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斯林的葬礼
尾声 月魂
1979年夏天。
清晨的雾霭在古老的“博雅”宅门楼上空飘散,淡淡的曙光映上了那两扇暗红色的大门。
大门上还残留着斑驳的字迹:随珠和壁,明月清风。
仰望着家门,梁冰五万感交集。离开这里又是三十三年了!离家时满头青丝,归来已两鬓染霜。三十三年,四海漂零,部编版语文网孤旅;山阻水隔,鱼雁茫茫。但她不可能真正忘了这个家,这里有她的女儿。天天隔海望家乡,夜夜梦中唤“新月”!屈指算来,女儿已经进入中年,长大成人了,妈妈所瞩望的一切也一定实现了。现在妈妈已是六旬老人,再不回来,怕见不着女儿了。该回来了!
她站在青石台阶上,心里激动得发抖。
她看见那块刻着“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字样的汉白玉标志,心里犹豫惶惑,这个家发生了什么变化,这个家是怎样的现状,她完全不知道……
她抬起手,心怦怦地跳。
她终于拍响了门钹上的铜环,急急地,正像她那心跳。
一阵脚步声之后,门开了。
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出现在门里边,洁白的皮肤,俊秀的脸庞,黑亮的眼睛,长长的睫毛,正吃惊地看着她。
“新月!新月……”她一把抱住了少女,这就是她日夜思念的女儿啊!
“您是谁?我不认识您!”少女惊惶地挣脱她,朝里边喊着,“妈,您快来!”
梁冰玉茫然松开了手,哦,这不是新月,新月该是三十多岁的人了。可是她可真像新月,也许是新月的女儿吧?还不认得姥姥呢!
这少女当然不是新月,她是陈淑彦的女儿结绿,十四岁了,长得活脱脱一个新月!
陈淑彦听见女儿的喊声,匆匆跑出来,迎面碰上正往里走的梁冰玉,惊得大叫一声:“妈吔!”
她以为是那“无常”了十几年的婆婆又复活了,或者是她的灵魂探家来了!
梁冰玉听见这一声“妈吔”,心激动得快跳出了喉咙,面前这个中年妇女必是她的女儿无疑了!
“新月!”她扑向陈淑彦,“我的新月,妈妈回来了!”
“您……”陈淑彦一个愣怔,呆呆地看着这位和她的婆婆面目虽然非常相像而气质却很不相同的老人,猛然想起公公死后,一些人来“声讨”,说她婆婆有海外关系,妹妹还在国外……陈淑彦心里似乎明白了,“您是……小姨吧?”
“新月!”梁冰玉流着热泪,把她抱在怀里,“不要再叫我‘小姨’了,我是你的亲妈妈呀!妈妈想你,想你!你叫一声妈妈吧!”
泪水涌出了陈淑彦的眼睛,她的胸中掀起了狂涛巨浪!
“小姨,小姨……”她颤抖着说,“我不是新月,我是天星的爱人哪!”
“天星?天星在哪儿?新月在哪儿?”梁冰玉放下陈淑彦,急切地往垂华门跑去!她到家了,既然天星在,新月也一定在,这个家没搬走,女儿在里边呢!
“小姨,”陈淑彦寻思着该怎么对她说呀?只能答非所问,指着倒座南房说,“进这屋吧,里边儿早不是咱的了!”
倒座南房里,天星耷拉着脑袋,正在和儿子青萍一起吃早点:薄脆、芝麻烧饼。待会儿吃完了,他和淑彦还得赶紧去上班,奔命,挣钱。两个孩子去上学,青萍十六了,正上高中,妹妹上初中,哥儿俩一个学校,都在回民中学,天星和新月都是从那儿毕业的。
望着突然归来的小姨,天星呆了,傻了,脸阴沉得像个青铜疙瘩,厚嘴唇哆嗦着,眼睛里闪着泪花。
故园虽在,人世沧桑。这个家变得不可辨认了。梁冰玉走进倒座南房,觉得像走进了别人的家,一切都是那么陌生,“只剩下倒座了?”她喃喃地说,像是发问,又像是自语。
天星一言不发。没法儿向她解释,一肚子的话没法儿说!难道要说房子吗?现如今上边儿倒是要“落实政策”了,统统退还给天星,还要当“文物”保护。想起来“保护”的时候,它已经破烂不堪了。你们爱怎么保护就怎么保护吧,天星不要了,两个工人挣不了几个钱,没那么大开销,五间倒座就够了,里院谁爱住谁住,管不着!抄家抄走的那些玉,本来也应该退还,因为文物价值极高,就折价归公了,发给天星一笔数目惊人的钱,算是对他“捐献文物”的奖励。天星不要!爱玉的人没了,钱还管什么用?儿孙不靠祖业,靠自个儿两只手挣钱!
