剧,不是社员,只是支持我去做我想做
的事。于是,如同过河卒子,不能退缩,我的信心,我的勇气,在此一举。
那夜,放学以后,我仍留下来影印剧本;装订的时候,阿麦不知从那里走来,穿件
暗绿色大外套,早来的寒流中,显得萧瑟。
“嗨!阿麦!几天没见你了。”我匆匆打个招呼,不愿把焦虑传递给他。
没有响应。
我抬起头看他,没有笑容的一张脸,有些古怪。
“你好吗?怎么了?”
“我有事想跟你谈一谈。”他说。
连忙收拾好东西,向溪边走去。走的时候我想,他没有答应是对的。他是个养鸭人
家的孩子,质朴良善的本性始终没有改变,不该让他搅进混乱复杂的人事,不该把他推
上真假难分的舞台。
我们在溪畔石板地坐下,对岸的中影文化城高悬水银灯,正在赶拍夜戏,偶尔看见
晃动的人影,听见含混的吆喝。
“演员找好了吗?”阿麦问。
我摇头,把尚存余温的剧本抱在胸前,使自己暖和一些。
“我想了很久,我应该帮你的忙。”
“可是,可是你的预官啊!”
我突然词不达意,只觉得着急。
他叫了我的名字,慢慢地说:
“我把预官跟你赌上了。”
我看着他,不能说话,转开脸,有些温热的东西漫流着,涌进眼里。
蓦地,我看见,天上的星星或是对岸的灯火,全落进溪水,荡荡漾漾,成为一条流
动的星河。
阿麦加入以后,我们开始排戏,因为社里不愿替我们借固定场地排演,只好如同流
动摊贩,空教室、操场、溪边,除了厕所,校园内每处都充当过我们的舞台。逢到雨天,
一群人得搭两个小时的车,到我家排戏。在愈来愈紧迫的时间里,因为工作伙伴们相处
融洽,倒也挺能苦中作乐。
即将演出的某个午后,我和几个朋友正绘制宣传海报。话剧社社长,一个暴躁的女
孩,像枚引爆的火箭,冲进餐厅,掀翻桌子,踼倒椅子,劈头劈脸便破口大骂。未曾经
历这等阵仗,我和我的朋友都傻住,不能反应,也听不懂她的咆哮。餐厅里一片静寂,
所有男生女生都屏息地睁大眼。
没有搭档的独角戏,究竟是要词穷的。女孩叫骂完毕,站立片刻,十分无趣地悻悻
离去,气势与来时大不相同,彷佛有些仓惶。
我弯下身,在朋友协助下,扶起桌椅,走出餐厅。推开门,忍不住颤抖,朋友过来
拥我,疼惜又担忧,她的眼睛红红的。
“没事了。”我说:“只是,天太冷了。”
阿麦在当天下午找到我,他说:
“她凭什么这样欺负你?太过分了。”
我说她也是受人撩拨的,现在不见得开心。
“你不能一再让步!”
我并没有让步,该做的事纵然阻力重重,还是做了。
“我不需要也去敲桌子砸板凳吧?”
