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2月25日
妈妈在收拾行李,趁着屋里乱糟糟的,我溜出来坐在连着露台的石阶梯上。
这个用石头砌得高高的露台和长满青苔、有着好几个蚂蚁窝的台阶是我最喜欢的地方。它正对着长江,从这里可以看见江上过往的船只,江岸盛开的黄花,在风中摇头晃脑的桉树,映着夕阳金灿灿波光的江水,以及每到夜晚璀灿的灯火。露台上还有一块光滑清凉的大青石,可以躺在上面看夏夜的星空,看这幢两层的旧楼石灰斑驳的墙,雕花的八角窗,斜生在屋旁的黄角树如一把伞罩在头顶,伸手就可以摘下肥厚油绿的叶子来玩。
我很快就要离开这一切了,因为父亲平反后调回城里,妈妈和我只得跟着一起去。大我十几岁的哥哥说:爸爸倒霉时你没赶上,赶上风光的时候,可真命好!但是我一点都不高兴,我倒希望象他那么大,已经上班了,不必跟着父母离开这里。我从一生下来就住在这老屋里,已经住了九年了,我舍不得离开,而且也害怕将要面对的新环境、新学校。
父亲将我转到百百小学,上个星期我去进行了摸底考试。百百小学是全市最好的小学,一向不收插班生,我去考试时那些老师全都在一旁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猜测我的来头,并用鄙视的眼光看着我,使我心神大乱。加上以前学校进度不一样,有些内容我还没有学过,只勉强考了六十多分。恍惚间听得一位老师说:哼,其它学校的好成绩到我们这里来算什么!
百百小学还是收下我了,因为父亲复职后调回市委,正是分管教育。可是多没面子啊,我宁可就在这里,在这所不出名的小学校,做成绩优秀、老师同学喜欢的好学生。
天阴沉沉的,光秃秃的树枝象一只只伸向天空无助的手。对岸的城市也一片雾朦朦的灰色,那正是我将要去的地方。这是一个漫长而寒冷的冬天,一个没有阳光的阴霾的下午,我心里很难受,我感到快乐与无忧如风中翻滚的落叶,正在一点点远去、一点点消失。
1982年3月3日
因为父亲才调去,暂时没有分新房子,就把我们安排在一座废弃的修道院里。
修道院很大,住了好几家人,我们分到的是二楼上的一间屋,连着一个长十几米的走廊。
一切都使我惊奇:厚厚的油漆剥落的大门,门上锈迹斑斑的铁环,高高的门槛是旧电影里的那种。大厅里有圣母像,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像,通向圣像有几级台阶,两旁雪白的柱子上雕着美丽的花纹。大厅空间很高,顶是半圆形的,顶上也有浮雕。窗户也是半圆形的,安着彩色玻璃,深沉的红绿黄使屋子光线幽暗,有一种神密的阴深。
后院里有两株很大的银杏树,有着美丽的半青半黄的扇形叶子。听妈妈说这种树快绝种了,我急忙摘了许多叶子夹在书里做标本。院子里还有一群鸭子,一个土坡,坡上长着稀疏的枯草。整个修道院陈旧、古朴、荒凉又神密。我们就在这里暂时安身下来。
1982年3月6日
今天第一天上学,是爸爸送去的,他向站在办公室外的班主任王老师说:“以后请多关照小女。”王老师四十多岁,圆脸短发,十分严肃。我想来了,上次来考试,就是她说的“其它学校的好成绩到我们这里算什么”。此时她用威严的目光冷冷地看着我,我不由自主地躲到爸爸身后去了。她将我一把拖出来,领到教室去,一边说:“以后自已要努力学习,不要拖全班的分呀!我们这个学校升学率可是百分之百的,不然怎么叫百百小学呢!你可不要坏了我们的名声!”说着把我带到座位上,也不向同学介绍,便丢下我走了。
于是所有的目光都聚了过来,我感到自己似一只猴子。好在这情景并没有持续多久,大家便转头听课了。
我偷偷打量了一会数学老师,又偷眼瞧瞧同桌,是个瘦瘦弱的男孩,一幅调皮相,书皮上的名字是:侯小亮。
“这位新同学,请把第五条定理背一下。”数学老师突然点我名。
我吓了一大跳,猛地站起来,大概用力过猛,椅子倒了,正砸在后排同学的脚上。他大叫一声,我一惊,又向前一冲,手撑在桌上,推倒了文具盒、书、本子,稀里哗啦掉一地。
数学老师走下来,拾起书放到桌上,对吃吃笑着的同学说:“别闹了!”又对涨红脸不知所措的我说:“背吧!”
才开口,又引起了一笑,有人说:“怎么这么嗲声嗲气的呀!”
数学老师皱了皱眉,“请大家安静!你坐下吧!”
谁知先前弄倒的椅子没放好,我一下子坐到了地上,这一来全班同学再也忍不住,大笑起来。
我低着头坐在那里,生怕再做错什么,直到下课也不敢动一动。有几个女同学来约我去走廊上跳皮筋,我摇摇头拒绝了。其实这是我和同学搞好关系的良机,但当时没意识到,也没想到因此会给人留下什么坏印象,我只是没有心思。我是那么的害怕,自动地低着头呆呆地坐在座位上,好似乡下老鼠进了城,惶惶不安又灰溜溜的。
第二节课是王老师的语文课,评讲作文。她选念的是一篇写失去心爱小猫后难过心情的作文,名叫《我心爱的伙伴》。
“如今窗台上,再也看不到它的身影,我不能忘记它清澈的眼睛。当它从我眼前消失的时候,我只捕捉到昔日欢乐的影子……在这个早晨,太阳升起的时候,我最亲密的伙伴离我而去了……”
作文写得情深意切,也很美,我暗暗猜测是谁写的。
王老师读完了,说:“现在请大家来说说这篇作文写得好不好。婉兰,你说。”
一个短发小姑娘站起来伶牙俐齿地说:“作文题目是要求写小伙伴,应该写人,她却写了一只猫,偏题了。再说写猫也只写了猫怎么死的,没有突出中心。”
“嗯”王老师点点头,又问我:“摇摇,你说呢?”
不知为什么,她一看我我心里就发毛,只想转身就逃。
我犹豫了一下,仍鼓起勇气说:“我认为猫也可以算是伙伴,我就把小猫当作好朋友的。”
“你为什么要这么想呢?”她的声音冷冷的,可怕极了。我的勇气刹那间烟消云散,不敢再说什么。
“坐下!以后不知道就别乱说!”
是你叫我说的嘛,我委屈地想,可以各抒已见嘛,怎么叫乱说?好奇心起,转头去问同桌侯小亮:“你知道这篇作文是谁写的吗?”
他偷偷看了看王老师,见没注意他,才小声说:“婷儿,就是斜对面靠窗的那个。除了她不会有谁写这种作文。”
我扭头去看,见是一个皮肤微黑,扎着根辨子,很文静的女孩。她支着头,漫不经心地看着远处,对众人的话似乎充耳不闻。
我又问:“她是不是常写动物?真的是心爱的猫死了吗?”
“摇摇!”突然王老师大喝一声:“站起来!你为什么讲话?”
“我……我想知道谁写的作文,就问了问。”
“好象你不认真听讲还有理!我不管你那么多,抄课语文两遍,明天交来!”
侯小亮同情地说:“王老师可凶了,动不动就罚抄书,全班同学都怕她!”
回家的路上,我的心情坏透了,才上一天课,就象过了一年似的。小学要毕业都还有一年半,整整五百四十八天哪!我才九岁,要长大还有多么多么漫长的岁月啊!
1982年4月1日
我们每天第二节后要加餐,所以每月要交一次点心费。昨天生活委员收了钱放在文具盒里,放学后他忘了把文具盒带回家,今天来一看钱不见了,急得大哭起来。昨天恰好是第五组做清洁,又恰好是候小亮倒垃圾,最后才走,便怀疑到他。
他干脆地说:“我没拿!”再问他就嚷:“拿了就是拿了,没拿就是没拿!叫我怎么说才信呢?难道有胆子做还没胆子承认吗?”一幅吊儿郎当的样子,气得王老师指着他鼻子大骂:“别仗着你老子官大就不得了!”
因为马上还要上课,只好决定下午班会时再清理这事。
结果下午生活委员跑来说钱找到了,是他顺手将钱放在书包里带回家,却又稀里糊涂地还记着在文具盒里。
一场虚惊。王老师却不冷不热地说什么要注意要小心,不要让心术不正的人有机可乘。
候小亮鼻孔朝天,哼哼着说:“就是看我们这些干部子女不顺眼,老挑刺儿。哼,我还看不惯她呢!”
当然,他也只能私底下哼哼,没胆子大声说出来。
我问:“为什么她那么恨干部子女?”
他说:“我们这个班是全校最好的,成绩没说的,不管什么比赛全拿第一,保送重点中学的人又最多。大家都想到这个班来,干部子女有办法硬挤进来,一不对还常去找校长告状,她怎么不恨我们呢!”
我一问,才知道候小亮的父亲是个更大的官,住在市委大院的小洋楼里。但我觉得,候小亮并没有因此和别的同学有什么不一样,倒是王老师,时时在提醒他的“与众不同”,而且带着明显的歧视,这是多么奇怪的事呀!
1982年4月12日
我很想念以前的老师和同学,他们在记忆里一个个都显得那么和谒可亲,可惜我没有机会回去看他们,也不知道他们还记不记得我。
上体育课时有几个女同学在乒乓球桌旁聊天,说起将来会嫁给谁,有个同学还用粉笔在乒乓球桌上写了大大的两个字“结婚”。大家好奇地围着这两个大字叽叽呱呱。
我坐在一旁看着她们,心想如果我要嫁绝不嫁给这个班上的人,要嫁就嫁以前班上的。以前班上的,哪一个比较好呢?我想了半天,决定嫁给何韦。
何韦是我的同桌,很机灵淘气的一个男孩子,长得眉清目秀,喜欢扮戏里的老生。常常一手撩起假想中的长胡子,一手做剑指指向前方,瞪圆眼睛大喝一声:“呔!”我喜欢他这时的样子。
我用树枝在地上画了两个古装的人,假装他们是牛郎织女,然后在中间画了一条河,象征他们的分离。我和他不也是隔着长江吗?看了一会儿,我又把“他”画成背对着河的样子,因为他还不知道我决定嫁给他了呢!这样改来改去,画面变得一团糟,我伸脚把它抹平,然后拍拍手走开了。
1982年4月16日
学校规定男生头发不许过耳,女生头发不许过肩,过肩必须辫成辫子。才开始的时候管得挺严,每天都有人守在大门检查,发现不合格的男生就叫他去理发,女生马上把头发辫起来。后来时间一长,渐渐就不那么认真了,每天也不再有人守在门口检查了。
今天早自习,大家正在读课文,王老师进来了,目光象探照灯似的把每个人扫了一遍,然后把一个女同学叫到讲台上,拿出一把剪刀,不等大家明白过来,已将她的“马尾巴”剪了下来!我们全怔了,王老师拿着剪下来的头发说:“学校的规定不能不遵守,虽然现在没有天天检查了,但这个规定并没有取消,你们就不放在眼里了!你们还不过是小学生,就这么自由散漫,将来长大了怎么得了!所以今天我进行一次突击检查,凡是不合格的男生一律上来剃成梯田,女生剪成短发!”说完将那个女同学一推:“回你座位去!”
可怜那女同学涨红了脸不敢说话,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披了一头七长八短的碎头发奔回座位,伏在桌上低低地饮泣。
王老师又说:“哭什么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是头发重要还是良好的品质重要?我这是为了你们好,良好的品质终身受益,不这样你们记得住吗?”
趁她说话的当儿,下面好几个女同学想悄悄把头发放下来辫好。可是老鼠怎么瞒得过猫的眼睛呢?她立刻就发现了,大吼一声:“下面那些手爪子发痒的,趁早给我收起来,不然看我给她剃个光头!”
几个女同学立刻吓得不敢动了,个个心惊胆颤,恨不得躲到桌子底下,别给她看见。
她怒气冲冲地看了看,点到我:“摇摇,你上来!”
真不幸,我的头发也没有辫,在脑后扎成个马尾巴。因为我自已辫不好,一会儿就松了,乱蓬蓬的。妈妈早上也忙,我只有自己把它束成一束。
我站起来,没有上去,说:“请您原谅我这一次,下次我一定把它辫好。”
“下次?哪还有下次!世界上从来就没有后悔药卖!不然怎么能吸取教训呢?”
我心想,犯了罪的人政府都还要给改过自新的机会呢!
她见我迟迟不动,被激怒了,冲下来抓住我的手就往讲台上拉,一边说:“小小年纪就目无尊长,犯了错还为自己开脱,我不信就压你不下来!”
她将我拖到讲台上,拿剪子要剪我的头发,我拚命挣扎,哭道:“让我自己去理发店剪吧”
她累得气喘吁吁,“不行!我说过的话一定要兑现!凭什么要对你一个人特殊,不要以为有个当官的老子就可以不同!”
又是这句话!难道父亲当官是我的错,就犯了天大的罪?难道要是乞丐的子女才光荣?又不是文革时讲成份,这是八十年代了啊!以前父亲被打成右派,哥哥姐姐被牵连,灰溜溜地抬不起头。想不到现在父亲复职了,我仍然……这是多么奇怪的事啊!
王老师一把将我的头发拽住,冰凉的大铁剪咔嚓响着,黑色的发丝一缕缕散落在地板上……
失落在地板上的,又岂止我的头发与泪水!
父亲得知后要找校长反映,我想起候小亮说过的,这样做的结果她会变本加厉地打击报复,连忙喊:“不要不要!要是告了她,她更不会放过我了!求求您不要去反映!”
“瞧这孩子,怕老师怕得这样!”妈妈也看不下去。
我能不怕吗?我只是一个小孩子,一举一动都在她管辖之下。在我的世界里,她就是土皇帝,就是天,我如果得罪她,她总有法子治我的。而且,她是老师啊!老师在我心目中,代表着神圣、庄严、真理……我从未想过要和老师作对,既使是象她这样的老师。
1982年5月7日
相比之下我比较喜欢教数学的刘老师,她和王老师的年纪差不多,也是圆脸短发。但是她从来不凶学生,说话轻言细语,细长的眼睛总是笑咪咪的,脸上一派慈祥。
刘老师有几天没来上课了,听说她病了。我想去看看她,还特意向妈妈要钱买了些苹果。
路上碰见婉兰和几个同学也去看刘老师,就一起走。婉兰看了看我手中的苹果,忽然说:“摇摇,这是送给老师的苹果吗?我帮你提吧!”说着伸过手来。
我不好拒绝,就给了她。到了刘老师家里,她一边亲热地问侯,一边倒水削苹果。刘老师笑嘻嘻地看着她说:“来坐坐老师就很高兴了,还买什么水果呢!”
婉兰说:“我希望老师吃了苹果病好得快呀!”说得刘老师心花怒放。
我一个人坐在角落,看她们吃我带来的苹果,没有人注意到我。不过也没有什么,如果刘老师吃了苹果病真的好了,我也感到很高兴。
今天刘老师果然来上课了,我以为是苹果的功劳,暗暗高兴了一阵子。
下课的时候,刘老师拿了钱硬要塞给婉兰,说:“你们又没工作,有这份心就好了,老师已经感到很满足了。”
婉兰坚决不收,一个劲说:“学生看望老师是应该的嘛,老师还不是为了我们才累病的。”
两人推来推去,最后刘老师还是收回去了,婉兰很得意地走回座位。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十分诧意她怎么能这么理直气壮。
见我瞪着她,她居然哼了一声说;“开后门进来的差生,自己没本事,只会用苹果巴结老师!”然后拿起书包,哼着歌儿出去了。
我气得朝门踢了一脚,没想到门上的玻璃“哗啦”一声碎了。
当然,打碎的玻璃也是该我赔的。我怎么这么倒霉啊!幸好晚上向爸爸要钱的时候他没有问为什么。
1982年5月21日
下午上完三节课,正要放学,王老师来了,把全班留下来,然后说:“婷儿、摇摇,你们俩给我站起来!”
我俩互相看一眼,怯生生地站起来,不知道哪里又惹恼了她。
她扬了扬手里的几张纸片,以一种沉重的语气说:“前几天班干部做清洁时发现了这些纸,上面画的是各种各样的古装美人和外国贵妇人像。经过几天的调查,查到是婷儿和摇摇画的,这是一个十分严重的问题!”
我才想起的确有这么回事。前几天看见婷儿画像,偷偷跟着画了几张。我觉得婷儿画得很好看,或立或坐,或正或侧,画什么象什么,每个衣服折皱都细细致致画出来,栩栩如生的。我为我那张蹩脚的模仿和婷儿的作品放在一起还有点惭愧。
王老师气势汹汹地问:“你们为什么要画美人头,是什么思想?婷儿,你说!”
婷儿小声说道:“我喜欢画画,觉得好看,随便画着玩……”
“好看?这种病歪歪的古代人有什么好看,怪不得学得这么阴思倒阳的!没一点正确的审美观,喜欢画画为什么不画点花草,画画同学的像?还要画外国女人,喜欢她们的服装怎么不到外国去呢?这说明思想不健康!摇摇,你呢,你画这些又是什么思想?!”
我给她一席话说得昏头转向,愣愣地答:“思想?什么思想?我没有思想!”
她吃惊地瞪大眼睛:“嚯,你竟敢说你没有思想!你还没有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回去给我写份检查,好好找找思想根源!要深刻检讨自己的思想,不得少于两千字!”
天哪,两千字!
晚上我在灯下冥思苦想,拚命找些道理来检讨自己。但是,我的的确确不过是看婷儿画得好看跟着随手乱涂了几张的呀!
1982年6月1日
有外宾来学校参观,学校选了些人做接待,其中也有我。
今天一早我就赶到学校去了,穿着妈妈给我新做的浅绿衬衣,还特地在头上扎了一个蝴蝶结。可是没想到王老师一见就叫起来:“摇摇,你怎么穿这么老土的衣服?让外宾见了多没面子!”
我吃了一惊,这是我的新衣服呢!这才看见其它同学果然打扮得很漂亮:有的衣服上钉着亮片片,有的白裙子一层层的纱,有的穿着鲜艳的红皮鞋……我看一看自己的老式衬衣,蓝布裤,黑布鞋,不禁有点儿自惭形愧。
王老师着急地说:“还不快回去换一件,早些时候在做什么!”
我急急忙忙跑回去换了一件小方格子的短袖上衣,平日我挺喜欢这件衣服的。谁知她一见仍然说:“不行不行,都这么难看!去,把你的衣服多拿几件来我挑!”
我又飞跑回去,拿来了所有的外衣。她一件件地拎起来看看就丢到地上,冷笑道:“真不知你爹妈那么多工资都用到哪里去了,养你一个还穿得这么寒酸,连件象样的衣服都没有!”
同学们都围在一旁看着我,我瓜兮兮地站在那儿,站在一地的“丑衣”面前,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从来,在装满星星月亮童话故事的心里,不觉得没有漂亮衣服穿是一件可耻的事情。在今天以前,我从来不觉得这些衣服有什么不好……
这一天,我没能参加欢迎仪式,没能和大家一起到大礼堂去。我抱着一堆“丑衣”灰溜溜地走回家去。
就在这一天,在众人轻视的目光里,唤起了一个小女孩对衣服的虚荣……
回家后向妈妈要新衣,妈妈狠狠地教育了我一顿:“你的衣服不是挺好的吗?怎么突然学得堕落了?艰苦朴素是我们国家的好传统,不要以为你爹平反复了职就学得奢侈了……”
我哭着说:“我不管,我不要人家看不起我!”
妈妈生气了:“只要自己认为对的,怕别人做什么!这孩子,进城愈发学坏了,成绩也不如以前,还爱慕虚荣起来……”
面对她的大道理,我不知如何表白自己。我就象课本里鲁迅写的那个闰土,心里觉得苦,却说不出来。我只是更加伤心地哭了起来,但是妈妈已经走开去做饭了。
家里那只大黄猫走过来,我把它抱起来,它浅色的黄毛上有一道道深黄的花纹,象老虎一样。虽然它只有这一件衣服,可是没人笑话它。树和草也只有黄绿两种颜色,也没人说它什么。也许做动物和做植物还好些吧?不必换衣服,不必做作业,不必害怕王老师。
风吹来,窗外的银杏树叶子哗哗地摇摆着,好象许多小扇子在一起跳舞,又象是在呵呵地笑。我不再伤心了,到走廊的木地板上躺下来看天。天空湛蓝湛蓝的,没有一丝云。无论如何今天没有一大堆作业做,还是令人高兴的。
从木栅杆的缝隙可以看见下面大厅里的圣母像,还可以看见圆屋顶上彩色的玻璃窗。以前幼儿园里也有这样的玻璃窗,每当午睡的时候,阴暗的屋子里只见彩花玻璃深沉浓烈的红绿黄,不觉美丽却有些害怕。但是当陈旧的木楼地板传来老师的脚步声,我心里又被另一种恐惧代替,因为老师发现谁没有睡着是要骂的。
我是一个多么胆小的孩子啊,生来就是。才上幼儿园的时候,我对送我来的妈妈说:早些来接我啊!妈妈答应着没走两步,我又叫住她说:早些来接我啊!弄得她不胜其烦。很奇怪从小我就不怕一个人独处,却怕置身人群中。一个人的时候,我总能找到许多玩的,一片树叶,一朵花,一只蚂蚱……而在同学中,我象一只呆头鹅,玩不好跳房子,跳不够皮筋的高度,也找不到许多话说。
我多么想回到老屋,回到长满狗尾草的山坡,看蝴蝶飞来飞去,看白云自由自在地飘荡……那才是我的世界,在那里我才不会害怕。
1982年6月24日
王老师要我们每人写一份思想汇报给她,报告最近心里想的是些什么。她十分严历地说不得隐瞒,不得编造,要是谁不老实交待她是有办法知道的。
说这话的时候她犀利的目光象剑一样刺向我,就在我们目光相交的刹那,我的脑子里突然蹦出一件往事。那是在我三、四岁的时候,我和另一个女孩、一个男孩一起玩。男孩突然说让我们来扮大人过日子,我以为是象往常一样玩过家家,谁知他说不是这样的。他叫那个女孩脱掉衣服趴在床上,他用手抚摸她的背,摸完了又用嘴亲。然后他让我也去,我的背被他弄得痒痒的,忍不住笑了起来。他不高兴地说:不同你玩了!又叫那个女孩仰躺在床上,他把红药水涂在她的大腿上,假装是在生孩子。他说:叫呀,你叫呀,生孩子都是要叫的!