这些,其实也不是梁冰玉所关心的。她只急切地问:“家里的人都在哪儿?新月在哪儿?”她迫不及待地要见的,其实只有新月。
“没了!”天星突然发出一声沉闷的哭喊,抱着脑袋蹲到地上,“您想见的、不想见的,都没了!”
“啊?!”晴天霹雳把梁冰玉震昏了!
她手中提着的圆圆的纸盒啪地落在地上,纸盒裂开了,那里面是一块精致的生日蛋糕!今天是阴历六月初五,是女儿的生日,她记着呢,才赶在这一天来到,万万没有想到,生日已是“名祭”!
巍巍西山,一片蓊郁葱宠,像是用碧玉、用翡翠铺成。
山脚下,丛林茂密,绿阴森森,累累硕果把枝头压弯了,将要成熟的桃子、梨、苹果垂下来,像是要亲吻那肥沃的土地。
这就是当年的回民公墓。一场人间浩劫也殃及了死者,土坟和墓碑都荡然无存了,只留下这肥沃的土地,每年滋养出丰硕的果实。
穿过果树之间的空隙,梁冰玉默默地徘徊,踏着那松软的、褪黄色的土地。
穆斯林们的遗骨和灵魂总不会因为土坟、墓碑的消失而消失吧?他们和这沃土、和这果园并世长存。地面上没有任何标志了,也就没有人再惊扰他们了,他们将永远在这片苍翠的果园里安息。
《古兰经》中曾用那么优美的语言描述令人神往的后世天园!那是人间没有的乐园,那里浓阴蔽日,芳草铺地,鲜花盛开,硕果满园。进入天园的穆斯林们在绿阴的庇护下,不觉得炎热,也不觉得严寒。他们随意采摘园中的果实,用银盘和晶莹如玻璃的银杯饮用园中的醴泉。有许多俊秀童男和黑眸童女服侍他们,在那里听不到恶言和谎话,他们永远不再遭受痛苦和灾难……
新月已经生活在天园里了吧?
梁冰玉默默地在园中徘徊。
她看到离她不远的地方,有一个身材高高的中年男子久久地伫立在一棵树旁,脸色沉郁,神情凄楚。他久久地伫立着,凝视着面前的土地,一动也不动。他的手里提着一把小提琴。他的年纪,看起来不过四十多岁,头发却已经花白。他一定也是来为亲人“游坟”的,但是坟已经找不到了。也许他伫立的地方正是他的亲人的栖身之所。
梁冰玉不知道女儿所在的确切位置,但她确信女儿就在这片土地之中,就在她的身边。她默默地走遍园中的每一寸土地,确信女儿一定听见了妈妈的脚步声,一定看到了妈妈那望穿了的双眼,一定听见了妈妈心中的呼唤。
她从那个中年男子身边走过。
那人一动不动,连看都不看她一眼,除了他面前的那一片土地,除了他心中怀念的亲人,他把世界上的一切都忘了。
他听见了新月那稚嫩的然而却是抑郁的声音……
“楚老师,鲁迅为什么要写《起死》?”
“也许,他要唤醒沉睡的人生……”
“庄子为什么要给五百年前的骷髅‘起死’?”