“你一点也不需要。”他笑起来:“可是,那一定很精采。”
因为这些事,我才看见真正的朋友,我告诉他,这已经够珍贵了。
奇妙的是,话剧社强人们态度转变为倾力支持,主动去接洽一切演出事宜。于是,
灯光亮起,活动中心满是坐着站着的观众,完成一场悲欢离合的演出。我混夹在人群中,
把手掌拍红了。
这一次把不可能化为可能,也是我生命中最初最好的演出。
只是一直没仔细想过,那些由阻碍变为推动的人们,心里的想法。
毕业以后,我继续念研究所,仍留在校园。与话剧社的人原本就无恩怨,事过境迁
以后见面,更可以云淡风清的寒暄招呼。在一次重提往事中,说起排戏时的纠葛。
“后来,我们才知道,你原来也有恶势力的。”
阿麦,是我的恶势力。
大约就是那个寒冷的下午,和我谈过几句话,他知道我对那些人与事,根本一薵莫
展。于是,他把自己装扮成舞台上慓悍的模样,直捣黄龙,恶狠狠数落那些人的不公平。
“如果要找麻烦冲着我来,我最喜欢麻烦!”他指着曾经横眉竖眼,此刻瞠目结舌
的女孩:
“我警告你,不要再找她的麻烦了。”
一直都不知道,他做了这件事。
古人相交,可以为朋友两肋插刀。他在溪边答应我的时候,便已插上两把刀,打抱
不平的时候,只是把刀插得更深一些。
当我无意中得知这件事,阿麦已在东部服兵役,他输掉了预官。
我并不相信社里的人是受了阿麦的恐吓才改变态度;但我想,阿麦的举动,或多或
少让他们对“公平”二字有所省思吧。
阿麦退伍以后,工作有了着落,寻得一份安定情感,娶得如花美眷。我把他演戏时
的大小剧照交给他的妻子收藏,面对年轻的自己,他激动着,不知所云。而我觉得羞愧,
与他相比,我为朋友做过的事,太少太少了。
好友结婚,我们去北斗参加喜宴,与阿麦夫妻相逢。阿麦已升格做父亲,提起小阿
麦的眉飞色舞,是一种陌生而美好的神情。
宴后,阿麦驾车送我们去彰化搭火车。行驶在黑夜的高速公路上,像滑进一场沉静
的梦。阿麦突然叫唤后座的我:
“你看那些灯!”
路旁的花圃挂着一片又一片的灯,车窗外,形成璀璨地,一条流动的星河。
某些幽微的记忆再度触动,我才想起,这些年来,竟未曾找着适当的机会,同他道
谢。
也许,下一次吧!
下次再见面,也许,我会向他说,谢谢!而他正为精力旺盛、兜圈子跑的儿子手忙
脚乱,没留神听见我的话。但,一点也没关系,我搂抱笑着跑过来的小阿麦,下巴轻抵
着他细软发丝,诚心诚意的感谢,生命中所有过往的瞬息。
太阳坠海以后,沙滩仍旧是紫色的吗?
冬天的夜晚,潺潺流过的星河,是否依然闪熠?
人间情分
人与世界的诸多联系,其实常常是与陌生人的交接,
而对于这些人,无欲无求,
反而能够表现出真正的善意。
下着梅雨的季节,令人心浮动,生活烦躁起来。尤其是上下课时,捧抱着大叠教材
讲义,站立在潮湿的街头,看着呼啸如流水奔涌的大小车辆,却拦不住一辆出租车;那
份狼狈,无由地令人沮丧。
也是在这样绵绵密密、雨势不绝的午后,匆忙地赶赴学校。搭车之前,先寻觅一家
书店,影印若干讲义给学生,因为时间的紧迫,我几乎是跑进去的,迅速将原稿递交从
未谋面的年轻女店员。
那女孩有一双细白的手掌,铺好原稿,开动机器,她先影印了两张尺寸较小的,而
后将两张影印稿并排成一大张。抬起头,她微笑地说:
“这样不必印八十张,只要四十张就够了。好不好?”
我诧异地看着她继续工作,复印机一阵又一阵的光亮闪动里,也诧异地看着她的美
丽。
原本,她的五官平凡无奇,然而,此刻当我的心灵完全沉浸在这样宁谧的气氛中,
她不再是个平凡女孩。
我看着她仔细地把每一张整齐裁开、叠好,装进袋子,连同原稿还给我。付出双倍
劳力,却只换来一半的酬劳,她主动做了,还显得格外光采。
离开的时候,我的脚步缓慢了些。焦躁的感觉,全消散在一位陌生人善意的温柔中。
并且发现,即使行走在雨里,也可以是一种自在心情。
第二次去澎湖,不再有亢奋的热烈情绪,反而能在阳光海洋以外,见到更多更好的
东西。
望安岛上任意放牧的牛群;刚从海中捞起的白色珊瑚,用指甲轻划,会发出“筝”
的声响。夏日渡海,从望安到了将军屿,一个距离现代文明更远的地方。有些废弃的房
舍,仍保留着传统建筑,只是屋瓦和窗棂都绿草盈眼了。岛上看不见什么人,可以清晰
听见鞋底与水泥地的摩擦,这是一个隔绝的世界呢!