这件事一想起来就固执地存留在脑子里,以至不能想别的事,这使我很是羞愧。又吓得不得了,该不该写在思想汇报里呢?
我犹豫了很久,还是老老实实地交待了。我是这样写的:最近我想起一件令人羞耻的事,就是三四岁时一个小男孩要我做流氓动作,我是非不分,跟着做了。现在想起来很不应该。马上要期末考试了,我要把精力放在学习上,不去想别的,争取考出好成绩。
思想汇报交上去后,我又害怕起来,王老师看了会不会生气?会不会认为我从小思想就不健康?要是她在班上念我的思想汇报怎么办?同学会怎么看我?
我天天提心吊胆,等着她说:摇摇,你到办公室来一下。或是:同学们,现在我们谈一谈思想汇报中存在的问题。
但是一天天过去了,她象忘了这回事一样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
今天班会时她给一些同学发奖,有最热爱劳动奖,最守纪律奖,奖励进步最大的等等。我也得到一个笔记本,上面写着:“最诚实的同学”。我偷偷看了她一眼,她还是什么反应也没有,我这才大大松了口气。
1982年8月4日
放暑假了。前几天心情很不好,又说不出是什么原因,也许是天气热,也许是家里人来人往有点心烦,也许什么也不是,就是莫名其妙的不高兴。没地方出气,就把家里那只黄猫狠狠踢了一脚,它恼怒地瞪着我,喉间发出威胁的嚯嚯声。我无名火起,扑过去逮着它的尾巴把它倒着拎起来,从楼梯上往下使劲一甩,它惨叫一声摔了下去,爬起来一溜烟跑了。
接连几天它都躲着我走,我也没在意。今天我想去抱它,它正好缩在屋角,没处可躲,就用大眼睛瞪着我,眼里充满了无奈、哀怨、防备,那么怯生生又楚楚可怜。我一下子后悔了,我怎么能这么欺负它呢,它现在的样子,多么象我在人前的孤立无助啊!而我,竟然因为它比我更弱小就伤害它,太不应该了!
可见谁都会欺善怕恶,简直不用学。我想亲近它,可它再也不信任我了。它躲着我就象我躲着王老师……噢,我太难过了!
1982年9月5日
暑假过得很无聊,以前的朋友生疏了,现在又没有新朋友。就是这样我也不想开学,不想见到王老师。但这是不可能的。
我只能想,好歹过了一学期,还有一年就毕业了。
一开学,学校为了加强学生的思想品德教育,要求我们每天都争取做一件好事。
这几天我都诚心诚意地想去做好事。昨天在路边站了半天,才看见一个妇女吃力地提着一大篮菜走过来,我立刻满怀热情地对她说:“阿姨,我帮您提吧!”
她诧意地打量我,眼里满是怀疑,然后冷冷地说:“不用了!”
又等了好一会儿,来了个拄着拐杖的老爷爷,慢慢地费力地爬上台阶。我跑过去对他说:“老爷爷,我扶您上去吧!”
老爷爷笑了:“小姑娘,我还没老得走不动呢!”
我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该再去做什么才好。现在的人并不需要些这微小的帮助,他们需要的,又岂是小小的小学生能给予的?但是那个中年妇女为什么要不信任我呢?我不过是个小孩子,能骗她什么?
记得才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有一天我拿四分钱去买冰棍,卖冰棍的是一个老婆婆,她拿来一数只有三分钱,那一分不知到哪里去了。我胀红脸不知如何解释,以为她一定不卖给我了。谁知她仔细收好三分钱,拿冰棍给我,还笑咪咪地说:“我知道小姑娘不会骗我的!”
为着她对一个小孩子的信任,我想,以后我也一定要信任别人。但是现在,没有人相信我真的只是想去做一件小小的好事。
今天王老师问我这几天做好事没有,做了些什么,我老老实实地说:“我做了,可没做成。”
她十分不解:“怎么会做不成?”
我委屈地说:“他们都不要我帮助,还不信任我。我就不敢再问了。”
她更加不明白,“做好事还怕什么,别人怎么会拒绝呢?你是不是找借口?回去写份思想汇报,这几天一定要做件好事!”
我决定回去帮妈妈拖地板。
1982年9月23日
这学期英语教得更深了,我更跟不走了。我不明白别的小学都不学为什么我们要学。如果我一直在这个学校就好了,偏偏转学过来没学过,怎么怒力也赶不上。
英语老师对我已经放弃了,倒是王老师不肯放弃。她虽然不懂英语,也一样要我去她那里背课文、听写。我知道她是怕我拉全班的总分,她把分数看做是检验她工作成绩的标准。对于我,用她的话说是不能让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
为了过她这一关,我只得把汉字读音写在单词下面死记硬背。这是学英语的大忌,但是没有办法,其它学科已占去大部份时间,实在没有精力再去慢慢补习。反正升学考试不考这一科,我们学校开设这一科,我想不外乎是想证明是最好的学校罢了。
课堂上老师念得太快我记不住,回家又没人会,就是想写汉语读音都不行。我每天都要为去找谁问伤脑筋。
今天隔壁家来了一位大学生客人,我鼓了半天劲才畏畏缩缩走去请教他。他是一个很年轻的小伙子,爽快地拿过我的书在上面写起来。写完我一看傻眼了,他注的全是音标,我不识得音标啊!他见我踌躇,问:“怎么啦,写得不清楚?”面对他亮晶晶的眼睛,我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请他标注的是汉语读音。
我抱着课本落荒而逃,心里沉甸甸的,愁苦得不得了。我该怎么办啊!我觉得这日子没法过下去了,我觉得我要崩溃了!
1982年10月15日
婷儿突然写了篇赞扬王老师的作文,说她如何照顾生病的同学,给他们补课等等。词句夸张做作,令我十分惊讶。这就是那个以真挚感情写小猫的婷儿么?
王老师对于有这么一篇作文大赞自己甚是得意,不仅在课堂上拖长声音念了一遍,还把它贴到墙上,要大家观摩观摩,学习学习,借鉴借鉴……
候小亮悄悄对我说:“哼,拍马屁!王老师从来没有去看过生病的同学,补课都是叫课代表去的。”
闻言我大惊,婷儿怎么能这样编造呢?她在我心目中,是个多么可爱的女孩啊,我喜欢她的文静,她忧郁的目光,粗黑的大辫子……她怎么能这么做呢?!
王老师又怎么能这么若无其事,这么坦然呢?!
课间的时候,婷儿独自坐在夹竹桃树下的石椅上,身后地上有条手绢,我走过去捡起来说“是你掉的手绢吗?”
她接过去,笑一笑,“是我的,谢谢你。”
我忍不住说“你写的小猫真可爱……可是你为什么要那样写王老师呢?”
她静静地望着天说:“我想总有一天我会长大,那时就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写什么就写什么,写我喜爱的花草动物,写心里真正的想法……”
可是长大是多么遥远的事情啊!一生还那么长那么长。
1982年11月17日
功课越来越重了,每天都有做不完的作业和罚不完的抄书,如果哪一天能在十点钟上床,那么这一天就算是我的节日了。
就是这么忙我们班还参加了广播体操比赛,飞机模型比赛等,并全得了第一。这自然是王老师的功劳,大家怕她怕到骨子里,敢不拿第一吗?
我觉得王老师象一片乌云,沉甸甸地笼罩在我头上。她的目光象刀子一样,让人大气不敢出,一上她的课,教室静得能听见针掉地上的声音。自从到她班上之后,我就再也没有笑过,我几乎忘了高兴是怎样一种情绪。每天我都颤颤惊惊,如履薄冰。
而且最令我难过的是因为她讨厌我,同学们也不敢和我接触,没有朋友我很寂寞。每天做课间操和放学的时候,别的同学都是三三两两的相伴而行,只有我形单影只。本来我是不怕一个人玩的,可是大家都有伴,使我象水中的孤岛,鸡群中的一只鸭,一个不协和的音符,我是多么渴望有一个女伴啊!
1982年12月21日
今天我满十岁了,妈妈请了些她的朋友来吃饭,说是为我庆祝。看着他们喝酒聊天,我觉得仿佛不关我的事,只是他们的一次聚会。
悄悄溜出门去,没有人留意到我。走在河岸软软的沙滩上,心情开朗起来。一堆堆的鹅卵石那么圆又那么硬,每一个都是一块大石头最坚硬的芯,不知经受了多少年浪花的冲击才得以露出来。我要象它就好了,常经风雨便什么也不怕。
风很大,吹得人轻飘飘的,仿佛随时都可以离地而去。突然有一种渴望,渴望象一匹马那样奔跑跳跃;渴望化一棵挺立的树,在风中摇头晃脑地呤唱;渴望做一株小小的花,在一年又一年重复的岁月中明媚地微笑;渴望变一朵浮云,在无限的天空中永远洁白自由简单……
静静地坐在水边,默默低着头的,不是花,不是云,也不是小鸟,仍是忧忧愁愁的自己。十岁的年龄不该有烦恼,不该去想那些不明白的事,可是在十岁的时候,我真的不知道拿自己怎么办好,十岁啊!
多奇怪呀,我都十岁了!从一个小不点儿,长到这么大,看我的手脚都这么长了,看我都会想那么多事情,甚至会悲伤了。唉,我真不知道长大好还是不好。
何韦,你知道我要嫁给你吗?虽然我都十岁了,但是离能够嫁给你还有那么多年。我想至少得二十岁吧?我能够活到那么大吗?现在你一定已经忘记我了,忘记我们曾经在一起玩得多么开心,更不用说等到二十岁了。但是除了你,我能够嫁给谁呢?谁能来带走我啊!
十岁,我有了那么多可以回忆的事。最初的记忆大约是在一岁时,在江边的老屋里,(我想是个中午,因为很安静。)我一个人在大床上睡醒了,看见没有人,就下床通过一个过道出去找人。黑暗的过道在记忆里又长又黑,我的鞋也大得象船,但是我一点不害怕,(那时还不知道害怕。)我拖着大得象船的鞋子踢踢哒哒地走了出去。在过道的尽头我看到姐姐的大辫子一甩,藕色的裙子一闪,然后是她惊喜的叫声:奶奶,快看!妹妹会走路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最初的记忆,我很喜欢姐姐那条藕色的裙子。在我三岁时我一天缠着她说:姐姐等我长大了,等你不喜欢这条裙子了,就给我穿吧!
现在我长大了,但是裙子已经旧得不能穿了。即使能够穿上那条裙子,我也不会高兴了。
几只水鸟从水面掠过,远处一声长长的汽笛声回响。多少次和哥哥在这江中游泳,当夜色降临,也是这样坐在水边,看对岸的灯火倒映水中,悠悠地晃荡。眯了眼使劲摇头,那些灯火就会模糊起来,变成千千万万颗拖着尾巴的彩色星星。
于是哥哥总要指着河水,讲赵巧儿送灯台的故事。赵巧儿送灯台没有再回来,那些有萤火飘浮的夜晚,也永不会再回来。
十岁,童年过去了。
1983年3月12日
开学了,仍然是一样的同学,一样的老师,一样的校园,一样的教室,一样的蜗牛般的日子。
唯一不同的是,不用再学英语了,因为其它学校不设这科,升学考试不考。我松了很大一口气。
全年级师生立刻投入了为升学考试作准备的紧张的复习中,每天加一节自习,作业也加倍。如果运气不好被王老师罚抄书的话,就更应接不暇了。人人不多久就头昏眼花,一天只想睡觉。老师比我们更加紧张,科科老师都拚命回去翻辅导书,出一大堆卷子要我们做,每天发卷子的时候就象下大雪似的。各班的班主任更是较上劲了,谁不想自己班上多几个考上重点中学呢!既为学校争了光,也体现了自己的能力,得到学校的器重,家长的尊敬。现在都还有家长想把孩子转到王老师这个班,因为这个班升学率最高。大家都认为一个好老师就是能够尽可能多的把学生送到重点中学去。唉,可怜我们个个疲惫不堪,面露黑气,只认得课本作业和回家的路,其它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想。
偏偏这时候学校开春季运动会,其它年级的同学高兴得不得了,只有我们年级的老师叫苦不迭,我们也高兴不到哪里去,因为虽然不上课,作业却仍是一样要做的。
我和几个没报项目的同学当后勤人员,端茶递水拿毛巾,还要兼写广播稿,维持秩序,做教室清洁。一天下来累得不得了,回家可别想睡觉,还没写作业呢!
今天交作业,交了一大堆题单,又交思想汇报。正要走,不防王老师问道:“作文呢?”天哪,我竟然忘了写运动会的作文!我吓得心都要停止跳动了!
王老师头也不抬地说:“一天做什么去了?作业都忘了做。去,给我写十篇交来!”
十篇?!我倒抽了一口冷气,其它作业还要不要做呢!
晚上,我咬着笔杆,把纸撕了一张又一张,绞尽脑汁发挥想象,努力编造,再搜肠刮肚地找词来形容描写,将一张纸涂得乱七八糟。
渐渐的眼皮越来越重,字迹也渐渐模糊起来,一个个在眼前晃来晃去。但是我知道我会把它写完的,没人可以违背王老师的旨意。我想即使一个将死的人,听到她的一声怒吼,也会立刻跳起来站得笔直。
我又要睡着了,朦胧中只是想:为什么以前那么喜欢的作文,现在只想把它扔到太平洋去?我累了让我睡吧,但愿明天也不要起来!让我永远的睡过去吧,我再也不想醒来!
每一篇作文,都如一座大山,呼啸着向我压来……
1983年4月6日
我的眼睛本来挺好的,渐渐的看一切都模糊起来,黑板上的字成了白茫茫的一片,只得去配了一幅黑框眼镜,愈发显得呆头呆脑。
不仅仅是我,班上有一半的同学也都戴上了眼镜。这引起了学校的注意,于是发了一张调查表,让填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妈妈如实填一是作业本来就多,二是因为王老师动不动就罚抄书,更加重了我们的负担。
今天上语文课,过了好半天王老师都还没来。大家正在猜测,“砰”的一声大响,王老师怒气冲冲地走进教室,拿起讲台上的粉笔刷使劲一拍,惊天动地的一声,粉笔头蹦起老高,“啪”地摔成几段。
大家都被她这一幅怒气冲天的样子吓住了,个个屏住气不敢出声。一时教室里静极了,别说一根针掉地上,就是一根头发掉地上都听得见。
她背着手走来走去,好一会儿才稍稍稳定了情绪,走到候小亮面前问:“你说,我罚你们作业是为了什么?”
“是因为我们做错事,不过……”他迟疑了一下,小声说:“罚抄书是强制手段……”
“是吗?”她冷冷的、傲慢地问。
显然候小亮很不自在,站在那里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放才好。想装出平日那幅满不在乎的神气,也没有成功,倒象是在挤眉弄眼。
她将手在桌子上敲着,又转向婉兰问:“你说呢?”
婉兰站起来,口齿伶俐地回答:“老师罚作业是为了我们好!”
我突然明白了,一定是我的那份调查表惹的祸,一定是她被校长训了,一腔怒气冲着我发来了。果然,只听她说道:“我是你们的老师,你们是我的学生,哪个老师不想自己的学生好?再说我罚作业,要求也不高,象作文虽然罚某些人写了十篇,但那些文理不通的,别字连篇的,乱七八糟的,我都收了……”她突然转向我,厉声问道:“摇摇,你说是不是?!”
难道,我能说不么?她又说道:“你还说你的眼睛是因为作业多了才坏的,怎么别人没坏?自己不注意用眼卫生,写字凑那么近,又不认真做眼保健操,怎么会不坏呢?“
是么,全班一半的眼镜难道都是自己不注意造成的?这么短的时间视力就下降这么多,难道都只是没有认真做眼保健操?难道可以不拚命写作业来保护眼睛?那么,我又能说什么!
她逼到我面前,厉声说:“说,眼睛是你自己弄坏的!”
我哭了,眼泪一滴滴落下来,雾气蒙住了镜片,白茫茫的一片。一切都模糊起来,从此我再也不能清楚地看这个世界……
我哭了,哭我不再清澈的眼睛,哭我不再无邪的心……
1983年4月18日
爸爸把奶奶从老家接来和我们一起住了,今天放学回家,远远的就看见她站在木楼上向我招手。我小时候她和我们住了几年,我很喜欢她的老皮袄,常常爬到她的床上去。
奶奶八十多岁了,牙掉光了,手上的皮肤一层层地搭在骨头上,头发不仅白了,而且稀稀拉拉的露出苍白的头皮。我从未见过比她更老的人。
屋里又搭了张床,更加拥挤了。我并不觉得有什么不方便,我喜欢奶奶。
奶奶在狭窄的厨房里用大木盆洗澡,我去帮她搓背。这是我第一次仔细地看一个老女人的身体,她的脸上和手臂上布满了褐色的老年斑,松驰的肌肉吊在骨头上,手上青筋毕露,背驼得象一只簸箕,颈子上的皮肤垮得一层层的,双乳空空如也,象两只汽球皮垂在胸前,缠过的小脚象棕子一样……
听妈妈说,奶奶年轻时是乡里最漂亮的姑娘,既使在出嫁后,附近的人家嫁女都还要请她去做伴娘。可惜那时候没有照片,我不能一睹奶奶年轻时的风采。在我的记忆里,奶奶从来都是一个老人的形象,我简直无法想象她也曾经象我这么大,曾经是一个美丽的女人。想到有一天我也会老得象她一样,感觉非常恐怖。
在这一刹那,我决定决不活到她那么老的年龄。
1983年5月20日
随着升学考试的接近,空气越来越紧张,学校还专门请了老师,让全年级在大的阶梯教室上大课。我们每天早上睡眼朦胧地出家门,天黑了才疲惫不堪地回来,吃过饭还要挑灯奋战到深夜。真累啊!我全心盼望的,只是好好睡一觉,但是连星期天都要上课。
老师比我们还要辛苦,我们做那么多题他们还不是得一道道批改,还要到处打听范围,找资料,同样忙得天昏地暗。唉,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今天正抄例题,王老师坐在讲台上突然说:“怎么有的同学忙得头都不梳了?”
我抬起头正看见她盯着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头发松了。昨天妈妈把我的头发辫得很紧,今天早上起来晚了,觉得还可以将就,就没有重梳,慌慌张张地赶到学校了。这时给她这么一说,我挺不好意思的,急忙把头埋了下去。
也许该把头发剪了,可以省下梳头时间。只要能多睡一会儿,我宁愿不吃饭,不洗脸,不脱衣服--如果可能的话。
下课时王老师的儿子来了,他已经上高中了,长得人高马大,手里抱着一个蓝球,大咧咧地对王老师说:晚上我不回来!王老师问了他一句上哪儿去,他十分不耐烦地凶她:你管那么多做什么!王老师立刻说:好好好,你去吧,小心点儿!
我十分惊讶地看着这一幕,他竟可以凶她!而她竟然没有生气!
顿时我好生羡慕她儿子,要是她也用这种温柔的语气对我们说话该多好啊!