“也许,是要他重新生活一次。人生虽然艰难,生命毕竟可贵。庄子认为人生应该像鹃鹏展翅,扶摇而上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
他听到了一声深深的叹息,来自九天之上,来自九泉之下,来自天地之间,其实只来自他的心里。
梁冰玉轻轻地走过去,心里只想着自己的女儿,跟那个人一样。
暮色悄悄地降临了墓地,婆挲树影渐渐和大地融合在一起,满目雄浑的黛色,满园温馨的清香。
西南天际,一弯新月升起来了,虚虚的,淡淡的,朦朦胧胧,若有若无……
淡淡的月光下,幽幽的树影旁,响起了轻柔徐缓的小提琴声,如泣如诉,如梦如烟。琴弓亲吻着琴弦,述说着一个流传在世界的东方、家喻户晓的故事:《梁山伯与祝英台》。
梁冰玉在琴声中久久地位立,她的心被琴声征服了,揉碎了,像点点泪珠,在这片土地上洒落。
天上,新月朦胧;地上,琴声缥缈;天地之间,久久地回荡着这琴声,如清泉淙淙,如絮语呢喃,如春蚕吐丝,如孤雁盘旋……
1987年8月29日夜完稿于抚剑堂书屋
穆斯林的葬礼
后记
早在三年前,这本书连影子还没有的时候,我就已经确定了书名《穆斯林的葬礼》。这好像是我的创作习惯,我的绝大部分作品都是早早地想好了题目再谋篇,再写,极少有写完了再命名或改名的时候。正如我的子女,我总是在孕育着他们的时候就已经起好了名字,一个好名字会激起母亲的种种美好情愫、联翩遐想,这是母亲塑造儿女的蓝图,他们一落生,我就用那早已十分熟悉的亲切称呼呼唤着他们,怀着深深的爱、殷殷的期望,哺育他们,愿他们能长大成为和这个名字相符的人。
有了《穆斯林的葬礼》这个书名之后,我曾经激动地告诉了几位同道,她们——都是女的——几乎和我一样激动,说仅凭这个名字,就已经使她们仿佛看到了这未来的作品的模样儿:风度、气质、格调。我当然不知道她们是怎么设想的,但很高兴。于是我向她们讲述了还没有写出的故事,一半是人物原型的真实经历,一半是我的即兴发挥和虚构。我讲得很慢,声音很轻,那根本不是“讲故事”,而是让自己的心潜入书(未来的书)中的时空,并且带着我的朋友们到那时空中,去游历一番。这也算是我的一个创作习惯,我在打好“腹稿”之后不急于落笔,愿意口头讲述一遍或数遍,讲给家人听,或是讲给朋友听,有时对著录音机讲给自己听。这是对“腹稿”的一个考验,如果不能打动别人也不能打动自己,写出来还有什么意思呢?
感谢我的朋友们,她们一边听我的讲述一边热泪盈眶,我的讲述经常被哭声打断。我并不想“赚”别人的眼泪,眼泪也不是评价文学作品的惟一标准,但它至少说明,我的讲述引起了别人的共鸣。尚在孕育中的作品已经得到了朋友们的首肯,这对于作者,等于是“厉兵秣马”!
但我仍然没有动笔。
我在等待落笔的最佳时机,不到激情在笔尖无法遏止地涌流的时候,不“硬写”,我怕糟蹋了这个自己非常喜欢的题目。
我当然不能坐等。我踏着故事当中男女主人公的足迹奔走,我要回到那个时空去,再生活一次。“余生也晚”,没有经历过书中的全过程,但我曾和男女主人公的原型有过相当一段时间的接触,他们的音容笑貌,他们的痛哭和饮泣,闭目如在眼前,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他们曾经不自觉地使我了解到早于我的那个时代的往事。何况在地面上还留存着并不因为他们的先后辞世而消失的东西,当我踏着他们当年走过的路,看到他们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历史就在我的面前复活了。何况在人间还生活着曾经和他们一起生活过的人,以及和他们同时代的人,这些人向我谈起过去,就好像岁月倒流了似的。何况我对于已经亡故了的男女主人公的原型有着那样深切的怀念之情,一想起他们,我就无法抑制自己,我常在梦中见到他们,以为他们还在,醒来之后,一阵怅然、茫然!如果不让他们在我的笔下复活,我简直无法安生!