转过一丛丛怒放的天人菊,在某个不起眼的墙角,我被一样事物惊住了——一具蓝
色的公用电话。
不过是一具公用电话,市区里多得几乎感觉不到;然而,当我想到当初设置的计画,
渡海前来装置、架接海底电缆……那么复杂庞大的工程,只为了让一个人传递他的平安
或者思念,忍不住要为这样妥贴的心意而动容了。
一个月的大陆探亲之旅,到了后期已如贱兵败将,恨不能丢盔弃甲。大城市的火车
站规模不小,从下车的月台到出口,往往得上上下下攀爬许多阶梯,那些大小箱子早超
过我们的负荷能力了。
那一次,在南方的城市,车站阶梯上,我们一步也挣不动,只好停下来喘息。一个
年轻男子从我们身边走过,像其它旅客一样;而不同的是他注视着我们,并且也停下来。
“我来吧!”
他温和地说着,用卷起衣袖的手臂抬起大箱子,一直送到顶端。我们感激的向他道
谢,他只笑一笑,很快的隐遁在人群中。
着白色衬衫的背影,笑容像学生般纯净,是我在那次旅行中,最美的印象了。
现代人因为寂寞的缘故,特别热中于“谈”情“说”爱;然而又因为吝啬的缘故,
情与爱都构筑在薄弱的基础上。
有时侯,承受陌生人的好意,也会忍不住自问,我曾经替不相干的旁人做过什么事?
人与世界的诸多联系,其实常常是与陌生人的交接,而对于这些人,无欲无求,反
而能够表现出真正的善意。
每一次照面,如芰荷映水,都是最珍贵而美丽的人间情分。
当时年少春衫薄
走在阴暗潮湿的隧道里,一步又一步,
忍不住停下来想,这样充满挫败的日子,
究竟要待续多久?
高中联考的前一天,我站在四楼公寓阳台,俯看那方冲洗干净的天井,想象千百种
下坠的方式。如同一片羽毛,或者一只西瓜?其实,缺乏的只是决心罢了。纵身一跃,
遂在风中摆脱可以预期的所有失败与挫折。
然而,终究没有痛下那样的决心。
因为连这样简单的事都办不成,十四岁的我,怨天怨地以后,开始厌弃自己。以一
种逆来顺受的态度,进入五专就读。
或许因为五岁便入学读书,一直没有开窍。十八岁以前,我始终把自己封锁在一片
混沌荒漠的世界里;同时,隐藏着亟亟欲逃的情绪,惊惶而紊乱。
那所五专充满瑰丽人物与缤纷生活,最重要的是骤然失去联考的符咒,生命中最沉
重的压力消解无形了。可是,这一切并不能挽救我的灵魂,日复一日地,蔽塞萎缩。
在梦里,我总不停地说话,慷慨激昂的说;和颜悦色的说;声嘶力竭的说;轻言细
语的说。
醒着的时候,我什么都不说。
坐在教室最角落的位置,安静地看着喧闹吵嚷的同学,不明白他们何以能够如此兴
高采烈?安静的贴靠着沁凉的墙壁,心中微微叹息,他们难道不知道,生命是这样脆弱
又昂贵,倾尽所有的偿付之后,得到的只是虚空的嘲笑声罢了。
上体育课时,两个女生是来我身边坐下,叫我的名字问道:
“你有病吗?”
我摇头。其中一个凑近我,仔细打量以后说:
“我觉得你看起来好象琼瑶小说的女主角一样耶!”
顿时,我全身由内而外,流泻出一股凄美幽怨的氛围。唉,生命是这样脆弱又昂贵。
“是啊!”另一个应声说:“好象那种得癌症,到了末期的女主角!”