1983年6月1日
今天是六一儿童节,学校放假,让我们去看了场动画片《大闹天宫》。孙悟空那么神通广大都还有紧箍咒约束,何况缈小如我。
坐在一排排同学中,她们穿得花花绿绿,叽叽喳喳,兴高彩烈。我苍白着脸,穿着不合身的灰暗的衬衣,戴着笨重的眼镜,显得那么不合群。我觉得她们还是儿童,而我已经很老很老了,老得不用再过儿童节。
看完电影还不到中午,同学们一群群的互相约着到公园或某人家里玩。她们象潮水一样从我身边涌过,转瞬之间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慢慢地走回家去。通向修道院有一条长长的青石板小路,路边有一段石护栏,从栏上可以望见长江,我最喜欢走这段路了。
江对岸有我以前的家,以前的学校。以前的家里有我度过的快乐时光,以前的学校里有我决定要嫁的人,我的同桌何韦。可是我已经回不到以前了,他也永远不知道我要嫁给他。这些日子以来,每当很烦恼的时候我就想象他会突然变作一个勇敢的骑士来把我带走,走得远远的,永远不再回来。可是实际上我已经渐渐淡忘他的面容了,他只是作为一个幻想存在我的心里。我知道不会有人来带走我,不会有人愿意娶我,我是那么丑,那么孤僻,那么不可爱。
已经是初夏了,河岸的黄花开得有点残了,绿色更浓,树和草都很繁盛。河水有点枯,露出宽阔的沙滩。江上有几只木船闲闲地停在那里,一只拖煤的小驳船突突突地驶过,还嘟地叫了一声,反而显得更寂静。
这条僻静的小路很少有人走,我在石护栏上坐了很久。石栏下面是一个很陡的钭坡,要是摔下去一定会一溜烟滚下河去。不知为什么,我很想纵身一跃,意识里感觉不是坠落,而是飞升起来。是的,我一定会飞起来的,你看风多么大啊,它吹啊吹啊,已经要把我吹走了。
我闭上眼睛,心咚咚地跳起来。好一会儿才睁开眼睛,跳下石栏往家跑。待看到那扇油漆剥落的裂着大口子的大木门,看到木门的台阶缝隙里长着的野草,不知为什么,无边无际的绝望突然决堤而来。
我想起三岁时,有一天我怔怔地望着老屋雕花的八角窗,望着窗外的绿树,居然说了句:一点都不好玩,活着没意思。让妈妈大吃一惊,很多年后都还在念叨:这孩子,从小就怪头怪脑。
是啊,我是一个不讨人喜欢的孩子,我从来都不想被生下来。上天啊,你把我收回去吧!
回到家,忍不住问父亲:“都说我们是祖国的未来,幸福的花朵,怎么我不觉得呢?”
父亲大为惊奇,“你竟然感到不幸福?你怎么会觉得不幸福?你有那么好的学习条件和环境,又不用操心家里,这还不幸福?学习嘛,当然是很艰苦的,不能因此就否定一切,想当年我们……”
噢,摇摇,你真傻,你怎么可以向人说不幸福不快乐!幸福不幸福,快乐不快乐,都只有你自己知道,自己承受!你记清楚了,永远不要再说,永远!
1983年6月7日
我觉得奶奶在家里活得有点小心奕奕的,那么大岁数了还每天给我们做饭,不要她做她就惶惶不安,仿佛是寄人篱下白吃饭。
不知为什么我也有这种感觉,我觉得父母是白养我了,我这个样子……人老了真可怜啊,人小的时候……也很可怜。
我长高了一头,实在是没有衣服穿了。妈妈想给我做条裙子,可又拿不出钱来。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总是这么穷,家里没有一件好家俱,尽是破烂,我和奶奶的床是一张搁在椅子上的竹凉板,桌子破旧而沉重,土头土脑的。几个散发着旧时代气息的大木箱就是全家的衣柜。因为没有地方,几个箱子重在一起,要拿衣服就得拖来拖去,使得本已快散架的老木箱愈发朽了。
没想到奶奶会拿钱给我做衣服,她小心地从枕头下摸出手绢包着的钱,打开一层又一层……她没有工作,这一点点钱,不外是儿女偶尔给的,已不知攒了多久,这是她唯一的防身钱啊!
她一层层打开手绢的动作使我颤栗,我跑到走廊上,心里又充满了那种无边无际的绝望。
新衣服做好了,是一件鹅黄的纱衬衣,短袖,领子配着细细的一线红边。还有一条背带裙,青草似的嫩绿上铺满了一朵朵白花,裙边也饰有白色的花边。
镜子前我闭了闭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它们是多么美丽啊!娇嫩的颜色配着我细白的皮肤,使我象一株清新的饱含液汁的水草,呵我都认不出自己了!
小时候我是一个美丽的孩子,皮肤雪白,穿着小小的白纱短裙,人人都叫我白雪公主。父亲牵着我走在街上,无比自豪。其实那白纱裙子是用最便宜的类似纹帐的纱布做的,可爱的,大概是我的天真吧!
什么时候我变得这么灰暗这么黯淡的呢?我想并不仅仅是衣服的原因吧?
父亲也不再牵着我的手一起散步了,他变得很忙,因为他现在是“部长”。可是我们的生活并没有因此好起来,我们还是那么穷,住得比以前更挤,我还是没有衣服穿,不仅不再美丽,也不再快乐。我甚至觉得这是一场灾难,一场恶梦。
只有这娇黄嫩绿,是一片灰暗中的一抹亮色。
1983年6月15日
马上就要升学考试了,王老师在课堂上反反复复地强调:这是你们人生的第一个十字路口,一定要走好,不然会影响今后的一生,那时候后悔就晚了!
我本来懵懵懂懂地没意识到有这么严重,听她这么一说,顿时紧张了起来,把什么“一失足成千古恨”,“一步错步步错”之类的话都记了起来。我几乎已经肯定自己是走不好的了。
晚上做梦,老是梦见站在一个十字路口的中央,周围的人都迈着坚定的步子奔向各个方向,只有我茫然不知所措。空中有个声音在反反复复地说:不要走错了,不要走错了!
我整天恍恍惚惚的,有一种在题海里窒息的感觉。这才小学啊,考初中都这个样子,考大学不知怎么得了。
天气已经很热了,我们搬到旧楼的底楼复习。教室宽大阴凉,窗外是美丽的梧桐树叶子,阳光斑斑驳驳地洒在树叶上,清新的绿色与暗褐色的窗棂形成强烈对比。不知怎的望着树叶我心里充满了忧伤,我仿佛看见了许多年后的又一个夏天。我感到时光在这一刻凝固,生命是如此无趣又是如此漫长。此刻的景象是那么深刻地存留在脑海里,我想它会象年年盛开又凋零的花朵一样在夏天时重现。只是正如今年的花已不是去年那一朵了一样,它们中间将隔着许许多多的光阴。
放学了,我走在一排排粉红与白色的夹竹桃间,迎面碰见王老师,她温和地说:“还有两天就考试了,不要太紧张,晚上早点睡吧!”语气竟是出奇的温柔。我大为惊讶,原来她也有很温柔的一面呀,可惜快毕业了,才看到短暂的流露。我立刻被这刹那的温情流露感动了,几乎忘了以前她对我的种种不好。
1983年7月10日
考完了,分数也下来了。我考得不错,科科都是九十多分,却仍然离最好的光华中学录取线差0.5分,只能进稍逊一点的其它市重点。
能考上其它市重点也不容易,因此父母对我挺满意。也许他们还认为当初把我转到王老师的班上是正确的了。
不错,经过这一年多,我的成绩是上去了,这无疑有王老师的功劳。她也如愿以偿,使我们班成为考上重点中学最多的班。她很得意,因为事实又一次证明她信奉的“黄金棍下出好汉”的教学方法是有效的。不是么,在她的高压下,我们班真的是样样第一,年年评为优秀集体。学生是辛苦一点,可也是有报酬的,不是这么多人考上重点吗?
但是我为此付出怎样的代价呢?我失去了一双好眼睛,失去了自信,失去了快乐……我成了一个自卑的孤僻的、心中充满了厌倦与沮丧的、不讨人喜欢的孩子。
暑假里我哪儿也没有去,窝在家里看书,突然看到一本书里说:五百年后,那些测验,那些及格与不及格,没有人在乎……
我很为这句话震惊,是呀,为什么没有人对我说不必在意那些罚的抄书,不必把老师的话当圣旨,那些作业,那些题单没有一双好眼睛重要?
就算有人对我说,我会听吗?我有胆子违抗吗?
不管怎样,都已经晚了,来不及了。我望着镜子里戴着笨重的黑框眼镜,呆头呆脑的自己,只觉万念俱灰,无限悲哀。
1983年8月3日
我们搬家了,从修道院搬到市委大院。新家是一幢蓝色的四面方的木楼。这幢楼一共有四层,我们分在三楼,有两个房间。四面的结构都是一样的,东西南北各往一家。房间外面全是打通的又长又宽的走廊,房间里面有废弃不用的欧式壁炉,门是大块的玻璃门,镶着蓝色的细木条,天花板上也有白色的浮雕。
我称它为“蓝楼”,因为它通体都是一种古朴典雅的蓝色。我觉得自己和这样的老房子很有缘,以前江边的老屋,修道院,现在的蓝楼,都是年代悠久,结构独特的老房子。它们有着一种无法言说的美丽。
市委大院很大也很漂亮,房子大多是旧的,却很有气派。黄色的墙上多爬满了爬山虎,到处种有花草,还有水池,石雕,树木也特别多,显得十分幽静。
我最喜欢的地方是一处草坪,草坪周围种有许多竹子,风一吹竹叶会瑟瑟地响。竹林掩映下有一个红色的木头亭子,就象古装片里的那种,古色古香的。整个院 子就象是一个大公园,我很高兴能够住在这样美丽的地方。
1983年9月1日
开学了,没想到这所中学竟然要分班,分为好班、中班、差班。更没想到的是我被分到中班!
真不知道是以什么做为分班标准的,按理说凭我的成绩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分到中班,我离光华中学的分数线都只差半分,算是高分了呀!
是谁发明这种可恶的制度,进校差不多的学生,一来就被人为地分成了几个等级。好班的学生是贵族,中班的是平民,差班的简直是被学校抛弃的人。派来的老师也是教学水平最差的,什么活动都没差班的份,作业不做也没有人管,因为老师每天只改一组的作业。老师被分到差班也觉挺没劲,只求学生不出事。好班的学生可神气了,处处流露出高人一等的优越感。太不公平了,这样的学校竟然还是市重点!
婷儿也考到这所中学,与我分在一个班。班主任是教语文的丁老师,戴着眼镜,三十多岁,对人总是一幅冷冰冰的面孔,也不大管事。对我来说,只要不再是那种猫和老鼠型的师生关系,已经觉得轻松多了。
我被选为语文科代表,其实我的语文成绩并不出众,人又内向,没什么组织能力,不知怎的被选上了。推脱不得,只好勉强担任。
上中学后小学的一些同学约好去看王老师,我也去了。我觉得我是应该恨她的,但不知为什么恨不起来,我还是恭恭敬敬地去看她了。毕了业她对我们和气多了,得知我当了语文科代表后她说:你还怪我罚你写十个作文,不是那样训练,你作文能写好,能当上语文科代表吗?
我隐隐感到这话表面堂皇,实际上是不正确的。但我一贯找不到话来反驳她,一贯不知道怎样表达自己,更何况心里本来就迷迷糊糊的不清楚。我只是唯唯诺诺地点点头,规规举举地坐了一会儿就走了。
1983年10月30日
今天上学,刚走到门口,忽然从楼上撒下一把沙来落在头上和手中的馒头上。抬头看时,几个影子一晃就不见了,只留下几声开心的笑声。不用说,又是差班的几个捣蛋鬼在恶作剧,他们仇恨一切高于他们的同学。
我叹口气,走到教室,座位上却不见了椅子,便问桌杜英浩:“你看见我的椅子了吗?”
他翻翻白眼,漫不经心地说:“你的椅子不见了问我要,真奇怪!”
“你是我同桌,不问你问谁呀?”
“关我什么事,你自己找呀!你又没叫我替你照看!”
这时铃声响了,今天是语文早自习,我要上讲台领读,于是暂时把这事丢开。待下了自习回来,却见椅子倒在桌子底下,杜英浩抬起头,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心知是他捣鬼,也不说破,拿起椅子坐下。还没坐稳,他便大叫起来:“你超过了三八线!把手拿过去!”
“还没上课呢,别太欺负人!”
“没上课也不许超过!”他拿起钢尺在我手上使劲一敲,痛得我一哆嗦,便也恼了,劈手将钢尺夺过,用力扔了出去。他一声不响,抓起我的书本丢到地上,我扑过去要丢他的,他挡住我,我们拧打了起来。
周围的人当然不会不凑这个热闹,一涌而上,齐声喝彩乱叫:“杜英浩,把你的少林拳拿出来!”他很快做了一个马步,一拳冲出,打到我太阳穴上,我眼前一黑,踉跄着倒退了几步,撞在后面的桌子上。没等我站稳,他已敏捷地跳过几张椅子,向我冲过来。我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一低头又冲了上去,然而还没有挨到他身边,他已经灵活地侧过身子,一让一带,我便如火车头般向前撞去,立刻被围观的男生推了回来,带倒一大片桌子,稀里哗啦响成一片……
我没有觉得痛,只是不住地颤抖着,感到意识离开了自己,脑中一片空白……
1983年11月24日
和杜英浩打过架之后,我突然很想学武术。当然,不是想再和他的打架。不过至少以后别人不敢再随便欺负我。而且现在正开始流行武打片,什么《少林寺》、《铁桥三》之类,里面的人个个好本事,满天飞来飞去,什么都不怕,叫人看了羡慕得要命。我买了一大堆拳谱剑谱来照着练,还天天早上起来跑步。
我跑步的路线是从家里出来,先在市委大院里跑一圈,然后沿着马路跑到嘉陵江大桥,跑过桥后原路返回。全程大约有三四公里。
天气很冷,早上往往有雾,冰凉而清新的空气里我感到自己无比清沏明净,象随时都可以幻化成一朵圣洁的云飘走。空中充满了空灵的气息,柔和街灯照耀下的树叶呈现出一种晶莹的颜色,绿玉似的。街道上空无一人,街灯象一只只温柔的大眼睛,整个城市在雾中似醒非醒。
跑到大桥上,我往往停下来伏在冰凉的栏杆上看一会儿江水和两岸的城市。此处水面狭窄,岸边怪石嶙嶙,水流颇急,凝视久了令人头昏目眩。江上的风很大,把我吹得空空荡荡的,象一只千疮百孔的布口袋。每当这时,一种忧伤便随风浸入我的每一个毛孔。
隔壁新搬来了户人家,其中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我看见他也每天早上练功,有时拿一个三节棍,有时提着两把明晃晃的长剑,怪神气的,叫我好生羡慕。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我竟然去对他说想跟着他学剑。说完才吓着了,脸涨得通红。幸好他很爽快地答应了。
我也去买了两把长剑,带着桔黄的穗子,刺出去剑尖会不住的颤动,发出嗦嗦的轻响。我每天跟着他去小树林学《少林盘龙剑》,这套剑法动作颇为优美,我很喜欢,不多时便学会了,跟着他双双起舞,心里生出一种豪迈的感觉来。
只有这时候,我才会暂时忘记考不完的试,忘记好班同学鄙视的目光,忘记父母焦急的面孔,忘记我是一个不爱学习的坏孩子……
也许我并不是真的热爱武术,只不过是下意识的想借助一样东西逃避现实的压力,获得一点点的信心罢了。
1984年1月23日
期未考试糟透了,数学和英语不及格,上中学后我的成绩越来越差,有老师不认真,学习风气差的原因,也有我自己的原因。不知为什么我听不进去数学,那些抽象的公式数字使我头痛,即使听懂了某一类题型,稍一变化就不会做了。英语因为小学时养成了用汉字注音的坏习惯,造成读音不正,读音不准又影响记忆,铺天盖地的单词压下来,为赶进度又只好用汉字注音,造成恶性循环。
我天天晚上捧着课本背呀背呀,怎么也记不住脑子象突然酱住了,塞不进任何东西。相比之下班上其它同学轻松多了,大部分都自暴自弃地玩。考试时一张卷子从头传到尾地抄。女同学结成一个个小圈子,男同学甚至去偷附近肥皂厂的肥皂来卖。只有我哪一帮哪一派都不是,象好班同学那样刻苦却象差班学生成绩那么差,多么讽刺。
这又使我陷入孤立的处境,成绩好的不认,成绩差的也不认,我成了一个独来独往的独行侠,我不明白为什么总是这样。婷儿虽然和我由同一小学升上来,比较接近,有时在一起玩,但她在班上还有几个好朋友,我觉得她和她们更要好些。
我对自己彻底失望了,我是多么失败呀!成绩不好,又不会交际,什么都没用。以前还可以找借口说是因为转学不适应,现在可是从头学起,我再也不能成为一个好学生,一个有用的人了!
没有用的人是不应该存在之个世界上的,可是我已经生下来了,总不能去死吧?我没有这样的勇气,只好幻想自己没有出生多好,真不明白妈妈在四十多岁的高龄在有了哥哥姐姐之后为什么还要生我。
我去问妈妈:“您为什么要生下我呢?”她颇为惊异,“你怎么会有这么怪头怪脑的思想?”唠唠叨叨地教育了我半天,使我更加沮丧。
唉,问她干嘛呢,反正已经即成事实,又不能重新选择,倒讨得一顿教训。
1984年3月29日
又开学了,每天早上走到学校门口,远远的看见教学楼,我都很希望它突然沉到地下去,或者是老师突然全都有事不能来。我越来越惧怕上学了,我怕老师看我时的那种无可救药的目光,怕做不出作业,怕考试不及格,怕在一群群勾肩搭背的女同学中显得形单影只……有这么多惧怕的事,我还怎么喜欢上学呢?
学校门口有个小食店,课间要好的女同学常三三俩俩去买东西吃。这个时候既使偶尔有同学约我去,我也坐在座位上不敢出去。因为我没有零用钱,不好意思看别人吃也不好意思让人家请我。有一次一个女同学要我陪她去买饼,买了后她小心地撕下一小半给我。她分饼的样子使我难过极了,那块雪白的炊饼被我捏黑了也没能吃下去。
第一次我渴望有钱,只为它能赢得友谊。我并不馋那些零食,我的心里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悲伤,它们使我吃任何东西都如同嚼蜡。每天我一捧起饭碗就愁眉苦脸地叹:唉,又吃饭了!妈妈最痛恨我说这句话了,后来我就不说了。我觉得悲伤好象也是有营养的,我在它的滋养下长成一个面色苍白的、神情恍惚的女孩,瘦弱而坚韧,垂而不死。
当然我不会因此向父母要钱的,我已学会了不向他们要任何东西,说任何想法,以免自讨没趣,换来大篇堂皇的大道理。
1984年3月22日
已是春天了,天气仍很冷,不能在厨房烧水洗澡,只能去公共澡堂洗。
每次去洗澡我都要鼓很大的勇气,澡堂里那些女人的身体象一头头雪白的奶牛,我在一旁象一根细面条。喷头住住不够用,我又不好意思去和别人合洗,只得手足无措地站在雾气迷漫的屋子里,任污水漫过我的脚背。赤裸的身体使我簌簌发抖,更使我尴尬。没有私人浴室而被迫到公共澡堂洗澡是一件多么令人难堪的事。
我很希望有个伴一起去,就去约了婷儿。她答应得好好的,可等了几天老不见她提起,我忍不住问她,她不耐烦地站起来指指头发说:“没看见我已经洗过了吗?”
泪水一下子冲进眼眶,我知道她是和另一个女孩去的,这种举动对我来说尤如背叛,要知道如果说在这里有谁可以算朋友的话,那就是她了,可她……我非常非常难过,以至为了掩饰伤心,急忙转身走了。
也许我不该这么小心眼,可是我真的很在乎,我哭了。
1984年4月17日
期中考试了,今天要考的是我最怕的数学。走出门去,天正下着瓢泼大雨,街上水流满地,两旁的水似小河,漫到脚弯,行人全都卷起裤脚涉水而行。
我背着书包,一手打伞,一手拿一张写满公式的小纸片边走边看。看了几遍,随手一扔,没想到一下子竟将肩上挎着的书包扔了下来,刚好掉到街道两旁的水流里。我一着急把伞一丢就去抓书包,书包倒是抓住了,可人也整个跌坐在水里,压断了伞骨,刺得背隐隐作痛。
顿时围了一群看热闹的人过来,我咬咬牙爬起来,湿淋淋的往家跑。跑了几步意识到回家换衣服已经来不及,又急忙倒回去。
待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考场,考试已经开始了。我全身都在滴水,坐在那里不住发抖,椅子底下积一滩水,脑中似乎什么也没有,只是望着试卷发愣。那些题目都似曾相识,又似乎都全然陌生。望着老师铁青的面孔,同学们埋头疾书的样子,空中似乎响起父母责骂的声音……我坐在那里,心中充满了绝望,教学大楼怎么不突然沉没到地下,世界为什么不突然灭亡呢?
大片空白的试卷瞪着我,我紧紧的闭上双眼,握紧拳头--让我死掉吧,让我死掉算了!
1984年5月24日
期中考试数学只考了十七分,这个分数把父母吓坏了,一致决定下学期把我转到光华中学去。他们很后悔当初以为这所学校也是重点就没有让我直接上光华中学。当时只差0.5分,以父亲的能力,不是不可以去的。
只有我明白,无论转到什么学校去,我都是学不好的了。不知为什么我突然间厌倦了学习,虽然表面上是在努力地学,实际上脑子是关闭的,潜意识里充满了拒绝和厌恶。
我注定要让他们失望了。深夜里我一遍遍喃喃说:“对不起爸爸,对不起妈妈,对不起所有的人……”
婷儿也要转学,不过她的原因有点特别。她小学上得晚,又因生病休学过一年,这时已有十四岁,已是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模样甜美,很讨人喜欢,不少学校高年级的学生在放学路上拦着她要和她“耍朋友”,弄得她上学放学都不敢一个人走。她父母认为是这所学校校风不好的原因,决定替她转校。最好的学校是光华中学,于是也准备替她转到那里。
这使我略觉安慰,至少有一个认识的人。婷儿高兴得不得了,忍不住对我说:“我的男朋友就在光华中学,不知道能不能和他一个班。不过就算不在一个班,在同一所学校,又是住读,也有很多机会见面。这下可趁了我的心愿!”