在经过相当长的一段“孕育”之后,我觉得我所等待的时机已经到来了,就铺开了稿纸,拿起了笔。我把所有创作计划都搁置起来,把所有的“文债”都往后推,把生活中的一切琐事都抛开,连一些好朋友和许多读者的信件都无暇回复,全力以赴《穆斯林的葬礼》,我希望大家都能原谅我,如果知道我此时的心情的话。
年轻的时候胆子大,写东西也不觉得艰辛,有时甚至是写着“玩玩儿”。随着年岁的增长,写作似乎越来越难,那是因为:文学,在我心中越来越神圣。面对文学,我有着宗教般的虔诚。我在写作中净化自己的心灵,并且希望我的读者也能得到这样的享受。文学,来不得虚伪、欺诈和装腔作势,也容不得污秽、肮脏和居心不良。“文如其人”,作家的赤诚与否是瞒不过任何人的眼睛的,我历来不相信怀着一颗卑劣的心的人能写出真善美的好文字。
我陶醉在自己创造的意境中。人是需要理想、需要幻想的,需要美,以美的意境、美的情操来陶冶自己。我想如果把世界上的一切丑恶集中起来强迫人去看,那一定是一种很惨的刑罚。
追求美是人的本性,我相信人们本能地而并非理智地向往纯美纯情的意境,美不必强迫人接受。不然,“落霞与孤骛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那样的前人名句就不会这样传之久远,深入人心。当然不是人间到处都有这样的意境,所以人们才更需要这样的意境。我笔下的主要人物,既是人间曾经有过的,也是我所憧憬的。我觉得人生在世应该做那样的人,即使一生中全是悲剧,悲剧,也是幸运的,因为他毕竟完成了并非人人都能完成的对自己的心灵的冶炼过程,他毕竟经历了并非人人都能经历的高洁、纯净的意境。人应该是这样的大写的“人”。人的心决不单单是解剖图上画的那颗有着什么左心房、右心房……的心脏。为人的心作传,为人的心谱曲,这是一项十分艰辛而又十分幸福的事业。
写作也是三百六十行当中的一行。但是它恐怕不能像某些行当一样当“活儿”干。这个“活儿”大神圣,太复杂。有各种各样的技巧,但技巧却不是最重要的,或者说这技巧只能含在作品之中,而不能让人可触可摸,一道道工序地去品评:“这活儿做得地道。”最高的技巧是无技巧,仅仅炫耀技巧就失去了灵魂。让人看见的技巧是拙劣的技巧。
我在落笔之前设想过各种技巧,写起来却又都忘了。好像我的作品早已经离开我而存在,我的任务只是把它“发掘”出来,而无须再补上一块或是敲掉一块。它既然是“孕育”而成的,就不能像人工制造的那样随心所欲地加以改变。我尊重这个完整的肌体,我小心翼翼地、全神贯注地捧着它,奉献出来,让它呈现它本来的面目于读者面前。
我至今弄不清楚我运用了什么技巧,也弄不清楚这本书按时下很流行的说法归属什么流派。
我无意在作品中渲染民族色彩,只是因为故事发生在一个特定的民族之中,它就必然带有自己的色彩。我无意在作品中铺陈某一职业的特点,只是因为主人公从事那样的职业,它就必然顽强地展示那些特点。我无意借宗教来搞一点儿“魔幻”或“神秘”气氛,只是因为我们这个民族和宗教有着久远的历史渊源和密切的现实联系,它时时笼罩在某种气氛之中。我无意在作品中阐发什么主题,只是把心中要说的话说出来,别人怎么理解都可以。我无意在作品中刻意雕琢、精心编织“悬念”之类,只是因为这些人物一旦活起来,我就身不由己,我不能干涉他们,只能按照他们运行的轨道前进。是他们主宰了我,而不是相反。必须真正理解“历史无情”这四个字。谁也不能改变历史、伪造历史。
“分娩”的过程是相当漫长的,四五十万字,谁也不可能开几个夜车就写出来。
我在稿纸前和主人公一起经历了久远的跋涉。我常常忘记了现实生活中的人和事,心都在小说中。我忘记了人间的寒暑,以小说中的季节为自己的季节。窗外正是三伏盛夏,书中却是数九严冬,我不寒而栗。
我和主人公一起生活。每天从早到晚,又夜以继日。我为他们的欢乐而欢乐,为他们的痛苦而痛苦。我的稿纸常常被眼泪打湿,有时甚至不得不停下来痛哭一场。
我已经舍不得和我的人物分开。当我把他们一个一个地送离人间的时候,我被生离死别折磨得痛彻肺腑。心绞痛发作得越来越频繁,我不得不一次次停下来吞药。我甚至担心自己的葬礼先于书中的葬礼而举行,那么,我就太遗憾了,什么人都对不起了!
我的命运毕竟没有这么惨。当我写完了最后一行,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现在,死都不怕了!我相信读者决不会认为我在危言耸听,我相信书中的亡人完全理解我的心。
谨将此书奉献给亡故的人们,向他们表达我的怀念之情。
谨将此书奉献给我的朋友和广大读者,这是我的心在和你们交流。我等待你们的批评。
我由衷地感谢回、汉族的许多前辈和朋友,在我的写作之中给予了热情的关切和帮助。感谢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的朋友们对我的信任和鞭策。他们催稿简直像“索命”,而我甘愿把“命”交给他们。
书稿终于完成了,摞起来将近一尺厚。我把她郑重地交给鞭策我、信任我的编辑,请接住她,这是一个母亲在捧着自己的婴儿。
1987年9月1日晨记于抚剑堂书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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