我听见,戳破虚空的嘲笑声。
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我为了不知道如何安措自己猛然抽高益显削瘦的身形而沮丧。
我瘦得太厉害,使经过的人忍不住再诧异的观察一番;偏我又比一般女孩高,不容易找
到屏障来躲藏。
人们看我,是因为我太畸形——认定这种想法以后,那些有意无意的眼光,几乎杀
死我。
大多数的时候,我低垂眼皮,逃避旁人的注视,也不看别人。
搭公车去上课,只有十分钟车程,把票递给车掌小姐剪过以后,便紧握着车门边栏
杆,动也不动,任凭车掌的白眼怎样翻动,只有这里让我觉得安全,遂生出一种相依为
命的情感,抵死也寸步不移。眼看学校就要到了,心中焦虑翻腾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我
不敢拉铃,恐怕蠢动会引来乘客注视的眼光。于是,苦苦地等着、捱着,期盼有人拉铃,
我便可以下车。学校愈来愈近,张着大嘴似的校门从车外飞掠过去,终究,没有人拉铃。
车子停在下一站,我仓皇下了车,再行走十分钟的路,才能到学校。
体育老师是泣高雅健美的女牲,时常穿一身雪白的运动装,长发扎成马尾,带领我
们绕着操场跑,或做些简单的韵律操。我一直很喜欢她。
有一次上课时,老师教我们围成一个大圆圈,她站在中间,把球传给我们,我们再
传回去。球到我手上时,我迟疑着,对球一向没有准确控制的能力,尤其此时,面对着
的是怀孕的老师,我非常害怕传球失误会伤了她。
然而白莹莹的老师拍击手掌,向我要球了。对着她小腿的位置,球出了手。接住球
以后的老师勃然变色:
“为什么这么不用心?你说。”
我说不出来。她解散其它同学,罚我传球二十次。是的,那真是一次难忘的刑罚,
在全班同学围观下,每一次球将离手,我的恐惧攀升到顶点,彷佛自己的生命就要耗尽
在这一场冗长的折磨里了。
应该严禁自己去喜欢任何人的,我想。因为我的情感显然有害无益。
渐渐地,除了家人以外,我失去与人交通的能力。
偶尔替父母去市场买菜,传统市集充满摩肩接踵的人群,讨价还价的交易着,我不
知该如何与菜贩交谈,只好一个菜摊流浪过一个菜摊,好容易终于找到生意清淡的摊子,
幸运地看见我需要的蔬菜。菜贩将菜交给我时,恰巧走来一些买菜的妇人,停在摊子前
面,热络地挑拣,我觉得窘迫,好象不是来买菜,却是来偷窃似的,急急忙忙,只想逃
走。接过菜来,慌张地走,菜贩高昂尖锐的声音拔起来嚷叫:“喂!钱呢?哎哟!买菜
不用付钱的哦!”
我折回去,忍受着辱骂与奚落,道歉并且付钱。
再也不要、永远不要到这里来了,当我跑出菜市场的时候,心里这么想着。
生活仍是再单纯不过的上学、回家,没有舞会、郊游、男生,别的同学花团锦簇的
精采内容眩人耳目;而我彷佛是修道院中的人。即使如此,生活中时时发生的情况,已
令我疲累不堪了。
圭在学校阴暗潮湿的隧道里,一步又一步,忍不住停下来想,这样充满挫败的日子,
究竟要持续多久?