我大吃一惊:“什么,你有男朋友?你不是很讨厌那些人的追求吗?”
“是呀,就是因为我认识了他,他对我很好,所以我才不理这些人的呀!”
有这种事!可怜她父母做梦也想不到反而会成全她!我瞠目结舌,不知说什么才好。她警惕起来,“喂,我当你是好朋友才告诉你的,你可不能去对我父母说呀!”
我连忙安慰她:“不会不会,你放心,我怎么会做这种事呢?其实只要你不影响学习,把成绩搞上去,也就对得起他们这一片苦心了。对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叫徐天天,可有才华了,精通诗词歌赋,会武术,一手吉它弹得棒极了!任何歌曲他只要听上几遍,就能在吉它上弹出来,还有……”
她本来说得涛涛不绝,眉飞色舞,却突然黯然,低下头问:“你是不是也有点儿瞧不起我?因为他,好些朋友都和我生分了。”
“你这么信任我,把这个秘密告诉我,我怎么会瞧不起你呢?不过,我觉得你还这么小,是有点儿不大好……”
她叹一气,“我也知道不大好,可是和他在一起那么快乐,令人身不由已。至少他不会押着我做数学,不会天天对着我讲大道理,他只是说,勉强自己做不爱做的事是很痛苦,但有时候不能不做。他自己成绩很好,却从来不轻视我……”
我在这一刹那理解了她,我真心地对她说:“只要你觉得开心就好,真的!”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容灿若春花。她是多么美丽啊!而我呢?我看着自己肥大的衣服,土黄的大头鞋,笨重的黑框眼镜以及土里土气的辫子,呆呆地想:大概不会有人爱我的,我这么土气,成绩又不好,又怕见人,做不好任何一件事,从里到外都灰透了……如果我有漂亮合身的衣服,良好的成绩,又能说会道,不再在人前畏首畏尾,那么我也会是一个自信而快乐的女孩……
1984年7月13日
放暑假了,为了到新学校能跟得上,父母找了个当老师的朋友给我补课。这是个中年女老师,教学很有经验,态度也很好,总想了解我的内心。但是我已将她当作父母搬来的救兵,逆反心理发作,只是在无奈中勉强作题,不同她多说什么。
她看见我在写日记,就问我可不可以看看。我警惕地说不行。她又说那你挑一篇你认为可以给我看的吧,我还是不同意。我怎么会那么笨呢,她看了一定会同父母说的,我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我想是不是父母也看出来我思想有点不对头,才找了这么个善于攻心的帮手来。
她们是很想帮我,但我知道她们帮不了我。妈妈见她不行,亲自上阵,三天两头的找我谈心,每次都以我的嚎啕大哭结束。她苦恼得不得了,说想跟我做朋友怎么就不行呢。可是她不想想,我无论说什么都换来她的指责,还敢再说什么?有些问题也说不清楚,比如我厌倦学习,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她就一口咬定是我怕苦怕累,大篇的教导差点把我淹死。要是我对她说我心里充满了绝望,那还不把她吓死。
我觉得我们之间有两个代沟,谁叫她四十多岁才生我呢。妈妈,不能做朋友,就做一个好妈妈吧!但她也没怎么关心过我的生活,我没有衣服穿,在同学中灰头土脸的,没有零用钱,不能去租书看,只得陪着小心去向同学借。也没有一件玩具,
无聊的时候一个人到河边捡垃圾,那是一个玻璃厂倒下的废料,里面有许多奇形怪状的各色玻璃。我顶着烈日在里面刨来刨去,专找那种小巧细碎清澈的,找出来后把它们洗洗干净,用一个透明的盒子装起来。它们是我的宝贝,阳光好的时候拿出来照照,五彩斑斓的晶莹的颜色看着真美丽。
好了,不写了,还有一大堆数学题没有做呢。
1984年8月4日
妈妈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把我送到哥哥那里去补习。哥哥也是老师,教英语,这下就更惨了,除了数学还得补英语。更倒霉的是他也放暑假,天天守着我做题,一点别想偷懒。
做呀做呀,那些题象永远也做不完,我要被它们淹死了,我一定会被它们淹死的!我怎么那么笨啊,无论哥哥讲多少遍,稍有变化我又不会做了。还有那些单词,我无论如何也记不住,那些时态变化,怎么也不会应用。气得哥哥天天拍着桌子大骂我“蠢材”“木瓜”“朽木不可雕”,后来实在不知怎么表示他的愤怒了,就说:“要是我的孩子象你这么笨,我真是不要活了!”
上帝保佑,但愿他的孩子不要象我这样。不过他这么聪明,孩子一定不会笨。可我是他妹妹,一个爹妈生的,怎么就那么不一样呢?一定是聪明全被他占去了。
昨天他的钢笔不见了,到处找也没找到,他很惋惜,说偏偏丢了最好写的笔。今天我无意中在一堆卷子中发现了,本想还给他,正逢他又大骂了我一顿,一时不高兴,就没还给他,趁他不注意,偷偷丢到了柜子底下。这下他再也找不到了,这样恶作剧之后,心情稍稍好了一点,他再骂我我就心平气和的了。
我真坏是吗?坏就坏吧,反正也好不起来了。
1984年8月10日
跟着哥哥也有好处,他有许许多多的书,不做题的时候我就捧着书猛看。我最喜欢他那本海涅的诗集,很老的版本,里面的插画美极了。还有普希金的诗,我也很喜欢。我找了个本子,抄了许多在上面。
有一首写眼泪的诗说:它有过许多明亮的姐妹,带着我的欢意和悲痛,在夜影和风声中消溶。还有一首诗说:哎,沉重而忧郁的琴弦啊,你可还记得那首古歌?天使把它称为天国之乐,魔鬼把它称为地狱之苦,人类把它称为--爱情!
傍晚的时候我们往往一起去江中游泳,我从六岁就在长江游泳了,那时候也是哥哥带着我,游不动了就伏在他背上拖一段。他喜欢从趸船上把我丢下水去,大叫:往外游,往江心游!我却往往急忙转身往回游,一幅没出息样。
游完泳,我们就坐在沙滩上唱歌,他教我唱许多俄罗斯民歌,《三套车》、《红梅花儿开》、《田野静悄悄》。还有许多外国歌曲,《老黑奴》、《洛累莱》、《可爱的家》……歌声轻轻飘荡在黄昏的水面上,朦胧的暮色中我深深的体会到了什么叫做美,什么叫做惆怅。
1984年8月17日
做呀做呀,那些题做得我快要疯了!这个暑假怎么那么长啊,可是就算开学了,不也是一样的日子吗?
闷啊,我要闷死了!天天除了哥哥,见不到一个别的人,我真想大叫两声!
今天天气不太好,傍晚我们还是去游泳。哥哥最喜欢这种阴阴的天气,说水是冰凉的,游起来很痛快,最好下点雨,在雨中游泳才显得豪迈。我是胆小鬼,不喜欢大风大浪,不过在屋里闷了一天,还是跟着他去了。
江边果然没有几个人,昨天才下了暴雨,水面涨了许多,江水很昏浊。昏黄的水与淹没一半在水中的绿草,加上阴沉沉的天空,呈现出一种荒凉的景象。
我换好衣服扑进水里,冷得一哆嗦。水有点急,一下子把我斜冲出老远,费了很大劲才游回来,下巴上已挂了一层水胡子。一艘大轮船轰轰地开过,浪来了,我乘着浪一次次升起来又一次次落下去,好象在一只巨大的摇篮里,一点不用费力。真的是随波逐流呀!
我躺在波浪上,看一江浊水翻滚着向东流去。要是江水能把烦恼和那些令人头痛的功课都带走就好了。我仰躺在水面,任波涛轻轻拍着身体,好象被一只温柔的大手轻轻抚摸。
一松劲,水流就将我带到江心。天色暗了下来,哥哥也不知游到哪里去了,四周一片昏黄与死寂。天空显得那么低,象是要压了下来,水面是那么辽阔,浩浩荡荡,河岸是那么遥远,模模糊糊。在这广阔里,我如一片小小的树叶,如此孤寂与无助。风来了,狂浪涛涛,每一下都似乎要将我吞没……
力气在一点点消失,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旋涡在身边回旋,发出咕咕的声响。我大声叫起来:“哥哥,快来救我,我游不动了!”声音消失在水面上,不留一点痕迹。
“就这样死了罢,就这样死去罢!反正活着也没意思!”这个念头突如其来地冒了出来,我放弃了挣扎与努力,沉入水中,呛了一口昏浊的黄水。当头又一次露出水水面时,生的念头又强烈地抓住了我:死是多么可怕呀,我就这样变成一具肿胀的尸体么?我才十一岁啊,不,我不能死!
我开始奋力向岸边游去,由蛙游改为自由游,划开江水,奋勇前进。啊,对岸的灯亮了,在暮色中一点、二点、三点……一盏盏亮了起来,闪烁着迷人而绚丽的光芒……
我终于踏上了坚实的大地,一种从未有过的踏实感袭上心头。我跪倒在沙滩上,嚎啕大哭起来,但是心里感到无比的坚定--我要活下去,我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1984年8月25日
快开学了,我从哥哥那里回到家里。补了一个暑假的数学和英语,并没有什么进步,只是使我对它更加厌恶。
回家我第一句话说的是:猫咪呢?妈妈为此大发脾气,说我离开这么久,回来不先问候父母,最关心的竟然是一只猫!可见父母在我心目中一点份量都没有。接连几天都为这事念唠,把我说成是一个无情无义的、没心没肺的、冷漠自私的冷血动物。
今天她好象气消了,提出给我买段布来做衣服。也许是看到我又长了一头,衣服短了吧。我很高兴地和她出门了。
到了商店,她看中了一段红黄花的料子,我却喜欢另一段湖绿碎花的。她说:“小孩子正该穿鲜艳的,这个绿花的颜色暗淡,老气横秋,你怎么会喜欢呢?”
任她好说歹说,我还是执意要绿花的,她火了:“你这孩子怎么这样,年纪轻轻的这么老气,思想不对头!”
我也很不高兴,给我买衣服,为什么非要买她喜欢的呢?她最后说:“要么买红黄花的,要么不买!”不买拉倒!我的犟脾气发作,扭头就走。
一路上她唠唠叨叨地鬼念,我默不作声。也许她说得有道理,我思想灰暗,才不喜欢鲜艳的东西。我也说不出为什么,就是下意识的拒绝那鲜亮。
走到天桥上,遇到一个失去双臂的人在乞讨,他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神情萎顿。面前放一个破烂的盆子,里面是些零碎的分币。妈妈心肠一向好,丢了好几块钱进去。
我在一旁喃喃说:要是我象这个样子,决不再活了!哪知被她听见,顿时大惊失色:“你怎么会有这种思想?最近我发现你越来越悲观,越来越厌世了,这是怎么回事?”
我还敢说什么?说我好手好脚的都还不想活了?那她不把我训到半夜才怪,就这样都一路念到家。唉,谁叫我多嘴来着。
今天真倒霉,衣服没买成,还被教训了个饱。
1984年9月2日
到新学校我和婷儿仍在一个班,原因很简单,这个班是全年级最好的,家长好人做到底,索性全塞进去。婷儿终于如愿以偿和徐天天在一个班,高兴得不得了。
这个班里还有婉兰和候小亮,老同学全凑一块啦!不过婉兰是自己考进来的,侯小亮是一毕业就被他爹弄进来的。看来他爹还是有远见一些,侯小亮到这里后成绩好了许多,如果以他当时的成绩分在差班,现在八成和一群半大小子混在一起打架偷东西。可见环境影响多么重要。
今天报到,因为是住读,有许多行李,爸爸本想用小车送我,后来怕在同学中影响不好,怕大家看我特殊不和我亲近,就亲自扛着行李挤公共汽车送我。但班主任李老师仍格外热情地跑来迎接。她是一个个头不高的中年妇女,和爸爸说话得费力地仰起头,胖胖的脸上堆满笑。她扛着行李直将我送到寝室,特意安排我住下铺,怕我晚上翻身掉下来。然后又忙着去打开水,买饭菜票……
我有点手足无措,已经有人白眼了。是呀,同一个班的学生,这么明显的厚此薄彼,叫我以后怎么相处呢?我抢着去挂好帐子,她看看没什么事做了才罢手。却又拉过我来悄悄说:“你这个寝室六个同学,婷儿你认得就不说了。舒欣小小年纪就闹恋爱,别跟她裹坏了。谢云雁是私生子,许琳琳家庭很复杂,都不要跟她们太近,免得受影响。婉兰是班长,成绩又好,有什么事找她,没事也可多亲近亲近……
多么奇怪的介绍,哪象老师说的话。偏偏我最不喜欢的就是婉兰。我悄悄打量几个室友:舒欣一头长发,穿一件粉红裙子,小巧秀气,一双大眼睛骨碌碌地盯着我,一点不怕生。胖乎乎的许琳琳哼着半生不熟的粤语歌,正忙着整理行李。高大的谢云雁穿一身蓝色的球衣,向我“嘿”了一声算是打招呼。婉兰仍是那幅高傲的样子,顶着厚厚的一头短发,紧抿着嘴唇,非常不屑地哼了一声。我决定不去理她,井水不犯河水,大家各做各的事。
这个学校很大很漂亮,一时没能走遍,不过来日方长,也不急这一时。晚上躺在白色的帐子里,感觉很新奇也很……快乐。是的,快乐,因为远离了父母。噢,要是他们看见这句话,不知多伤心。可这是真的,我从未感到这样自由,仿佛一个新天地呈现在面前。
1984年9月5日
我对于三顿饭吃食堂感觉很新鲜,对于食堂的大锅菜也不嫌弃,就是中午打饭有点拥挤,因为大家都是同一时间下课。
班上的学生已经习已为常,一打下课铃就抓起饭盒,口中嚷着“抢饭罗!”一窝蜂地冲向食堂。大家挤做一团,尖叫的,踩了脚的,掉了眼镜的,撒了饭菜的都有。但人人都很兴奋,挤得有滋有味,不以为苦反以为乐。
我的一双白球鞋接连被踩了几天,变成了黑球鞋,无论如何不能再穿。晚上我打算把它洗一下,发现没带刷子,向婷儿借,她也没有,就对婉兰说:“把你的刷子借给她吧!”
婉兰从帐子中伸出头来,笑嘻嘻地说:“哟,怎么我们的公主连刷子都没有啊,那些围着你转的人怎么不想得更周到一点呢!”
“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依然歪了头,笑嘻嘻地道:“你还没来,班主任就早早打了招呼,要我们好好款待你,你说是什么意思?”
“你…你……”我一时不知何言以对。班主任事先关照我,有这种事?
“我,我怎么啦?”她索性跳起来,一手撑在门框,一手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本人不是硬塞进来的,也不用谁来拍马屁!”
“你让开!”我大叫,这么当众欺辱我,太过分了!
她并不收回手,反倒示威似的扬起了头。
我忍耐不住,抓住她往旁边一推,半边帐子塌了下来,谁的水瓶砰的一声炸了,水流了一地。
她大为光火,一低头冲将过来,圆圆的头象颗炮弹直向我射来。我被撞得退到窗边,并排在桌上的饭盒、杯子、肥皂盒等东西稀里哗啦地掉在地上,不往乱滚。
周围的人忙七手八脚地将她拉住,劝开了:“算了,人家才来,也没怎么样嘛!”“拿我的刷子去用吧,犯不着为了一点小事伤了和气。”
我气得头上冒烟,她怎么可以这么对我,怎么可以!这又不是我的错!
1984年9月21日
因是插班生,我本来和婷儿同桌,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李老师看我眼睛近视,热心地把我调到前排和一个男生同桌,并介绍说:“这是班上的学习委员何韦,成绩很好,学习上有什么不懂可以问他。”
何韦?我看着他依稀熟悉的大头、眉清目秀的面容、狡黠的微笑,目瞪口呆地说:“你……你是不是那个何韦?”
这话问得奇怪,他却不以为意,似笑非笑地答:“你不就是那个被我打哭过的摇摇嘛!”
呀,真的是他,我小学转学前的同桌!他长得高大多了,皮肤也黑了许多,一时没认出来。
他颇有微词,“你一来我就认出你了,可你这么久都没认出我来。可能当初一转学就把以前的同学忘了吧!”
唉,我怎么能对他说在我九岁时就决定嫁给他了呢?我怎么能对他说这些年我心里一直把他当做一个幻想,以至现实的他怎么样反倒不重要了。
当然,现在我知道了那是我自己瞎想,当不得真、做不得数的。但是有这一层,使我很不好意思。我胀红了脸,心砰砰乱跳,一整天都云里雾里。以至忘了今天是中秋节,直到晚自习后同寝室的说开个晚会,才想起来。
我们把桌子拖到中间,摆上月饼和茶水,关了灯,点起蜡烛,小小的寝室顿时变得十分温馨。我感到很新鲜,没有老师,没有家长,只有同龄的女孩。她们又待我这么亲切,见我没有月饼,个个拿出来给我吃。我第一次置身在集体中而不是孤零零一个人,感到无比温暖。
她们一起轻轻唱起了一首歌:念故乡、念故乡,故乡真可爱,天甚清、风甚凉,乡愁阵阵来……简单挚朴的歌词,清新优美的曲调,加上女孩子们稚嫩的声音,真是动人极了。可惜我不会唱,可能是她们上学期音乐课教的吧。就是在一旁听着也很美。听着听着我突然感动了,这一切多么美好啊!这一切和以前的学校是多么不同啊!我感到十分亲切,心里的一点点恐惧也没有了。
1984年10月13日
秋天到了,天气真好呀,天空清澄无比,风凉爽怡人,不冷不热的。这正是出游的好天气,同学们都很想出去玩,学校便组织了一次秋游。
分组的时候我有点担心没有组要我,在以前学校里我和谁都不好,每次自由组合都没我。最后往往是每个组都不要的人组成一组,这一组人人都显得灰头土脸的。
这次担心是多余的,因为按寝室分组,我们寝室七个人为一组。婉兰是班长,组长也理所当然是她。
我们准备爬山,然后在山上野餐。大家都不大会做菜,山上又不方便,于是一致决定包饺子。
晚上大家都很兴奋,晚自习上叽叽喳喳一片。下了课快乐地说笑着回寝室,李老师却突然叫住我,趁人不备塞给我两个煮鸡蛋,说怕我明天吃不饱。我不想要,又推脱不得。要是让同学看到会怎么想呢?多奇怪呀,以前王老师对我特别歧视,现在李老师对我又格外照顾,都是出于同一个原因。我都不希望,因为这样都会使我在同学中孤立。
我拿着两个蛋,带回去不是,偷偷吃掉也不是,尴尬极了。
1984年10月14日
一大早大家就出发了,坐车到山脚下。一下车就听到舒欣大叫:“看,快看那马儿!挂着铃铛,披着红绸,多好玩!”果然,一匹小马叮叮铛铛地走来。
“是出租的呢,我们去骑好吗?”婷儿高兴地说,拔腿便想跑过去。
婉兰忙叫:“婷儿,别乱跑!怎么一点组织纪律性都没有呢?老师叫排队了!”
集合完毕,大家便分组爬山,到山顶再集合。
爬至半山,雾气更浓了,一丝丝一缕缕萦绕在林间,弥漫在空中,使一切都朦朦胧胧的。不远处有条小路,隐没在两旁的花草树木之间,又敞露在风与雾中,弯弯曲曲地通向云雾深处,显得神密而幽深。一时大家寂然无声,都怔怔地瞧着这美景。
我想起有一首诗说:绝代有佳人,世遗而独立,白云良家子,零落依草木。于是说:“真美!好象随时都会在云雾深处走出一位着冰绡之衣的仙女,她赤着脚,头上戴着花环,超尘脱俗地微笑着,指给我们一条光辉的路……”
舒欣说:“她一个人住在这深林中,一定很寂寞……不过她是仙人啊,不知道仙人有没有烦恼?”
“仙人都睡着啦,才不指点我们迷津呢!”谢云雁抄起两手说。
“走不走啊,我都快冻死了!”婉兰拖长声音,不耐烦地催促道:“个个发神经,再不走我们这组是最后一名了!”
没人睬她,许琳琳两臂一张,漫声呤道:“ 望山谷的渺小,把梦幻的玉杯摔破,笑受山风与海涛之贺!”她小小的身子挺得笔直,圆脸上一扫平日懒洋洋的神气,流露出慷慨豪迈,当真潇洒极了!
我们不约而同,一起鼓起掌来。一旁婉兰气得脸发青,又不好发作。
各组在山顶一片空地上会和后,李老师便吩咐一些人去山上人家找水,一些人捡柴,一些人打作料,一些人包饺子。婷儿被分去找人家讨水,(因为她讨人喜欢),徐天天分去捡柴,但他自告奋勇说自己力气大,可以提两桶水,要求也去提水。(他是怕婷儿提不动)。婷儿蹦蹦跳跳地跟在他身后。他们两人在一起真是鲜明的对比,一个高壮,一个娇弱。不过现在我能理解婷儿为什么会喜欢这个貌不出众的徐天天,别的不说,对她这么百般呵护,哪个女孩不感动呢?