我很幸运,这样的苍莽洪荒并没有持续太久,一些乐观热情的好朋友适时出现在最
恰当的时候。她们用心读我稚嫩的小说作品;一句一句教我唱再度流行起来的黄梅调,
下课的时候,上体育课的时候,搬演梁山伯与祝英台。江山美人、七世夫妻、秦香莲、
红楼梦,我们赶着去看这些电影。当时,我竟能够准确模仿对白与唱腔。借着这些古典
的故事和语言,在现代寻找暂时安身的方式。
歌声与文字,是我重回“人世”的两种媒介。
同时也发现,爱人与被爱是如此欢欣而美好。
那种置身在人群中,愈觉孤寒的感觉,已经远离了。并且发现,所谓的逃避,只是
在闪躲自己的恐惧;而自己怎么摆脱得了自己?于是我学会,用逃避的气力去迎击。
只不过是个推门的手势,把心里的门推开,让阳光进来,让朋友进来;也把自己释
放。
回顾往昔,真的感念这一段不顺利、不光采的成长。让我懂得被鄙夷和轻蔑的心情,
认清每个人都应该被公平与尊重的对待。
如今,在梦里,我变得比较安静,平和地观察着。
醒着的时候,也能够侃侃而谈,不疾不徐地。
然而,在许多场合里,仍会特别注意到沉默的年轻人。年长的缄默,可能是洞悉世
事人情以后的豁达恬淡;年少的缄默,很多时候只是禁锢着挣扎的灵魂,张自抑制。
看见那些逃窜或惊惶的眼光,我总想知道,他们会不会像我一样幸运的蜕变?又或
者,我能不能帮助他们蜕变?
行至盛夏,花木扶疏,却仍记得当时年少春衫薄的微寒景况。
遇见在风中抖瑟的孩子,为他们添加一件衣衫吧。
青青子衿
直到现在,
睡梦中听见门铃响,
还恍惚地想,是不是他放假回来了?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佳,子宁不嗣音?
上午才送行到机场,下午便和北上的朋友欢聚,努力不让生活有波动的痕迹。然而,
散会以后,独自在街头,看见迎面而来的男孩,眉眼年纪都相似,穿著他惯常喜好的蓝
色恤衫,猛然心惊,几乎就要脱口呼唤。
相依二十五年的手足兄弟,每当有人问起我们是否亲密,便要迟疑。
直到他终于离开、远行,居住在地球另一边,我们,是否亲密?
弟弟小时候长得很漂亮,尤其是那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和无人可比的鬈长睫毛,
是我所见过的最上品。
“可惜啦这样一双眼睛,如果生在姐姐脸上……”
这一类打抱不平的话,我们都习以为常了。可是,他丝毫不珍贵自己的美丽,成长
以后,戴上眼镜,修短睫毛,言谈举止不肯表现一点柔弱;勤练体魄,晒黑皮肤,一心
一意朝向男子汉的目标迈进。
尽管他已成为一个魁梧男子汉,我的印象里仍是童年时,他在自己房中欠缺安全感,
夜深以后,悄悄潜进我房里,蜷在鞋柜上睡觉的瘦小孩子。幼年初学写字,他在梦中哭
着叫:
“姐!撇要怎么写啊?我不会!”
大人们提起这些事取笑的时候,我却禁不住想,当他稚幼、无依,当他恐慌欲哭地
呼唤姐姐的往昔,我究竟应过几回?
或许那时觉得自己不过比他大三岁,无需担负。等到发现生命必得负担才有重量,
他却已接过了扁担。
去年的一次夜雨,他开车送我赶赴一场座谈会,雨势太大,煞车时撞到前车,强烈
的震动与混乱中,他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是:
“姐!有没有怎么样?”
不知岁月如何转换,我开始倚靠他。
冬夜里,十点钟夜间部下课以后,学生从四方散去,我独自站在停车场边的银白日
光灯下,等加班后的弟弟接我回家。有时候车子在路上发生状况;有时侯他被工作缠着
无法顺利脱身。于是,人们都走后,空荡荡的偌大停车场里,是我愈等愈按捺不住的心
情。
直到车灯扫过黑暗中的教室,我突然觉得温暖了。
开车回家的路上,小小的空间里,淡然而平静地说起白天的事,电台中播放着抒情
老歌。窗外的车子仍在继续奔驰厮杀,我们却不。
把车停在巷子口,他穿著工作必须的西装笔挺;我穿著窄裙高跟鞋,我们在摊边坐
下,一人吃一碗热腾腾的蚵仔面线。
然后回家。
弟弟第一次参加毕业旅行,到日月潭,买了一条孔雀项链送给我;上班后第一次领
薪水,为我买了粉红色套装;在他服役奉调花莲时,每次回家都带痲薯。
服役时,他的行踪不易掌握,常常抵家时不是深夜便是黎明。父母正在熟睡,我替
他开门,简单地装个火锅,蓬起的白姻里,看那些红色的内、白色豆腐、绿色茼蒿,风
卷残云,转瞬间灰飞姻灭。
直到现在,睡梦中听见门铃响,还恍惚地想,是不是他放假回来了?
而后发现,这些便是串联生命的亲密时光。我却一直不以为意。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从他接获入学许可,办妥手续到出国,一切都在超速进行。晚上睡得很迟,并不做
什么。开着电视,随兴聊着。他开始看我惯常看的影集;我也参与他喜欢的影集,为的
其实只是互相陪伴着,多坐一会儿。他宣称到美国以后,要看我已持续四年的影集;如
今,我也正在看他最关心的悬疑剧,准备等到凶手现身,真相大白之后,写信告诉他结
果。
在他行前一天或两天,我忍不住问他,怕不怕?
“当然。”他想一想,然后说:“习惯了就会好了。”
习惯。习惯什么呢?习惯新生活?习惯孤寂?还是恐惧?
他在高三那年离家住校;大学四年在台南府城;服役在花莲、斗六;现在则是在美
国堪萨斯,一个对我而言,毫无概念的地方。
我们随他走到出境室,不能再送了。他穿著新衣新鞋,挺直背脊,独自走进去,隔
着明亮玻璃,频频回首,向我们挥别。
从没出过国,甚至没搭过飞机,而在持续二十几个钟头的飞行与转机后,投身在全
然陌生的环境,举目无亲。看着他认真聆听大人的叮咛,喏喏答应,彷佛那个幼小的、
长睫大眼的男孩又回来了。
过关以后,他扬起臂膀,用力地向我们挥摇。这一挥手,正式告别了孩童与年少,
振振衣襟,转过身,走了。
下一次再相逢,我知道,一切都将不同。
四月
我在三月里憩息
聆听持续不断的雨声
沉沉睡去
你是来唤:嘿!还不醒吗
四月已经到了
牡丹花开了吗?
牡丹花开了吗?
醉酒的则天女皇斜睇着上官婉儿和太平公主,轻轻地动了动唇。那老迈而威严的声
音,是如此低沉,却令侍立的婉儿和公主心中一凛。寒冬里被圣旨催逼,不得不拚力一
搏,纷纷开放的百花,在上林苑,倚着骤暖的温风,微微颤栗。
自盘古开天以来,中国只有独一无二的女主,则天大圣皇帝。有什么办不到的事?
即使是在封云的隆冬,御宝题上金笺,张挂在上林苑:
明朝游上苑,火速报春知;
花须连夜发,其待晓风催!
圣旨已下,众花神莫不仓惶失措。
于是,黎明前,兰、菊、桂、莲,莫可奈何,展露花蕊;于是,芍药、海棠、水仙、
玉兰、紫薇、丁香、凤仙、罂粟,争奇斗艳,臣服女皇裙下。
枯败的园林,一夕之间,成一座锦簇缤纷的花城。所有的花,都领旨绽放。
顾盼自得的武则天,翩翩莅临,踌躇满志。日月山河,四季时序,都掌握在这样一
双纤纤玉手之中。
以红绫、金牌奖赏百花的太监,匍匐来报,称,长安城、上林苑,四千四百株牡丹,
一花不发。
则天勃然大怒:“朕爱牡丹,冬则围布幔以避严霜,夏则遮凉篷以避烈日,钟情不
移,三十余年。”
牡丹呵,牡丹,不念深情厚意,寅负朕恩。
拂袖而去,装饰珠宝的裙裾,在回廊中迅速拖磨,成一片刺目碎金。
牡丹没有开花。
它看见红绫,金牌的荣耀;它知道即将面临炮烙烤炙的酷刑。
但,它的花期未届,它必须信守。
武则天因付出爱心未得回报,不能遏阻地愤怒,绝决地作出手势。
牡丹有罪,还谪洛阳。
牡丹远离了长安城,走了千年时光,那年,在台北城,仿宋的一座庭园中,展示各
式各色的丰姿。太多爱花人蜂拥而至,丰盈而娇弱的花朵,在浊重的人气熏赫下,奄奄