何韦和侯小亮去捡柴,我跟过去帮忙,他说:“你才几两力气,待会儿划破了手倒多出些事来。不如去跟她们包饺子。”见他不愿和我在一起,我颇感失望。
几个包饺子的同学都包得又快又好。就我笨手笨脚,半天弄不好一个。婉兰悄悄对别人说:“瞧她笨的,成绩又不好,又不会做家务,这种人有什么用呢!”
偏给我听见了,一时怔在那里。一旁的许琳琳见了,对我说:“你包的馅太多了,所以暴出来,少放一点就行了。”我感激地对她笑笑,试了一下果然好多了。抬眼见婉兰白了许琳琳一眼,许琳琳却若无其事地哼起歌来。
不一会儿饺子好了,大家一来累了,二来是自己做的,都说好吃好吃,个个抱一大碗吃得津津有味。只有肖杉涨红了脸不住擦头上的汗,一旁舒欣笑得东倒西歪。我忙问怎么啦,肖杉苦笑:“她黑着心肠在我碗里放了许多辣椒!”
舒欣娇声道:“人家一不小心放多了点嘛,你不是爱吃辣吗?多吃点没关系的!”
肖杉顶着一个大脑袋,裂开厚嘴唇无可奈何地笑了笑,端起碗又大口吃起来。
我兀自在一旁傻笑,何韦过来拿杯子在我碗上碰了一下说:“为老同学重逢干杯!”眼里笑意盈盈,还是以前那个又聪明又淘气的样子。我也笑了,拿起碗说:“为我们又成为同桌干杯!”周围忽地围过来一群同学,争着把碗碰在一起,又笑又闹。在这笑声中,我感到自己真正地投入到了这个集体中。置身集体中多好啊,从此我再也不孤单了!
1984年11月4日
我渐渐爱上了这所学校,老师水平是一流的,很负责,教学认真。各种设备齐全,做试验每人都有一套器具。同学都很刻苦,学习自觉,校风很好。
而且,这所学校非常大也非常美,房子都是老式的,宽大古朴,正是我喜欢的那种。校园内种满了花草树木,有两个大操场,还有好几个湖泊,最大的一个就在女生宿舍后面,我们常去湖畔背书。
我们称它为碧湖,因为它非常绿,可能是湖中长有许多浮萍的原故吧。湖面常常有雾,飘着零落的黄叶。岸边长着许多的竹子,沿着湖岸有一溜草坪,草坪的中间有一口长满青苔的枯井。
每当我坐在草坪上背书,抬头望着远处起伏的群山,便会在心里生出许多感激:能在这样美丽的地方念书,是多么大的福气呀!
可是我的成绩并没有什么提高,婷儿就更不用说了,整天和徐天天泡在一起,哪有心思学习。奇怪的是徐天天的成绩倒是一如既往的好。
婷儿有时会望着天空喃喃说;不知道前世做错了什么,落到这么个下场。她的下场很好呀,在这么个如诗如画的地方和喜欢的人在一起,还要发这样的感叹,真是无病呻呤。也许她是指成绩仍是不好,有可能考不上高中,考不上大学,不能继续和徐天天在一起。不过那是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会怎么样。我认为她是为赋新词强说愁,她不知我有多羡慕她,因为她有人宠爱,而我没有。
1984年11月15日
今天上英语课,许琳琳抱着一本小说猛看,把课本竖在面前挡着。她维持这个姿式很久,英语老师便注意到了,悄悄的走了下来。我坐在她后排,忙伸脚踢了她一下,她如梦初醒,急忙将书拿下来从桌子底下递给我。然而这一切并没有能逃过老师的眼睛。她径直走过来,将书从我手中拿了过去,见我们这么明目张胆的联合对付她,气得脸上的肉都在抖。(她长得很胖,但是相貌颇美)这位胖乖胖乖的老师大喝一声:“许琳琳,起来背第三段!”
许琳琳站起来,结结巴巴地吐出几个单词。英语老师哼了一声说:“你这是在背单词还是在背课文?摇摇,你接着背第四段!”
我慌了神,背了两句就卡住,把求救的目光投向何韦。他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的老师,低下头小声念叨了两句,老师立刻喝道:“谁是摇摇?!”他只得闭嘴。
英语老师冷冷地将我打量了一下,伸出胖胖的手指指着我说:“不会?你本来就不该到这所学校念书,当然不会!”
这句话立刻把我打倒了,是,我是不该到这所学校来念书!但这不是我的错!我本是个平凡的人,是他们非要加重任在我身上!也许让我自由发展,既使不是个成绩优秀的学生,还可以是个快乐的人。可是现在我什么都不是!
英语老师继续说;“难道我们不是为你好?不是为了挽救你?你这样放任自己将来有什么出息!我没有你这样的学生!”
泪水迷糊了我的眼睛,啊,挽救!我成失足青年了!十几年来我一向是循规蹈举的好孩子,只因成绩平平,便受到如此歧视,竟然要人来挽救了!
何韦拉我坐下,我只觉浑身冰凉,难道我就这样轻易地被下了定义,永世不得翻身?
下了课,大家都来安慰我,七嘴八舌地说:“英语老师太过份了,怎么能这么说呢?”“比你成绩差的也没这么说过,明明是歧视嘛!”
我很感动,“谢谢你们这么说,不过我成绩的确不好,也怪不得别人瞧不起。”
婉兰说:“你既然自己知道,就应该努力嘛,不为父母也为自己争口气呀。一天只知道悲叹!”
也许是替意识里拒绝吧,也可能是逆反心理作怪,越要我学越学不进去。明意识里又知道这样不对,我真是发愁得不得了,不知道拿自己怎么办才好。
大家安慰了几句,纷纷回到座位上去。又上课了,我沮丧不已,一句也听不进去。正在烦恼,何韦推过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别放在心上,别灰心,别自暴自弃。我十分感激,抬眼看他,他微微一笑,刹那间我的眼泪差点又掉下来。
放学了,云雁约我到碧湖复习。我怏怏的看不进去,拔了一把草玩。温和的太阳照着,暖洋洋的,如果没有学业的烦恼,在这美景里一切将是多么完美无缺。
云雁偷偷看我一眼,也放下书,“别为英语老师的话烦恼,人家对你的歧视其实隐藏了妒嫉,你的烦恼,可以说是有优越感的。”
我一怔,还从来没有人这么分析过呢,忙听她说下去。“也许你会想,做一个平常人家的孩子多好。那么你愿意生在我家吗?我是私生子,妈妈带着我嫁给近郊一个农民,后爹与后哥哥对我们很不好……我如果不是因为蓝球打得好,也进不了这所学校。人家对我的歧视才是真的。”
想不到她竟把心底的秘密坦言相告,我心头一热,伸手握住了她的手,想说些什么劝慰她,一时又说不出来。
她笑一笑又说:“当初你来的时候,李老师那样巴结你,你还未到就在班上说,有个礼大官的女儿要来……我们都很反感,以为你一定是那种傲慢娇气的小姐。没想到你和我们一样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而且还……还很自卑。别人说你清高不理人,我知道其实是胆小怕生罢了……”她停了停,突然真诚地说:“既然我们一样寂寞,就让我们做好朋友吧!”
还没有人这么理解我呢,我感动得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是连连点头。伸出手,我俩拉了拉勾,又拍了一下。她笑了,要送我一件礼物做纪念,拿出一个织绵袋子,叮叮铛铛倒出许多小玩意儿。我一眼看见了一对小红辣子饰物,就开玩笑说:“就这个吧,我俩一人一个,以后重逢时先对上了才相认……”
谁知她蓦地红了脸,半晌道:“既然我们是好朋友,我也不瞒你,这是一个我喜欢的男孩子送我的。他说我性子急,就象这辣椒一样。他自已最爱吃辣椒了……”
我忙说:“那我不要了!嗯,可不可以告诉我是谁?我认不认得?”
她长长地叹口气,“还是不说的好!”
看着她黯然神伤的样子,我好生奇怪。
1984年11月26日
周未我回家,见家里来了客人,是那个三四十岁的中年妇女,叫陈什么来着。我在家里碰见过好几次了,她正在和父亲喝酒,我叫了一声陈阿姨,坐下吃饭。
席间她和父亲谈得甚是投机,父亲兴致很高。我有些不舒服,默默地吃着饭。我不喜欢她,每次她一见到我就满脸堆笑地招呼:哟,小公主回来了!夸张作做的热情,俗艳的打扮都使我反感。听说是父亲落难时结识的,现在父亲复职她来求他调动工作。
妈妈还在厨房不停的忙,把菜一碗碗的端上来。厨房离得挺远,中间隔一个老长的过道,她怕菜凉了,每只碗上又扣了一只碗,端上桌后才揭开。
父亲酒已喝得差不多,妈妈想替他盛饭,他伸手把她挡开说:“不要你盛,要小陈盛!”妈妈的手尴尬地僵在半空,小陈早已乖巧地盛了饭送上来。
我看着系着围裙忙得满头是汗的妈妈,心里非常难过,饭也吃不下去了,放下碗走到走廊上。
奶奶坐在走廊上剥菜头,我问道:“那个姓陈的是不是经常来?”
她道:“是啊,他俩喝酒,你妈象个佣人似的在一旁伺候。”停了一停,她又轻轻说:“你妈是个呆子。”
不,妈妈不笨,她只是心太善,太淳朴。
我不想呆在家里,又没地方去,就只好站在走廊上。暮色渐渐降临,大院里圆形的路灯一盏盏地亮起来,在苍茫的暮色里,象一只只巨大的饱含泪水的眼睛。
1984年12月11日
今天英语老师别出心裁,要四个大组各推选几个人用英语表演《渔夫和金鱼》。
讲台上三大组正演着,英语老师背着手笑咪咪地在一旁看着,下面四大组忙得乱七八糟。舒欣对肖杉催道:“还不快点,三组要下场啦!”她任旁白,肖杉扮妖怪,徐天天扮渔夫。
肖杉手中抓着几条纱巾,一手拿着毛笔,愁眉苦脸地说:“这墨怎么这么臭啊?叫我怎么画!”提着毛笔不肯动手。
舒欣说:“这是古墨,年代久远,当然不怎么香啦!凑和着用吧!”
许琳琳不耐烦,抓过毛笔想往他脸上画。正闹作一团,三组下场了,肖杉忙拿过毛笔,抓起一堆纱巾躲到讲桌下。开始了,渔夫先出场,煞有其事地捧着做道具的热水瓶,装模作样地瞧了瞧,又摇了摇。扮妖怪的肖杉还不出场,徐天天只好又把热水瓶瞧了瞧。舒欣说完了旁白,没了词,在一旁干着急。
正当徐天天再去摇水瓶时,伴着呜呜的音响效果,肖杉旋转着从桌子底下冒了出来。他头上扎着粉红的皱纹纱巾,一件衣服拦腰拴在腰间,身上披满纱巾,脸上用“古墨”画得乌烟障气,两道眉毛竖到天上,嘴角画了两撇八字胡,倒也颇象妖怪。
随着他的亮相,下面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和笑声,更有人大声喝彩。这么一捧,肖杉飘飘然起来,咧了半天嘴才蹦出几个结结巴巴的单词。舒欣急了,凑过头小声提示他,才顺利接下去。待得演完,肖杉一身又臭又脏,一身的纱巾东一块西一块,飘飘扬扬,大家忍不住又笑一回。
因为妖怪扮得很精彩,四大组理所当然地夺得了这次英语剧表演第一名。我转头看时,舒欣正忙着替肖杉御装,他红着脸低下头,用纸使劲擦着脸上的墨,弄得一脸乌黑,舒欣要笑不笑地看着他。后排的云雁却怔怔地看着他俩,见我注意她,忙将眼垂下避开。
我觉得有点奇怪,她这是怎么了?不过我很快就把这事忘了,和她们兴高彩烈地聊起天来。
1984年12月21日
今天是我的生日,我满十二岁了,而且……我第一次来了月经。
能够准确地说出这个名称,还是王老师的功劳。小学五年纪的时候,有一次上体育课,一个女同学做前滚翻,翻的时候大家看见她的裤子上有血,惊叫起来。她莫名其妙地摸了摸,果然是血,吓得哇地一声哭了起来。为了平息大家的恐惧,王老师在一天放学后把全体女生留下来专门讲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还记得她在讲解之前,在黑板上写了两个字“月经”,然后说,到了一定年龄,每个女同学都要来月经。光看这两个字,我下意识的从字面上理解为“每个月的钱”,大为奇怪,心想,难道每个女孩到了一定年龄每个月就要发零用钱?那倒不错。看那时我有多傻。
幸好事先知道了是怎么一回事,所以事到临头我一点也不惊慌。只是觉得十分麻烦,更讨厌的是每个月都有这么几天不方便,没完没了。
我的胸部也开始发育了,都没觉查到是什么时候开始的。现在已微微隆起,淡红的乳头象花蕾。一定还在长大,因为我老觉得发胀发硬,一碰痛得要命。不过我倒不向往有很大的胸脯,那样穿衣服多不好意思。听说有的胸脯之间可以夹住一只钢笔不掉下来,真叫人无法想象。
大人都说,月经来潮是一个女孩走向成熟的标志,我很高兴在生日这一天来月经,这样它就标志着两个新的起点。
但是我看看自己,并不觉得和前一天有什么不同。
1985年1月5日
放学后,我和婷儿提着热水瓶去打水,见云雁在一大堆人中蛮不讲理的乱闯,又和别人吵起来,吵着吵着将手中的水瓶向地上一掷“砰”的一声水瓶炸了。四周一片惊叫,她呆了一呆,踏过亮晶晶的碎片,头也不回地跑了。
婷儿看我一脸不解,悄悄将我拉到一边说:“今天是云雁生日,请肖杉来参加她的生日晚会,肖杉拒绝了,所以她不开心。”
“不是说我们给她开生日晚会的吗?肖杉来不来有什么关系?”我还是不明白。
婷儿白我一眼,“她喜欢肖杉呀,不然巴巴的请他做什么!”
“可……可肖杉是和舒欣好的呀?”
“所以肖杉才不答应嘛!你这人真是,怎么一点弯都不会拐。”
我太吃惊了,云雁喜欢肖杉?怎么会呢?我有点替她不平,不过是参加生日晚会,去去又有什么关系。一定是怕舒欣不高兴,舒欣有点小气,动不动就生闷气,买一本书发现有点污迹都要不高兴半天。我呆了半天,将水瓶递给婷儿说:“帮我拿回寝室,我去看看云雁。”
婷儿在身后叫:“你别提这事,提了她更伤心!”
我一口气跑到碧湖,她果然在这儿,垂着头坐在草地上,手里拿着那对小红辣椒饰物。我走过去坐在她身边,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她抬起头望着天空,幽幽地说:“在这个世界上我只有妈妈一个亲人,我很怕有一天她丢下我走了,那我就什么也没有了,再没有人爱我疼我……后爹对我很不好,动不动就打骂,我常常想,要是我有一个强壮的哥哥就好了,替我撑腰,用他宽阔的肩膀挡风遮雨,那么后爹就不敢这么明目张胆地欺负我们了……也许跟你说这些你也不会明白……”
“我明白的……”我握住她的手说:“可是你为什么不想想还有你自己呢?只有自己才是真正可以依靠的。你看我们正青春年少,虽然不知道前面会遇见些什么,但无论做错了什么都可以重新来过,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而且……而且你在我心目中,一向是那么乐观那么坚强那么天不怕地不怕的!”
“谢谢你这么说,你说得对,为什么我总要想靠别人呢?我还年轻,不管前面有什么都不必害怕。”她握一握我的手,站起身来,将手中的红辣子饰物用力抛向湖里,回头向我一笑。她微黑的皮肤是那么健康,挺拨的身材是那么青春,略带惆怅的笑容在夕阳的照耀下是那么温柔,那么动人。
会的,一定会有人爱她的。我呢,会有人爱我吗?
1985年2月10日
放寒假了,春节过得很没意思,我讨厌集中在这几天大吃大喝,叫人反而没有了胃口。我也讨厌放鞭炮,吵死人了,又污染空气。我觉得汉族人最不会表达心中的喜怒哀乐,不象少数民族那样高兴了会载歌载舞,恋爱时在山头对歌,用泼水这种极端的方式来表示祝福。也不象西方过节那样,把彩灯挂在圣诞树上,教堂里管风琴奏出圣歌,小孩子在新年的早晨醒来,会在枕头下摸到用长袜子装着的礼物。多么浪漫,但是我们,我们只会放鞭炮。
放烟花倒还好看,特别是隔着江看对岸的城市,此起彼伏的魔术弹使整个城市笼罩在一片五彩缤纷中。只是燃过之后呛人的火药味使人难受。
昨天我到婷儿家去玩了会儿,回家的路上看见一对老年夫妇在放烟花,妻子被一个在地上旋转的烟花吓了一跳,娇羞地躲到丈夫的身后。丈夫温言相慰,又调皮地说:看我给你放这个!两人笑嘻嘻的,情谊绵绵的,其乐无穷的。我突然非常非常感动。不知我老了的时候,会不会有人还对我这么好,肯这么陪我玩。
家家都在团聚,街道上冷冷清清的。我心里的凄凉一波一波的荡开来,仿佛我不是一个有家有父母疼的孩子,而是一个人孤苦零丁的在街上徘徊,无处可去,无处停留,就象卖火柴的小女孩一样。我在心里扮演了好一会儿这个角色。
我觉得过节跟我没什么关系,哪一天我高兴,哪一天就是我的节日。只是我高兴的时候总是那么少。
今天牢骚有点多,因为我很无聊。
1985年2月19日
我们又搬家了,因为蓝楼要拆掉重新修成火柴盒似的大楼。我想是人口越来越多,政府觉得蓝楼占那么大一块地方却只能住十二家人太浪费的原故吧。
多么可惜,这么美丽的小洋楼要拆掉。中国怎么有那么多的人啊!人一多就到处乱七八糟的,除了填饱肚子什么事也顾不上。而那么多人都是有必要存在的吗?在我看来,许多人活着只是浪费阳光、空气和水。他们活着只因他们已经被生下来,不得不活着,就象我一样。
这样想好象有点儿残酷,不说这个问题了。
我们搬到一排象仓库似的平房中,房子破败不堪,散发着一股霉味,光线也不好,阴沉沉的。更糟的是地面是土地,一沾水就稀了,走起来打滑。厨房是公用的,上厕所要走五分钟,非常不便。
仍然是两间房,爸爸妈妈住一间,我和奶奶住一间。这个房子是我住过的最糟的房子,因为它还漏雨,有时我和奶奶不得不在床上放个盆子睡觉。好在这一切都是暂时的,新房子修好后我们会搬回去。
1985年3月12日
离上晚自习还早,室友们都出去玩了,许琳琳和云雁看电影,婷儿和舒欣各自与男友约会,婉兰去了图书馆。我最倒霉,因为午休时间听广播,被生活老师没收了收音机,这会子正写检查呢。
一个人呆呆地坐在桌前,望着窗外那堵爬满青藤的墙想心事。这学期英语老师突然对我好了起来,测验的时候竟然替我勾重点。后来才知道她为儿子的分配去找过父亲。其实,她以前那样对我倒还真实,现在生生的换副面孔,反而令我难受。唉,都怪我自己不争气,要是成绩好就不会让人说闲话了。别人也会顺乎于心待我,喜欢就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不会明明讨厌装出喜欢的样子,也不会明明喜欢却为了避嫌而不理我。
胡思乱想了一会儿,马马虎虎把检查写了,到教室里去看书。过道里有人在踢球,砰砰砰的,吵得我心烦意乱。
突然,“砰-哗啦”一阵响,后门上的玻璃四处飞溅。我只觉脑后一痛,伸手一摸,粘乎乎的一片,竟然满手鲜血。教室里的同学齐声惊呼,只吓得踢球那小子面色惨白,呆呆地站在门口。
不一会儿李老师风风火火地赶了来,口中不停地数落:“呀,这么多血,是那个 失鬼闯的祸,我早说过不许在过道上踢球的……生活委员呢?来来,咱们赶快去医院……”
两人一边一个将我扶着,拖了便走。路上碰见其它老师,李老师便天塌下来似的说:“唉呀呀,不得了,把部长女儿的头划伤了!”
我听了很不自在,忍不往抽出手说:“我自己能走,不要紧的。”正在这时 面走来了英语老师,她一听之下做出大惊失色的样子,“那还不去医院,要是得了破伤风可不得了!”
李老师一叠声应道:“这不就去吗?”捉了我又走。
到医院一看,其实并不严重,只是头上血管丰富,一碰就出血。
脑后带着一大块纱布,我回到教室继续上晚自习。李老师忙回家取了一包奶粉给我,叫我不要太用脑,喝点牛奶补补。又说闯祸那小子主动到办公室认了错也就没怎么为难他。
看她很关心的样子,不好不要,心中想只怕同学又要风言风语。
果然,她一走,肖杉便跳起来大叫:“李老师就这么偏心呀,有东西大家吃嘛!”几个男生跟着起哄:“拍马屁,拍马屁!”
我将奶粉打开,一古脑倒进打饭的搪瓷盅里,到过道上开水桶冲了一盅水,也不管化了没有,端起来往他面前一放,“你说得对,有东西大家吃,喝呀!”