待毙了。主办单位在根茎的部份,放置冰块,希望清凉能令它们苟延一点气息。
牡丹在陌生的台北城,迅速凋萎了。
火炙不能催它开;冰镇不能阻它谢。
它有自己的性情,以及傲骨。
武则天其实不懂爱花,所以期望花如人意,等待回报。她不知道,爱的本身便是一
种完成。你说。
况且,牡丹本是一种“任是无情也动人”的名花。我说。
当牡丹花开时,历朝历代的金粉繁华,治乱盛衰,不过是衬托的景片,随着岁月时
时抽换。即使是权倾天下的女主则天,终也要成一页陈旧的景片。
牡丹年年四月,都绽放绝艳新鲜的花朵。
在洛阳,在长安,它们依千百年来的盟约,齐齐开放,不早也不迟,将两座古城,
妆点得迷离如梦。
穿一袭纨素衣裙,咱们上洛阳访牡丹。你说。
不行的。我惊奇地笑起来,你不是认真的,洛阳,好远好远,而且,我的黑发还没
有蓄长,哎、哎,快停住吧。龙龙。也许,明年的四月……
我跟你说,不要等明年,你一定要去看看,为了春天的缘故。你说。
为了春天的缘故?彷佛在很久以前,有人这样说过:
直须看尽洛城花
始共春风容易别
当我们匆匆忙忙,从衣箧中翻拣合适的装束,我听见,洛阳城的牡丹花瓣,一片又
一片,徐徐地苏醒了。
那小孩不肯长大
龙龙。你知道,小时候,我最喜欢的月份,就是四月。
四月有许多放假的日子,清明节、春假,还有我一直忘不掉的四月四日。
儿童节。
这一天,仍要上课,可是,每个孩子可以领一包糖果。我们把五彩的水果糖倒出来,
摊在蓝布裙子上,彼此交换。我拣出椰子口味,换得一颗红得十分鲜亮的糖。因为喜欢,
便贴身收藏,直到它软了、化了,糖溃弄得到处都是。
儿童节也走远了。
放假时,最盼望的就是随母亲去百货公司。售货员为母亲们试穿衣裳,我们这些小
孩便四处乱逛,穿梭在衣架中捉迷藏,有时把摸特儿的假发摘下来戴在头上。
母亲被缠得烦不过,会掏出身上的零钱,教我们到顶楼游乐场去玩。
我一直一直记得,好象每个百货公司都有一只高耸的铁笼,关着许多飞舞跳跃的彩
色气球。一块钱硬币,便可以开启小门,伸手进去抓一只气球出来,压破气球,写上奖
品的小纸片落下,通常写着“铭谢惠顾”四个字。
每次抓气球时,可以听见机器咈隆隆转动的声音,一股强大的风,将每个我所碰触
的球卷走,甚至也要将我细小的麻花辫卷起来。屏息地,一番搏抗以后,握住一个小小
的气球。
气球破裂的声音,夹杂着孩童喜悦或失望的呼喊。我牢牢捧着因涨满空气而膨胀又
美丽的气球,不想知道谜底;不想把它压碎,对我来说,这游戏已经在最好的地方结束
了。
和你一起登上电扶梯,突然想起小时候童伴顶着假发在扶梯上追逐的旧事。童稚的
心情,彷佛只在上一个瞬息间。
隔壁下楼的电扶梯上,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不停在梯阶上跳动,使他自己始终
停留在原点。
他的淘气中似乎还有些认真。我笑着教你看,你看见,俯身轻轻地说:那小孩不肯
长大。
我看着你的眼睛,龙龙。
在那双隐含笑意的瞳仁里,我看见自己凝结成一个小女孩的形状。
四月,是变成小孩子的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