他没想到我真会这么做,一时怔住了。想到从小为这件事受了这么多委屈,我的眼泪忍不住流下来。
一些同学看不下去,纷纷说:“人家受了伤嘛,肖杉你怎么能这么说呢!上次你生病了想吃面条,李老师不也煮好了送到寝室吗?”
“其实李老师就是思想保守一点,心肠还是挺好的……”
舒欣见状,忙对我说:“他这个人愣头愣脑的,不是故意这么说,摇摇你别介意。”转头又对肖杉说:“你给摇摇道个歉吧,快呀!”
肖杉抓抓头皮,憋了半天,结结巴巴地说:“对……对不起,我说着玩的,你别……别当真。”见我没反应,急得抓耳搔腮,又去看舒欣,舒欣装做不知道,他只好又去抓头发。抓了一会儿,突然双手抱拳作了一个揖,说道:“求求你别哭了好不好,明天我赔你一袋奶粉该行了吧?”
“谁要你的奶粉!”我骂,忍不住“扑哧”一笑。见我不生气了,他也裂开嘴唇笑了。
那一大杯奶粉调开来,果然每个同学都喝到了。但愿从此以后,大家不会再对我有偏见。
1985年4月15日
这学期,我和云雁制定了一个全面发展的计划,是这样的:早上在早操之前先在大操场上跑两圈(八百米),放学后到图书馆复习,或者到碧湖背英语,晚自习后到操场上练剑。为此我特意把剑从家里带来了,这一下可不得了,两把亮晶晶的剑引起了许多同学的好奇。下了晚自习全都涌到草坪上凑热闹,加上正好电视台正在播放香港连续剧《射雕英雄传》,大家全都看疯了,掀起一股武侠热。
今天早上做完早操我刚一迈进教室,“嗨”的一声,肖斌一个武打动作差点劈到我脸上。我吓了一跳,看清楚是他,生气地将他一推:“干什么干什么,别挡着道!”
举步要走,他又用书在眼前一晃,逼过来我伸手将书抓过,丢到桌上。到座位刚要坐下,“看剑”随着这一声大喝,背上被什么东西捅了一下,向前一扑,将侯小亮的饭盒撞在地上,他不满地瞪了我一眼。
回头一看,却是何韦一手执着一柄网球拍,一手剑指举在头上,笑嘻嘻地说:“瞧,象不象你练剑的动作?”
我没好气:“做什么打得人好痛!”
何韦两手抱拳,朗声说道:“我们三才帮今天正式成立,特别邀请你晚自习后在草坪一起练功,切磋武艺!”
我愣了一下,随即捂住嘴大笑。
他板起脸说:“这小女子瞧不起本帮,本帮现在向你挑战,晚上草坪比武,一决高下!”
我啼笑皆非,抓住婷儿问;“他这是开的什么玩笑?”
婷儿笑:“他和肖杉、徐天天三个人看武侠看得痴了,要成立三才帮,自以为是三个天才呢!”
“至少也是三个人才!”何韦在一旁理直气壮地说。
我忍住笑:“那谁是帮主呢?”
“众望所归,自然是本人!”他一拍胸膛。
嘿,还众望所归呢!共总也才两个兵。
晚上如约而去,大感兴奋,想到我这么一个看起来柔弱不堪的女孩还老和男生打架,自己也觉得好笑。
结果我们也没有打,而是和和气气地互相表演了一番,他们围成一个圈做侧手翻、鲤鱼打挺等等,动作一致,倒也整齐看。随后何韦又表演了一套拳法,辗转腾挪,出拳如风,呼呼有声。做到最后一招,腾空而起,双掌在肩上、身上、腿上击出响亮的声音,落地后以一个漂亮的造型结束,干脆利落,目光炯炯,豪气勃勃。
他做什么都能做得这么好,学习好,学别的也很轻松,不象有的人那样死读书,人都读呆了。他真是令我心折。小时候我总幻想他武艺高强来带我走,现在他果然象个大侠一样,这多么有趣。
我的脸在黑暗中有些发红,幸亏月光下一切都是晕黄的颜色,不大看得出来。
然后我又表演了《少林盘龙剑》,这套剑法剑式优美,有些象舞蹈动作,我舞起来象是在跳剑舞,这倒和我比较相衬。
他的目光追随着我,我不用看也感觉得到。这使我紧张,心砰砰跳,头昏昏的,动作他做得不到家。云雁很想在男生面前争面子,就解释说今天状态不好,发挥不佳。
草地边有一棵大树,何韦他们爬上去倒吊着,翻来翻去地玩,我看得有趣,也想去凑热闹。可是粗大的树杆光溜溜的,离分枝还有一大截,我爬不上去。何韦伸手来拉了我上去。
月光下一切朦朦胧胧,(现在我除了上课都没有戴眼镜,以免眼睛变形。)有点散光的眼睛看东西是发散状的,远处男生宿舍窗口的灯光象发光的星星,十分缤纷。春天的夜晚潮湿而温暖,风轻柔地在树叶间穿梭,要是只有我和何韦坐在这树上,在这样美好的夜里,说不定我会忍不住告诉他小时候对他的幻想。不知道他听了会有什么反应,是哈哈大笑还是不好意思?
一走神没坐稳,从树上扑了下来,额头重重地撞在地上。虽说爬得不高,地也是草地,还是摔得头昏眼花,狼狈不堪。在他面前如此出丑,实在令人沮丧。
众人见我没伤着,放心之余大笑起来,何韦这坏家伙也笑笑笑,气死我了!婷儿她们忙扶着我回寝室。
躺了没一会儿,上铺云雁的书、本子什么的哗啦一声纷纷掉下来,一个胶水瓶子不偏不倚,正砸在我额头受伤的地方,只痛得我大叫“哎哟!”还没叫完,“砰”的一声闷响,云雁从上铺摔了下来,躺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
我们吓了一大跳,忙去扶她起来。这么高摔下来竟然没摔着,只是吓坏了,大家你推我揉地问她怎么样,她只是惊魂未定地大哭。
许琳琳笑:“我洗脸回来刚走到门口,就听见摇摇大叫哎哟,随后却是云雁大哭。心里正纳闷,怎么摇摇叫痛却是云雁帮她哭呢?进门一看,原来是云雁掉下来了。”
大家一想刚才的情景,可不是吗?一时都笑了,说今天怎么那么巧,一个从树上掉下来,一个从床上掉下来,一定是今晚的地心引力特别大。
云雁抽抽搭搭地哭了一会儿,也跟着笑起来。
1985年5月28日
学校来了一批实习老师,分了三个在我们班。其中一个男老师叫刘念,英俊潇洒,一表人材,才二十岁,爱蹦爱跳很和我们合得来。他也不逼我们做功课,上晚自习的时候,谁要是有什么题不会,他便索性将演算过程和答案完完整整的往黑板上一写,大家便猛抄。虽然这种方法不大好,可是题海里我们早游累了,歇得一时是一时。
我们都很喜欢这个稚气的老师,特别是女同学,只要他上课就特来劲,回答问题争先恐后,齐刷刷一片手臂举得高高的。他布置的作业大家也完成得特别好。
许琳琳更是迷上他了,因为这位刘念老师是个全才,又会写歌又会朗诵,这两样正是许琳琳爱好的。于是两人一见如故,越谈越拢,一个写,一个唱,一个朗诵《叶塞尼亚》里军官的台词,一个扮叶塞尼亚……最近两人又开始合作写歌,一个写歌词,一个谱曲。天天晚自习后都在教室里研究很久才回寝室。
这天下了晚自习,我和婷儿说笑着回到寝室,却见许琳琳早已回来,正坐在床沿哭得两眼通红。我俩忙上前询问,她抽抽搭搭地说:“今天我经过办公室,听见李老师正对刘老师说我出身不好,叫他不要和我裹在一起。又说什么老师和学生这么亲近,影响不好。说他还是实习老师,传出去对分配不利等等。结果晚上刘老师就不理我了,他……他和别的同学说笑,一见我过去就垮下脸来走开了……”
咦,我才来的时候李老师不也对我说过类似的话吗?一时好奇心起,问:“你到底是什么出身,让李老师这么耿耿于怀?”
“我的爷爷是地主,娶了很多房,我妈妈是三奶奶生的,她和二奶奶生的姐姐的丈夫好,生下我。所以二奶奶生的姐姐的丈夫也就是我的爸爸。后来二奶奶生的姐姐受不了打击自杀了,我妈妈就疯了……现在她还在精神病院里,爸爸也被赶了出来,租了间小屋带着我过。后来他又娶了个后妈,把我送到这里来寄宿……”
我呻呤:“没听明白!”
她哭得更凶了:“所以李老师才说我家庭出身复杂嘛!”
这时云雁和婉兰也回来了,纷纷抱不平。云雁说:“这都是什么年代了,还在纠缠这些事,又不是文化大革命,地主子女是黑五类,工人子女就根红苗正!”越说越气,一把拉起许琳琳,“走,我陪你去找李老师质问去!这又不是你的错,她凭什么到处散布,难道她没想过这会对你造成什么影响吗?”
婉兰忙过来劝道:“算了算了,和班主任搞僵了不好,我们还要在她手里过一年呢!许琳琳,你一向都很酒脱,就看开一点,不去计较了吧!”
许琳琳仍是哭,“难道为了装出潇酒的样子,就得容忍别人的伤害吗?其实我什么都在乎,我怎么能不在乎呢!”她一直哭一直哭,哭得大家心里难受极了。
我觉得世界那么大,又那么小,人生那么复杂,又那么简单。孩子的眼里,世界是大而美丽的,事情是单纯的。大人的眼里,世界是狭小而丑陋的,一切是复杂而可疑的。这全看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1985年6月3日
我突然疯狂地迷上了古诗词,连带大篇大篇晦涩的古文,一律连同注解一起抄在本子上,生吞活剥的。找到一本泰戈尔的《吉檀迦利》,一下子又迷了进去。在课堂偷偷看时被李老师缴了,但她一下课又还给我了,还关切地说这种竖着的繁体字看了眼睛不好。换了别人一定要写检查,我又特殊了。
我把它抄在小字本上当作业交上去,因为小字没有规定写什么内容。谁知连着写了几天后李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先问是不是家里出事了,使我心情不好。又问是不是学习上遇到什么因难有些消沉,最后才说是看了我的小字发现我思想不对头,很悲观。我瞟了一眼小字本,看到一句“春天把花开过就告辞了,而今落花满地,我却等待又留连。”这就思想不对头了?
虽然我一再申明我很好,家里也没出什么事,只是出于喜欢才抄这些诗,但她仍将信将疑,问“为什么要喜欢这些悲悲切切的诗”,这我就答不出来了。她唠叨了很久才放我回去了。
这些诗很美,看多了也的确令人惆怅。这是一种美丽的感伤,在风吹过校园盛开的蔷薇时,在月光轻轻透过窗棂时,在何韦的目光停留在我身上时,它使我有一刹那的恍惚,心里胀胀的,涌起一种无法言说的,快乐与悲伤交织的情怀。
有一天晚自习上写日记,望着何韦头上几根早生的白发,想起我九岁时决定嫁给他时的情景,不由露出一个恍惚的微笑。谁知他看似在埋头做作业,其实却在注意我,见我脸露徽笑,便问:“你笑什么?”我但笑不语,他轻轻的又问:“是不是在写我?”这下我不好意思了,连忙转过头去,说道:“你有什么好写的。”
晚上熄灯后大家谈起将来长大了会和一个男人生活在一起,都觉得不可思议。许琳琳说:“你想想,要和一个陌生的男人睡在一起,多可怕!”真是难以想象。婷儿说,要是事业无成,就希望婚结好一点,她心目中的这个“好”,是指那一天可以穿白纱裙子,有许许多多的玫瑰花。我认为这个愿望不结婚,换句话说不要男人也可以实现。
后来又谈了些别的。婉兰问我们为什么而活,她说她问过许多人,回答是各种各样的,有为妈妈为活的,有为事业而活的,为爱而活的……我想了半天,说我为希望而活。希望,希望什么呢?云雁说希望是娼妇,年青时才能拥有,年老便离你而去。我不这么认为,我认为生命不息,希望长在。人只要还活着,就不会死心。就象我,虽然成绩不好,却总希望将来会有所改变,我能成为一个有用的人。
1985年6月25日
快期末考试了,大家都紧张地复习,夜夜熄灯后在帐子顶上吊手电筒看书。我和许琳琳、云雁每天下午放学后去碧湖边复习。晚饭派一个人去食堂打饭,或是买几个包子,胡乱吃下又接着看。
夏天的湖水是幽深的碧绿,湖面浮萍片片,邻水的岸边软泥上生着青苔,还有星星点点的白色小花。青草是那么绿,散发着清香,湖里偶尔传来一声蛙叫。可是我们心里沉甸甸的只有功课,顾不上多看一眼,侧耳听一听蛙声。
开始考试了,考了三天,终于还剩了最后一科数学。吃过午饭,我们在寝室里复习。
我躺在床上,背几个公式就嚷一句:“我不要活了!”许琳琳给我叫得心烦,忍不住道:“别叫了,本来就记不住几个,给你一嚷就更没剩几个!”
“可是,我真的想死过去,待考完后再活过来!”我苦着脸说。
“我知道一种方法,用变压器加强电压,两手用电线缚了,抹上食盐水导电,然后一拉开关,一瞬间便死了,毫无痛苦。就是太麻烦,烧焦了也不大好看……”云雁打个哈欠,懒洋洋地道:“不过我才不去死呢!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考得差一点吗?分数并不是人生的全部。”
“就是,有什么大不了的,犯得着要死要活!”许琳琳将复习卷子揉成一团,坚决地说。
“我可没这么潇洒!”我说:“婉兰和几个同学滑冰去了,成绩好多么幸福啊!对了,舒欣和婷儿呢?”
“人家有人复习,有人打饭,还用得着回来吗?”
“听说肖杉和舒欣初一就好了,是吗?”
“是啊,说起来还是李老师促成的呢。当时他俩同桌,肖杉常帮舒欣讲数学题,关系比较好。李老师把他俩叫到办公室,硬说他们在谈朋友,结果两人一气之下,果然好了。真快,都快两年了。舒欣想和他不分开,就只有考上高中,所以很努力,成绩提高得很快,这叫爱情的力量!”
我想起婷儿,她就没这么两全其美,和徐天天倒是很好,成绩却没什么起色。可见同样是耍朋友,结果却不一样。
“我们就只有靠自己了!”许琳琳从床上跳下来,又去把题单拾起来看。
预备铃惊天动地地响了,三个人同时蹦了起来,要上刑场啦!云雁拉住门框,装腔作式地喊:“我不去,我不去嘛……妈呀,救救我呀,我害怕呀!”
我放粗嗓子叫:“反抗是没有用的,跟我们走吧!”和许琳琳将她倒拖着向教室走去。她兀自作式大叫,使我们再不快乐也笑出来,绷紧的神经稍稍放松。
我认为学不好数学是因为我厌倦,看起来是在努力,但全然没有用。就象拚命爬一个陡坡,实际上却根本不想爬,只是不得不爬。所有的理由全是借口,真正的障碍在心里。一看见数学便会想起那种提心吊胆、忧心仲仲的日子,就会浮现起那些焦急的脸,严历的话语,想起夏日中一复一日埋于题海将要窒息的感觉。
哪里没有兴趣,哪里就没有记忆,哪里有数学,哪里就没有乐趣。
1985年7月19日
奶奶病了,说全身都痛,天天晚上叫得我睡不着。到医院检查什么病也没有,医生说,她可能是太老了,全身器官同时突然衰竭。前几天她才满了九十岁,都还好好的,一直在做家务。我以为她能活到一百岁呢。
她知道自己要死了,说叶落归根,想回老家去,爸爸就叫了老家的人来接她回去。上车的时候,她知道这是最后一面了,紧紧地拉着我的手,目光久久地停留在我身上。车开了,我走回去,心里松了一口气似的,乱了这么些天,我终于可以好好的睡一觉了。
可是到了晚上,一个人在寂静的夜里,突如其来的悲伤将我淹没,心里涌出强烈的自责。奶奶要死了,我却感到轻松,我怎么能这么冷漠这么没人性呢?为什么在她上车的时候,我没有对她说一句我爱她?
我想起小时候钻到她的皮褥里睡觉,她迈着缠过的小脚费力地趴在坡上给我摘一朵花,她用仅有的私房钱给我做了童年中唯一的美丽衣裳……
我想起她生病的时候怕给人添麻烦,自己偷偷大量吃止痛片,或是用碘酒擦身,说擦了全身凉悠悠的,可舒服一点点。身上的皮肤都被碘酒烧坏了,并染得黄黄的。她在医院里,怕家人受累,绝食了好几天……
我想起她惆怅地说:我是活天天的人了。她对我诉说对火葬的惧怕,而我只是不耐烦地说死了烧起来不会痛的……我是一个多么没心没肺的人啊!
噢,奶奶,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伤伤心心地哭了一场。仿佛到了这个时候,才发现这是真的,这是永别,这才体会到了悲伤。
奶奶回去后没几天就去世了,他们把骨灰放在棺材里埋了,并立了一块碑,上面写着所有子孙的名字。这就象一棵分了许多枝丫的树,这就是她一生的成就。她是我生命的源头,我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我们之间有着不可分的血缘关系。这是我第一次面对亲人的死亡,我为自己表现出的麻木迟钝深深懊悔。
这一刻,我宁可相信人死后是有灵魂的,好人会获得一个不灭的灵魂。这样我们才不惧怕死亡,这样我们才不会为失去亲人而悲伤。
1985年8月11日
新房子修好了,我们又搬了回去。这次我自己有了一个房间,有了一个独处的空间,我很高兴。但是因为这间屋带阳台,妈妈老是要到阳台上去晾衣服什么的,不一会儿就要来敲门。我怀疑她是故意的,不放心我一个人在里面,担心我又没有好好做作业,在看课外书。可她也不想想,没放假的时候我在学校要是不自觉学习,她还不是不知道。为关门的事我们吵了很多次,她坚持认为,如果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就不必关门。真是岂有此理,难道我关门是为了做见不得人的事吗?我能做出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出来?
长长的暑假因着要补习数学更加漫长,我感到非常非常寂寞。因为是寄宿,朋友都住得很远,不能在一起玩。婷儿家倒隔得近,但她又要和徐天天约会,也没太多的时间跟我玩。常常是这样,我去把她从家里约出来,然后她对我抱歉地笑笑,急急忙忙赶到徐天天家去。我一个人百无聊耐地在街上闲逛,不知做什么才好。也有些半大小子上来搭话,我真想跟他们去玩,可是最终还是没有那个胆子。
这天婷儿又要我把她从家里带出来,我很厌倦做这种掩护体,但是为了朋友……唉!
到她家正碰上她父亲在,他很不满地对我说:“你怎一天来约婷儿?女孩子嘛少在街上乱跑,好好在家复习功课,免得在外惹事生非,不安全!”
这是什么话?“现才放假嘛,总不成老关在家里。再说女孩子上街怎么就一定会 事呢?”我的心情也不见得好。
他生气了:“就是不许出去!你以后少来找她!你要是老老实实在家做功课,也不至于成绩这么差!”
我象被人猛推了一下,瞬时千言万语一句也说不出来。
婷儿听不下去,冲出来说:“爸爸,你怎么能这么对我的朋友?我的成绩也不好,有什么资格说人家!”
她父亲一时语塞,半晌道:“你就是和这种差生,这种只知道玩的坏孩子混在一起,成绩才老提不高!”
婷儿哇地哭了:“那我也是差生,也是坏孩子!你们对我失望骂我好了,不必迁怒别人!我知道你们要把我关死在这笼子里才甘心,可是我不是你们养的小鸟!”
我对婷儿说:“对不起,以后不能帮你了。我走了。”
走出门去,我苦笑,真要是坏孩子倒好了,放任自流,哪儿轻松往哪儿滑,多省事!不必这般苦苦挣扎,活得这么累。但是就这样,在人们的眼中,不一样是这样的形象吗?
日子该怎样过下去呢?我想过得快点儿,又怕虚度了光阴。我想复习功课努力学习,心里又厌倦得很。我想对谁说点什么,又不知向谁说。我想哭想逃避,又没有地方去。谁能握住我的手,给我以力量面对这一切?我觉得没有,以前没有,现在没有,也许将来也不会有。
我买许多印着港台明星头像的不干胶来贴在本子,她们是那么美丽、大方、自信,又不必学数学,这都是我羡慕的。婷儿曾说徐天天是她生活中的唯一快乐,那么我的快乐是什么呢?是这些花花绿绿的画吗?
日复一日,我枯坐桌前整天,啃那些莫名其妙的数学题。不是说兴趣便是动力吗?没有兴趣,又那来动力?早已厌透,又怎能奋起?疲惫渗透了我,请容我休息。
阳台上晒的被单被风吹起,象一面鼓起的风帆,远处有淡淡的几只鸽影……桌上散落着云雁的来信,信中说比我还无聊、还空虚。妈妈无意中看了信,大为诧意地问:“你怎么会感到空虚无聊?功课那么多,天天做作业时间都谓必够,怎么会无聊?把你转到这么好的学校,怎么还不学好?是不是一天和这些叹空虚无聊的坏孩子混在一起?”
在别的家长眼里,我又何尝不是坏孩子?妈妈,我该怎样向你诉说呢?
1985年9月20日
一开学功课就很紧,因为是初三,马上就要升高中了。如果考得上这所学校的高中,就意味着有百分之八十的希望考上大学。如果落榜了,就几乎等于被判了死刑,趁早另谋出路。学校早早地办起了补习班,让那些“可以拉一把”的学生去补习,成绩好的也开起了“小灶”,整个气氛紧张严肃起来。
每天晚自习后我也不去操场练剑了,抱着一堆书啃,能看多少是多少。实在看不下去早点睡也好,不知怎的老觉得累,怎么睡也睡不够。
有天上午第四节课是数学课,我很疲倦,肚子也饿了,精神不太集中,竟然摇摇晃晃地打起瞌睡来。一旁的何韦将我一推,“你看你,数学又不好,上课还不认真听,总是对自己这么不负责,怪不得别人说你,你自己也该争气一点呀!”
连他都教训起我来了,我大为光火:“不用你管!”
“瞧你,哪象个女孩子家,凶霸霸的,一点不温柔。以后既做不了女强人,也做不了贤妻良母,看谁会要你!”他继续打击我。
“不用你操心!”我恨恨地说。
这时数学老师点我名:“摇摇,上来做这道题。”
我吓了一大跳,看着黑板上的题,心慌得不得了。把求救的目光投向何韦,磨磨噌噌地不肯上去。
数学老师鼓励我:“上来试一试嘛!”
何韦悄悄推过一张草稿纸,上面写着演算过程。我急急忙忙看了一眼,跑上讲台,凭着记忆写出算式,又七拼八凑算出结果,松了一口气,走回座位。数学老师在后面说:“这不做出来了?你要多练题,不然成问题得很呢!”
快下课了,老师叫交布置的课堂作业,我又向何韦抄。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了一句:“老找我抄作业,不要脸!”
我一下子呆了,啊这句话对一个女孩来说太严重……何韦,你怎么可以这么说我?别人看不起我,你也鄙视我吗?
他说了这句话,自己也有点犯怔,一时我们两人都呆住了。
下课了,同学们拿起饭盒一窝蜂地冲向食堂。教室里顿时静下来,只剩我俩呆呆地坐在那里。
过了一会儿,我轻轻说:“没想到连你也这么看我,我会记住这句话的!”说完我走了出去。
从这一刻起,我就没有再同他说过一句话。而他,也没有主动向我说话。我尽量不朝他那一边看,如果实在要转到那一边去,我就垂下眼睛,当他透明。但是我们虽然不说话,却彼此关注。这使我时时想要流泪。
我又要哭了,哭是无能的表现,不要哭,不许哭!唉,还是哭吧,哭过之后,把一切都忘了吧!
1985年10月19日
和何韦这样子不说话,我觉得很难过,就借口眼睛不好,调到前排和舒欣同桌。
关系和她更亲近起来,她晚上常钻到我帐子里来,一聊聊到半夜。
有一天晚上,她突然悄悄问我:“摇摇,你知道什么叫……叫失身吗?”
我想了半天,说:“就是没结婚和人同居。”
“那什么叫同居呢?”
“就是和男人住在一起。”
“哥哥和妹妹还住在一起呢!”她白眼。
我抓抓头发,“不是这种,是……是和男人发生关系了。”
“怎样才算……有关系了?”
我给她问得不耐烦,就说:“你干嘛这么刨根问底的?”
她脸上一红,低下头含含糊糊地说:“上个周末我到肖杉家玩,他父母不在家,我们坐在床上聊天,一直玩到深夜。后来……后来他就……就亲了我……摇摇,你说这样算不算……失身呢?”
“可能不算吧?”我的语气不太肯定,她一听急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我急忙安慰她:“不是的,一定不是的。我看见书上总是写要脱衣服的。”
谁知她一听反倒哭起来了,“我……脱了外面的衣服的!人家说上床上床,我们不就是在床上吗?而且他还……还亲了我!”
我只好说:“不是的,你别哭。反正你以后会嫁他的,就算是也没关系。”
她不哭了,侧着头想了半天,慢慢说道:“我爸爸不爱我妈妈了,到处拈花惹草,还带回家里来。我妈妈不知怎么想的,只求不离婚,一昧容忍,还……还给他们做饭。我看着真是气死了!”
多么奇怪,怎么会有这种事?
“我妈妈没有工作,靠爸爸养。爸爸做生意赚了不少钱,我想妈妈是怕离开他没办法生活,这些年她已经习惯了这种悠闲的生活……摇摇,你说男人为什么都这么花心呢?我爸爸曾经自豪地说,他搞的女人可以坐一桌,妈妈听了也不生气,还在一旁笑……摇摇,你说以后肖杉会不会也这么对我?”
我心里一热,忙说:“不会的,肖杉不是这种人,你们一定会恩爱到白头的!”
她把这些事都告诉我了,我很感动,做为回报,我就把关于何韦的事告诉她了。现在我们怀着彼此的秘密,感觉上更亲近了。
1985年11月2日
星期一早上,起床铃响了,云雁第一个蹦起来,冲到我床边把被子一掀,“懒虫快起来,不然又赶不及做早操!”
我哼着说:“今天寝室该我值日不做操!”
婷儿懒洋洋地爬起来,打着哈欠说:“星期一特别不想起床,要是天天都是星期天就好了!”
不一会儿她们全都走光了,我慢吞吞地起来做寝室清洁。
“砰”的一声门开了,舒欣提着一个大包急冲冲地跑进来,脸上手上到处都是伤,有些还裂开了,有的地方缠着纱布,隐隐透着血迹。
我吃惊地问:“怎么搞成这样?昨天晚上你没有返校,我还以为你生病了呢!”
她哆嗦着说:“摇摇,事情闹大了,昨天爸爸又带了个女的回来鬼混,妈妈也在家,却装作不知道,还给他们端荼送水的。我实在看不下去,就说了爸爸几句,又劝妈妈离开他,谁知妈妈反倒大骂我逼他们离婚,和爸爸一起把我打了一顿。我一气之下说要到法院去告他,他就把我锁在家里。早上我偷了家里的五百块钱逃了出来,他们一定不会放过我的,我想暂时到娘亲戚家住几天。他们一个好色一个贪财,还象父母吗?我再也不想回那个家了!他们要是逼我,我就真的去告他们!”
“既然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怎么告他们?”
“我偷偷拍了他和那些坏女人鬼混的照片,被他发现撕了,不过我还有一张底片……”说到这儿,她向我凄然一笑:“摇摇,现在我知道什么叫失身了!”
我隐隐觉得不妥,劝道:“舒欣你别冲动,我看你未必告得了他们。就算告了他们不恨死你才怪,你一定没有好日子过。何不装做不知,好歹熬到高中毕业,找个工作自立,再离开家。”
她苦笑:“只怕现在他们已经容不下我了。你别管,我实在不想回去面对他们,我拿了课本就走。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我只好送她出去,路上同她说:“你放心,老师和肖杉那里我会替你说的。”
走到校门口,我正准备回去,舒欣突然一震,下意识的往我身后躲。还没等我看清,一个中年妇女就扑过来将她一把拧住,没头没脑地乱打,一边破口大骂:“死女,做起小偷来了!钱呢?拿出来!还想逃,能逃到哪里去!翅膀还没长硬就想飞,做梦!”
舒欣哇哇大哭,又踢又咬,两人拧住一团,我忙跑去找李老师。等我们赶到时舒欣已被打得鼻青脸肿。李老师气坏了,一边给舒欣擦鼻血,一边数落她妈:“看把孩子打成这样!孩子再有什么不对也不能这么打呀!”
她妈换上一副笑脸,“老师您不知道,不了解情况,这孩子不知怎的越来越学坏了,小小年纪就满脑子谈情说爱。她爹昨天约了个女同事来玩,她就想到那方面去了,硬迫我们离婚,今天还偷了家里的五百块钱跑出来。您说,孩子变成这样,做家长的能不着急吗?”
舒欣挣开李老师,大叫:“不是这样的,她说谎!”
李老师扶起舒欣说:“走,有什么事到办公室说去!”她妈跟在后面。一路兀自辩解:“老师您看我都这把年纪了,怎么会骗您呢?您想,她爹要真是那样,我能不生气吗?”
不是亲眼看到,我真不相信世界上有这样的母亲!难怪舒欣不愿再回那个家!
稍后舒欣的父亲也来了,出人意料的他是一个温和的衣着整洁的中年人,脸上带着淡淡的落寞与疲倦。当他的眼光与我的目光相遇时,不知为什么我的心里一动,有一种很奇异的感觉。我觉得他的目光很慑人,很……诱惑,仿佛一下子将你抚摸遍了,令人不知不觉的在他面前不愿反抗……我突然有点明白为什么他会有“可以坐一桌”的女人。呵这是多么多么奇怪的感受。
中午,舒欣终于回来了,倦得要命的样子,一头栽到床上便睡。我死命将她推醒问:“怎么解决的?你不跟我说这一天我都放不下心。”
她眼都睁不开,含含糊糊地说:“校长老师都相信了他们的话,叫我把钱还了,回来好好上学,不要胡思乱想。又叫他们不要再打我……让我睡一会儿,我累得要死过去……”说罢她又睡着了,任我怎么摇也不醒了。
我站起身来,只觉无比震惊。迫害,简直是迫害!如果舒欣坚持已见,说不定还会被当成神经不正常吧?原来父母也会撒弥天大谎,原来父母也是不可信任的!
也许不该去管父母的事,因为那不是我们最后的家。就象我妈妈总是对我说:你在我家里就要听我的!你以后有了自己的家随你怎么养猫,怎么摆家俱,在我家里就不行!这使我非常没有归宿感。但也许她说的是实情,我们就象暂时在树上筑窠的鸟儿,迟早都是要飞走的。那么如果这棵树不愿意鸟儿干涉它的生活,鸟儿又何必非要自讨没趣呢?
可是,那是父母,那是我们世上最亲的人啊!怎么能够无动于衷,怎么能够当成别人的家?
1985年11月11日
又是一个星期一,下午放学后,不少同学都还没有走,在教室做当天的作业,好腾出晚自习时间做复习题。我和舒欣也在一起做题,她有点心不在焉的,不时向门口张望。
我打趣:“东张西望的,是不是找肖杉?要是你老实承认,说不定我知道他在哪儿。”
“真的?你知道他到哪里去了?”
“刚才我去走廊打水,看见他父母来了,一起在李老师办公室谈着什么,好象很激动的样子。”
她一听,敏感地问:“是不是在说有关我的事?”
“不知道,我没听见他们说什么。”
她霍地站起来:“走,我们去听听。”
我迟疑,“这不大好吧?”说着还是跟着她去了。
谁知办公室的门没有关,我俩老远就被李老师看见了,她叫住舒欣:“你来得正好,快进来!”
我跟到门口,见李老师将舒欣往肖杉父母面前一推,气呼呼地道:“人给你们找来了,将才的话你们自己跟她说一遍,看她听不听。以后不要又来指责我没管好他们!”
肖杉的妈妈咳了一声,说道:“是这样的,你们已经初三了,马上就要考高中,时间这么紧,就不要为其它事分心了……我们杉杉还小,以后还要考大学,还要出国留学的。现在谈恋爱,对你们都不好。而且在你们这个年纪,并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爱情,过早的涉足,有害无益……希望你能体会我们做父母的苦心,以后不要再影响肖杉,也影响你自己……”
舒欣哼了一声,走到肖杉面前,问道:“肖杉,你同意你妈妈的意见吗?”
肖杉低着头不说话,他妈有点急了,想说什么,被他爸爸拉了一下衣角,便又忍住。
良久,肖杉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舒欣一脸失望,从脖子上扯下一串贝壳项练扔到地上,说:“还给你!”说完冲出门去。
我追出去,见她泪流满面,一时不知如何劝她,只得陪着她在校园里乱走。
我们在草坪上坐下,她不哭了,问:“早恋真的不好吗?”
“我不知道……”我小心地说:“不过……我想一个阶段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外界环境也有利于要做的事,做起来顺理成章,容易成功。如果这个阶段做那个阶段的事,就困难重重,付出的代价也大。比如在我们这个年龄谈恋爱和三四十岁拖儿带女的去念夜校,都同样是很费力的事。”
“那你也认为他们这样做是对的?”
“我想他们出发点是好的,只是用强硬的方法不大好。我觉得其实当初你们互相帮助,也不过象好朋友一样,是很正常的交往。大人们自己要这么敏感,硬说你们是在谈恋爱,反倒便你们弄假成真了。也许他们不这么大惊小怪,给你们这种暗示,你们一直保持这种友好的关系,以后可能真的成为恋人,也可能各奔前程。但无论哪一种结果,心里都不会觉得受了伤害,也不会有这么重的心理负担。”
“你说得有道理。但是如果我成绩好,又不是因为管爹妈的事弄得满城风雨,名声很坏,你说他父母会接受我吗?”见我一脸面对溺水之人的表情,她又垂下头道:“别笑我,爱过之后难以不爱。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是我仍觉生命中充满失望……也许只有没有欲望的人才不会失望,可是谁没有欲望呢?摇摇,我要是考不上高中,就只有回家去待业,那个家怎么呆得下去呢?肖杉对我来说,象一根救命稻草,既使是虚幻的,也身不由已地拚命抓住……”
“所以为了你自己,一定要考上高中,考上大学!”
“不,上进多么累啊!我没有力气了。摇摇,有时候我真想死了算了!”
“我在九岁时就想到过死了,可我还是活了下来。也许过了这个时期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每当我感受到一点点细小的快乐,看到一点点美丽的景象,我都会庆幸自己没有死。真的,你看这景色多美,象不象范仲淹词里写的‘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
我一口气转不过来,背不下去了,她轻轻接道:“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钭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钭阳外……”
校园的秋色的确很美,远山如黛,湖上烟波迷离,草地上铺满黄叶。夕阳正缓缓落下,淡淡的钭辉带着些许暖意……舒欣眼光凄迷地望着夕阳,喃喃说道:“夕阳落下去的那个世界又是怎样的呢?”
望着天空,我们都不再说话。凉凉的秋风吹过树梢,树叶缓缓的旋转着优美地落下,发出“卟”的一声轻响。湖面被风吹起细细密密的皱纹,鱼鳞似的。我们的长发在风中飘扬,抚过青春的娇嫩的面容……
活着多好啊,虽然这世界有不美丽的时候。
1985年12月15日
新年快到了,各班照例要开元旦晚会,我们年级因为毕业在即,热情更高,早早地准备起节目来。我和许琳琳准备用古曲《水调歌头》编剑舞,她唱我跳,表达“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祝愿。
晚自习后我们到草坪上练舞,婷儿和舒欣也提着录音机来编舞。她俩跳双人舞《请你等等我》,是一部电影的插曲。
此时录音机里正放着这首歌:请你等等我等等我,来让我忘掉痛苦,将心中的泪流掉,去追寻那真的我……请你等等我等等我,来让我重觅结果,去忘记那种种错……
舒欣无限感慨地对我说:“我觉得这个‘你’指的是时间,只有时间才能让人忘掉种种错,让人可以重觅结果……摇摇,要是我能重新做人就好了。”
我不以为然:“你做了另一个人,也一样有烦恼。从来没有十全十美的人生。”
“是啊!”她叹:“生命中充满失望。”
“瞧你,又说这种话。你不是叫舒欣吗?这名字就是叫你要舒心快乐,怎么这么消极呢?”
其实我比她还要悲观,从小我就时时感受到一种淡淡的绝望。我感到二十岁是那么遥远,我一定活不到那个时候。那又怎么样呢?还不是得活着。只要活着,就总会活到二十岁的。只是那个时候,又是怎样一番景象呢?
我们在月光下翩翩起舞,优美的舞蹈,动人的音乐,如花的红颜,飞扬的青春……这一切都那么美好,也许不必重新来过,也可以觅得真正的“我”吧?
走罢,时光!不用等我!一生还那么长那么长。
1985年12月30日
元旦晚会如期举行,在礼堂的舞台上,大家表演了精心准备的节目。其中我和许琳琳的剑舞,舒欣和婷儿的双人舞,徐天天的吉它独奏得到了大家的好评。特别是舒欣,跳得那么投入那么优美动人,大家感动极了,使劲鼓掌,要她再来一个。她鞠了一躬说:“实在没有准备其它舞蹈,我给大家朗诵一首诗吧!”说罢呤起徐志摩的《再别康桥》: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我轻轻的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
她朗诵很动情,眼角含着晶莹的泪花,未了深深的弯下腰去鞠躬,又赢得一片热烈的掌声。我偷偷看一看肖杉,他呆呆的望着台上,神色痴迷,没有随大家鼓掌。
节目完了之后是互赠礼物和舞会,每个同学准备一份礼物,然后抽签,签上写着谁的名字就拿谁的礼物。大家约好所有不和的同学都在这天言归于好,因此我暗暗希望舒欣和肖杉能抽到对方的礼物,我呢,也能抽到何韦的礼物。结果天不遂人愿,一个也没实现。
我正在遗憾,舒欣拿着一条链子走向肖杉说:“这个刻有一帆风顺的牌子送给你,祝你在生活中事事顺心!”
肖杉道了谢,拿在手里看。过了一会儿,舒欣问:“没有给我的礼物吗?”
肖杉抬起头说:“对不起,明天我一定送你一件。”
舒欣轻轻说:“不用了,你请我跳曲舞吧!”
我才发现不知何时乐曲已经响起,同学们都涌到台上来了。我暗暗希望何韦能来请我跳舞,要是那样我就不再不理他了。说实话我已经不生气了,我是有点小气,但不记仇。我只是不好意思主动去和他说话。可是东看西看,这家伙连人影都没有,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我手里拿着抽到的礼物,傻呵呵地看着跳舞的同学们。云雁挤过来对我说:“走,高三年级在大操场上开篝火晚会,我们去看看!”
我们穿过丛丛的树林,顺着青石板的小路来到操场。场中果然燃着几堆熊熊的篝火,远处高台上有几盏大灯照过来,广播中正放着欢快的舞曲,高三的学生们围着火堆也在翩翩起舞。
云雁不无羡慕地说:“她们真幸福啊!就算考不上大学,在这里念到高中毕业也是好的。”
是啊,我始终认为,能在这里念书,是我的福气。可是,半年之后我还会在这里吗?
浓浓的夜色笼罩着操场上欢乐的人群,笼罩着风中无言的枯草与黑沉沉的树林边两个心事重重的女孩……
回到寝室已经十二点过了,她们也都回来了,一边洗漱,一边兴奋地谈着晚会上的趣事。舒欣站在桌前对着镜子梳头,冷不丁说了句:死者长已矣,生者何余歌。
闹哄哄的大家也没注意,我却不知怎的打了个寒颤。她转头向我笑了一下,慢慢爬到上铺去,将帐子放了下来。我觉得这一刻她是那么美丽,脸上红晕未退,似一朵含羞的花……
新年了,也许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吧!
1985年12月31日
早上起床铃响过不久,就听见云雁一声尖叫:“啊--”。叫得十分恐怖,又拖得老长,异常凄厉。大家都被叫醒了,纷纷探出头来看。这一看不打紧,全都吓呆了!只见舒欣一只手伸在床边,血流下来把下铺婷儿的帐子染红了一大片,地上旁边桌上也有一些血迹。
婷儿顿时吓得哭起来,坐在床上不敢掀开染血的帐子出来。我战战兢兢地走到舒欣床边,掀开账子,见她头垂在枕边,脸色象白玉一般,愈发显得两道眉毛浓黑。身上穿着她心爱的浅蓝毛衣,里面翻出白色的荷叶领。另一只手里捏着好几块刀片,手里也是血糊糊的一片……
周围顿时哭成一片,毕竟还都是十四五岁的孩子,没有经历过这种场面,吓得没了主张。只有婉兰保持冷静,飞快地穿好衣服,跑去报信。
我手脚发软,冷得浑身打颤,才发现身上只穿了睡衣。待要去穿衣服,低头又看见脚踩到了地上的血迹,不由大叫一声,忙不叠的跳开,胃里一阵翻腾。
跑到盥洗间却又吐不出来,站在冰凉的地上,我喃喃说道:她说生命中充满失望,她说生命中充满失望……
突如其来的悲伤将喉头哽住,几欲窒息。我转身又住寝室跑。跑到门口,看见李老师正和生活老师一起将舒欣抬出去。肖杉大哭着去拉李老师,哭喊道:“就是你们不相信她,说她坏、堕落,不准我理她,都是你们逼的!我眼你们!”几个男生拉住他,他兀自挣扎着要扑过去……
我的泪汹涌而出,朦胧中但见过道上人头晃动,模糊一片……
1986年1月7日
因为受凉,我病了几天,再回到寝室时舒欣的东西已经搬走了,空空的床架子象一个张着的大嘴。婷儿不敢再住她的下铺,其它寝室又没有多余的床位,她就天天挤到我床上来睡。
我对她说:“婷儿你答应我如果有一天你和徐天天不好了不要学舒欣。”
她摇摇头:“不会的,你放心。既使没有徐天天,我还有父母呢。舒欣太可怜了,到处都没有容身之地。我真想象不出她那么娇弱的样子,怎么能狠得下心来,怎么能下得了手?”
是啊,舒欣平日手划个小口子都要哭半天的,那一刻,是哪里来的勇气呢?我喃喃地说:“也许因为她太失望了,对父母失望,对肖杉失望,对老师失望,进而对生活失去信心。她一直说生命中充满失望,可是,生命中也不断会有新的希望啊!她为什么不想开一点呢?”
“也许一次次失望,一次次重新鼓起希望,又一次次失望,是很累人的。她一定是累了才不再等待了。”
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我们年纪轻轻的就有这么多悲伤呢?它也许肤浅,也许幼稚,也许可笑,但它的的确确是一种真实的情绪,并非装的,为赋新词强说愁。谁说少年不识愁滋味呢?小孩子失去了心爱的玩具也会觉得悲伤,这在大人看来是微不足道的,但它也是真实的感觉。也许因为年轻,有时间重新来过,一切挫折都是暂时的,一切悲伤都显得不重要,所以人们便忽视了它的存在和它带来的影响。
舒欣,你带着你的爱和恨决然地去了,把悲伤留给了我们。但是,现在你快乐了吗?
1986年3月17日
时光从不为谁停留,仍然轻伶伶地滑过,最后一学期终于来了。同学们的注意力渐渐转回到迎接升学考试上,没有人再提起舒欣,包括肖杉。他只是拚命的看书,星期天也不回家,独自在大操场上踢球,整个人又黑又瘦,越发显得脑袋硕大。
倒是李老师内疚得不得了,沉痛检讨自己,也不再计较什么出身之类,对大家出奇的好,仿佛想从我们身上弥补些什么回来。
春天又回来了,校园里姹紫嫣红,草绿得叫人不忍踏进去。竹林在风中摇 ,碧湖里飘着星星点点的浮萍,大片的七姐妹在阳光里努力盛开,颜色由深红转为粉白……一切都和以前一样,只是,只是伊人不再……
我很惆怅,同云雁说:“一个人的离去对这世界半点影响也没有,这么快就被遗忘了,做人真是没有意思。”
云雁说:“当时肖杉的父母来阻止他们交往,我心里还有点暗暗高兴,现在想起来很是内疚……生死有命,也许一切都是命吧!”
“你相信命吗?”
“我觉得不可不信,不可全信。对了,我家附近的张爷爷是个瞎子,算命很准,妈妈去给我算过,但是不肯告诉我,八成是我的命不好。不过不知道也好,免得受影响。”
我好奇心起,“都说瞎子眼瞎是因为算命时说了真话,泄露了天机受罚才瞎的。如果是真的,我倒想去试一试。”
“小事一桩,星期六跟我走就是了!”她拍拍胸膛。
云雁的家也在江边,我一看倍感亲切。但她家里的气氛很压抑,她后爹阴沉沉的,一双小眼睛在满是皱纹的脸上乱动,看上去格外诡异。她那后哥哥一幅痞子相,叫人怪害怕的。只有她妈妈虽然满面风霜,看上去还感觉朴实亲切。
第二天我们去找张爷爷。穿过一些交错的房屋,转过曲折的小巷,到了很矮小破旧的一间小屋前。我紧紧地拉住云雁的手,不自禁地有点儿紧张。
进门来看见桌边坐着一个白发如银的老人,留有长须,颇有仙风道骨。当下将八字说了,他用手掐掐,便面无表情语调平缓地说开了:水命无帮,身弱,八字缺火,个性强,聪明,性急燥,对人耿直,命带文昌,会写文章,一生不与粗俗之人乱交,命中无驿马,不会到处走动,现行水运,二十四岁换金运,寿有七十……
三言两语,道尽一生。我很迷惑,一个人的一生,真的是注定了的么?若听信了命,命中说能成功,就不去努力,或是命中不能成功,也不去努力了吗?反倒不如不知的好。真有神么?真有命么?这一切,真的会印证的吗?
张爷爷说完,打了一个大哈欠,问道:“几点了?该吃晌午了罢!”我顿时大为失望,本来心里还有一点点神密感,这句世俗的话一说,把形象全然破坏了。虽然我也知道他又不是神仙,自然是要吃饭的,但不知为什么我还是很失望。
我俩从张爷爷那里出来,顺着河堤慢慢走。我呻呤:“云雁,我还是不清楚自己的命运,反倒更加糊涂了似的。”
她笑:“至少你知道可以活到六七十岁,不会半途夭折呀!”
我也笑了,活那么长做什么,生命在好不在长。
我们在堤岸上坐下,但见江水悠悠而下,来住船只上上下下。四周空旷开阔,大有一洗繁尘,飘然入另一境之感。
我对云雁说:“你家里气氛的确很压抑,以前你跟我说我还不大能体会,现在亲眼见你们一家人互相爱理不理,吃饭各吃各的,一句话不对就要发火,不是看我在,可能早吵起来了吧?”
她扮个鬼脸,“没啥,我已经习惯了。好在是住读,不必天天看他们的脸色。毕业后如果不能继续念书,我会尽快找个工作,自己养活自己。”清澄的天空下,但见她长发如织锦,满月似的脸上留露温柔。
她继续说道:“妈妈和生父好本来就为家里所不容,如果我是个男孩也许婆婆会同意他们结婚,偏偏我又是个女孩,于是他们只好分手。妈妈带着不满周岁的我独自居住,常被人欺负,只好嫁给现在这个爸爸。他没有抚养过我,我才不当他是爸爸呢!我所有的花费都是妈妈供给的,她要种地,还要天天去街上摆摊。辛辛苦苦赚来的钱除了供我还要供后爹和后哥哥。稍不如意,还要被他们打骂……现在你理解为什么我想找个哥哥了吧?”
我点点头,“现在你还这么想吗?”
“不了,”她自嘲地说:“没有人比自己更靠得住,以前我太天真了。我们都在长大,不是吗?”
是啊,我们慢慢的在成长,慢慢地学会坚强,学会依靠自己。往事已显得遥远而模糊,美好的年华才开始。希望我们真的能掌握自己的命运……
江面上徽风习习,江水轻轻拍着礁石,我将头枕在云雁的肩上,望着没有一丝云的天空,不知不觉地盹着了。
当我醒来,我会微笑,力气会重新回来。
1986年4月1日
最近流行一个台湾女作家琼瑶的小说,我一向比人家慢半拍,全班都看疯了,我才去找了一本来看。一看之下果然大为感动,世间竟有这样的爱情!那么缠绵,那么美丽,那么动人!看了之后我做的第一件事是冲到街上去买书,第二件事是查字典弄清楚了琼瑶这个词原来是月光的意思。
我想起舒欣,她一定非常喜欢看这些书,可是现在她再也看不到了。舒欣你为什么不等等呢?不是让时间等你,而是你等等时间,等着让它过去。它终究是要过去的,带着所有的伤痛……你为什么不等等我呢,等我来告诉你,春天是多么好,生命是多么好,既使做阳光下恣意生长的一棵草也是好的。你看校园里的玫瑰开得多好啊,那正是你最爱的花呀!天堂里也有阳光吗,也有你爱的玫瑰吗?
好朋友,你告诉我,现在你快乐了吗?还有没有要诉说的婉转的心事?如果有,请你说,在花开的声音里,在掠过树梢的风里,我会听见的,真的。
1986年4月13日
已经熄灯了,寝室中还闹哄哄的,主要是许琳琳特别兴奋,大声唱歌,一首接一首。我心烦意乱,难以入睡,听得对面婷儿也是翻来覆去,便叫:“婷儿,睡不着吗?”
她嗯了一声,爬起来钻入我帐中,长叹一声:“要考高中了,我真不知怎么办才好!”
是呀,人家考大学这般紧张还说得过去,我们考个高中就这个样子,世界未日般惶惶不可终日,整日神经兮兮的。许琳琳这么发疯,也是太压抑了的原故。大家复习了一个阶段,这些天又有些松懈,又有人去逛街、滑冰、看电影、看小说。但是一边玩,一边心里又不踏实,头天去玩了,第二天便猛K一阵书,看得头昏眼花,心里一烦,便又丢下书去玩。真是恶性循环。
婷儿有点感冒,不住咳嗽,一边咳一边对我说:“摇摇,你不知道我有多紧张,要是考不上高中该怎么办呢?也不能和徐天天在一起了。他给我补习,我老听不进去,反倒影响他复习。你说要是他没考上,会不会怪我呢?
“不会吧,他成绩这么好,怎么会考不上。”
婷儿又死命咳嗽,婉兰突然不耐烦地骂:“婷儿你轻点好不好?许琳琳,你可不可以别发疯了,唱得鬼哭狼嚎的,闹得我书都背不进去!一点教养都没有!现在玩得高兴,以后有你们哭的时候!”
许琳琳可不是好惹的,腰一叉就骂开了:“哟,我说谁这么关心我呢,原来是班长大人哪!是呀,我是有爹生没娘教的,高兴怎样就怎样!考不考得上高中,不劳你操心!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云雁也来帮腔,“班长大人不屑于与我们为伍,怎么不向老师申请独住呢?和我们这些差生住在一起,当心近墨者黑呀!”
“人家才不会走呢,你忘了李老师委以重任给她,要她先进带我们这些落后生吗?”
婉兰气坏了,恶狠狠地说:“但愿你们全都考不上高中,找不到工作!”
这下激起公愤,大家七嘴八舌地攻击她:“就你成绩好,这么瞧不起人!”“就你是时代的宠儿,国家的栋梁,我们全都要流落街头要饭!”“你走你的阳关道,我们走我们的独木桥,何必说这种话。”“这么黑心,当心有报应哟!”
她一张嘴说不过我们,就大叫:“但愿你们明天早上嗓子全哑!”
这人怎么这么坏心眼,动不动就咒人家,我跳起来说:“我们变声期已过,不怕大声叫嚷!”
“我给你们准备糖开水!”云雁笑咪咪地拿出一袋白糖,正好生活老师背着药箱走过,便说:“老师,开点润喉片!”
生活老师听出她在开玩笑,生气地说:“该睡了,再闹我告诉你们班主任!”
许琳琳叹:“一叫她开药就溜了,小里小气的。”
婉兰啪地关掉电筒,丢开书本,站起来大叫:“还是合适点,当心我告诉李老师!”
“你吓谁呀你?除了告状你还会做什么!”许琳琳把她一推,上学期她和实习老师的事就是婉兰去向李老师反应的,她早窝了一肚子火了。婉兰扑过来想打,婷儿忙劝住,“算了算了,别闹了,明天还要上课呢!”
婉兰悻悻地爬回床上,许琳琳却故意问云雁:“你不是报了中师吗?要是你是老师,遇到这种情况怎么处理?”
“充分发扬民主,让你们自己处理,培养独立解决问题的能力。”云雁忍住笑。
“418寝室,全巷子就听你们闹得天翻地复,别人还睡不睡觉?熄灯就睡觉,不懂规举吗?”坏了,生活老师又回来了!
大家全都屏住气不做声,只听得她又说:“明天一人一份检查,给我交到办公室来!”
唉,真是乐极生悲。不过想到婉兰也要和我们一起写检查,大家又都高兴起来。
1986年5月7日
才平静了不久,一个坏消息又象风一样瞬时传遍了校园--婉兰的妈妈被杀了!
据说尸体被抛到一个废弃不用的防空洞里,好几天后才被几个玩耍的小孩发现。案发那天晚上正好下大雨,现场被冲得干干净净,一点线索也没留下。她妈妈是个人缘极佳的人,不象是仇杀,谋财害命吧,身上的钱都在。有人说隐约看见一个身材矮小粗壮的人头戴草帽从现场离开。这个形象又很象婉兰的父亲,难道是他干的?不大可能吧?一时成为疑案,公安局查了半天也没查出个所以。大家议论纷纷,越说越玄乎。
我一直有不真实的感觉,不能相信自杀、他杀之类的事会真的发生在自己身边的人中。仿佛那从来是小说中、报纸上、新闻报到里的事,离我很遥远。婉兰的妈妈前几天还活生生的坐在寝室与我聊天,怎么一下子就变成了凶杀案中已经开始腐烂的,肿胀的尸体了呢?谁知道明天身边哪个人又会突然消失了昵?我紧张得不得了,回去跟妈妈说晚上不要出门,过马路要小心,弄得她莫名其妙。
婉兰只回去了两天就来上课了,穿一件白衣,衣袖上戴了黑纱,短发没精打采地贴在脑后,眼睛红红的,神色黯然,一反平日精明强干的样子。大家都想安慰她,对她说点什么,又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我只是在心里默默地想,但愿你所失去的,上天能给你另外的补偿。
她却很快从打击中恢复过来,照常上课,背书做题,管理班上的事务,大声训人,而且加了一句:“你还有爹妈管教呢,怎么这德性!”许琳琳慢慢和她玩好了,大概是她从小也没得到母爱,有点同病相怜吧!从此下课后常见两人一起打开水吃饭散步,许琳琳因此和我们都有点生分了。
上天果然对婉兰顾念起来,学校马上批准了她入团,在三好生的评选中大家也都投她的票,连好干部也终于评上了。大家都不忍心不选她似的。仿佛想把心里的这份同情用这种方式表达出来,希望她得到一点安慰。往日与她不合的同学也争着帮她做事,一时她在班上的人缘空前的好,成了最有号召力的干部。
也许真是上天有眼吧!可是,如果真是这样,为什么又让好人命不长呢?
冥冥之中真有神灵主宰人的命运么?我抬头看天,天,蓝得那么纯净无邪,云,白得那么若无其事……
1986年5月13日
面对着一大张招生学校的介绍,我看得头昏眼花,不知如何下笔填志愿。众人七嘴八舌,更说得没了主意。唉,每个人要找准属于自己干的那一行,还真不容易。
我知道自己要考上本校高中挺困难,只得填别的学校或是职业高中,我希望最好能不学数学和英语,但这是不可能的。我呆呆的望着表格,半响长叹:拣尽寒枝不肯歇!
婷儿过来鼓动我报幼教,说不用学物理化学,学些唱歌跳舞弹琴,多么快乐。听起来倒是不错,可是教小孩子我的耐心又不见得好。何况幼师收分比本校还高,只能报职高的幼教。难道命运就这样决定了吗?我迟疑着不能落笔,婷儿劝:“想那么多做什么,车到山前必有路,和小孩打交道有什么不好,单纯快乐永远不老。许琳琳和云雁都填了,快填吧,你不想和我们在一起吗?”
我横下心来大笔一勾,决定了今后的道路。也许是念书念累了,本能的往轻松的挑。我懒得细想,就这样了吧,我觉得从九岁时转到百百小学,遇到王老师,我的一生就已经毁了。
我有点自暴自弃,心灰意冷,只一心一意盼考试快点到来。至于结果如何,不去想,不能想。事到如今,还能怎么样呢?
心,我的心,不要悲哀,你要忍受命运的安排。
1986年5月21日
同学们开始互相在留言本上写赠言,有互相鼓励的,回忆往事的,写对某人的印象的等等。一时本子传来传去,热闹非凡。
我在本子上写道:我在你长长的记忆中,有没有留下一点影子呢?留下惜别的话罢,那么当我打开它时,你的影子便会来坐在我的眼中。
我的留言本上也写满了大篇的赠言,有一些不太熟悉的同学,还有一些成绩好的同学。令我吃惊的是他们并不象想象中那么瞧不起我,他们对我的印象多半是“文静,忧郁,爱抄的诗,有一种难言的气质”,男同学多半写“你竟然会舞剑,令我太吃惊了。”未了都说:你虽然现在成绩不是很好,但我想只要努力一定会赶上去的。
我很想何韦也写点什么,但我们已久不说话,我不肯先向他开口。当我的留言本传来传去的时候,他的目光几次投向我,欲言又止。一次同学写完了叫他帮忙递过来时他把本子留下了,匆匆写了几句话。我打开一看,写的是:“莫把戏言当真,永远祝福你!”
我抬起头向他望去,他微微笑着,脸上带着一点点迷惘,阳光照在他的头上,几根早生的白发象金色的一样。我们隔着两排桌子凝望着,我感觉到时光在我们中间静止了……
婉兰也给我写了留言,拿来给我的时候,非常轻蔑地说:“好好看清你自己吧!不要让浅溥的赞美冲昏了头脑!”
我翻开本子,见她写道:“认识你这样一个灵魂,对于我来说不能不是一种收获!你的成绩一向不好,却自以为看透了一切,仿佛梦中才有完美的境地,整天抄些或写些哀哀叹叹的诗来打发日子,你这样将来有什么用!你说你相信以后自己会干好工作的,凭什么?还想凭你当官的爹吗?不要以为可以一辈子躲在他的保护伞下!
看看你的现状吧!数理化不好,英语又说得了几句?写字别字连篇,也不关心国际时势、体育科技,能说你兴趣爱好广泛么?我认为,你的耻辱是自己不争气造成的!你喜欢的,诸如写诗弹琴之类,都是些不切实际的东西,能有什么用?你成得了诗人音乐家吗?当今世界,知识尤为重要,很多学科是很有意思的,既使你认为是枯燥的,只要明白了它的重要性,也应该强制自己去学好它。你不爱学习,没有知识,我敢肯定你今后一定没有出息,顶多靠你老爹混碗饭吃!
听说你报了职高,才十几岁就注定了不能上大学,只能与小孩子为伍,婆婆妈妈地过一生,你不觉得悲哀么?
我认为你成绩上不去,不是方法不对,就是花在其它方面的精力太多了,总不会是生来就很笨吧!你一天和几个狐朋狗反混在一起,管人家闲事,吹牛谈天,脑子里塞满乱七八糟的东西,怎么能学得好呢?
我也有一些缺点,将来也未必顺心,但我自信能不断完善自己,自信有勇气去承受突如其来的不幸!我也做到了,比如勇敢面对妈妈的离去。而你,缺少的正是自信!
生命如流水般短暂,“濯足长流,抽足再入,已非前水。”愿你深刻理解这句话,不要蹉跎岁月,老来空悲切,多用知识武装头脑,生命才会更充实,更有意义……
这些话尤如当头一棒,我有几分钟不能思想,我真是这样的一个人吗?心里隐隐觉得她说得有道理,但又有什么地方不对。我无法为自己开脱,但是,我真的就注定是一个没用的人了吗?
第二天,我走到她面前说:“婉兰,昨天我想了一夜你的留言,你说我知识不丰富,不自信,悲观等都很对,这也是我努力想克服的。但你不能这样玷污我和朋友的友谊,轻视我将要从事的幼教工作,认为我一心只想靠老爹。我选择职高,就是希望有一技之长,不再靠别人!还有,你没有权力轻易地断言我的未来一定不好!”
她抬起头,冷冷地说:“那咱们以后走着瞧!十年后再相见,看看那时候你是个什么样子!”
“好,一言为定!”我微笑着说:“婉兰,我知道从小学到现在你一直都瞧不起我但你知道不知道,小学时那次我们去看数学老师回来,我就发过誓,永远不要
成为你这样的人!”
真的,但愿我不要象她,只有功利心,没有同情心,冷漠自私,甚至将自己母亲的死做为资本。不,我不要象她,虽然她的成绩一向都那么好。
我才十三岁,谁能断言我的未来一定不好?!
1986年6月8日
毕业考试终于来了,考完最后一科走出考场,阳光正灿烂无比。车停在树下,行李已放置在车尾。啊,要走了,要离开生活了两年的校园了!
由于宿舍要拆了重建,学生出考场就得卷起行李回家,因此不能开毕业晚会了,所有的祝愿,也都只有在心里说了。
车开了,徐徐驶出校园。我回头又看了看那一排排爬满青藤的宿舍,我的寝室418,(四巷子第十八号),将永远见不到了!
啊,别了!这粉红的玫瑰,绿莹莹的草地,碧湖上的烟波,青石板路上的黄叶,这充满欢乐与忧愁的校园!啊,别了!
我记得花与月,书与卷子,比武与生日晚会,争吵与哭泣,欢笑与悲伤……还有黑夜里悄悄诉说的秘密,心灵窗户的开启……
我记得我曾怯怯地来,又依依不舍地走,忘怀了,我低低地叹息,思念了,我悄悄地铭记……
记得啊,同歌同泣,同寻梦的日子!
记得啊,永不褪色的记忆,永远的“418!”
1986年7月13日
又是百无聊耐的暑假,妈妈并没有因为我初中毕业了就放过我,仍然天天逼着我做数学,怕我到高中跟不上。我觉得我这么讨厌数学也有她的原因。
天气很热,心情烦燥,我一天象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坐立不安,在屋子里团团转。当然是关着门不让妈看见,要是她来敲门,我就不耐烦地大叫:“又要做什么嘛!”
其实她也无聊,虽然看起来很忙。比如说洗碗吧,先用开水洗掉油,再用清洁剂洗,然后用清水冲干净,最后用帕子一只只擦干,大碗重大碗,中碗重中碗,小碗重小碗。要是少了某一道程序或是放错了,她就会喋喋不休地念上半天,我一听头就大了,头一大就管不住嘴,吵来吵去,她就说:“这是我家里,就要照我说的办!”
直到我们都气得不得了,直到我哭起来为止。
在我看来,大人无聊,小人也无聊,人生是一场空忙,忙碌繁华的背后是空虚。我只要想到要这样过一生就万念俱灰。
妈妈要我教她剑,傍晚我们在花园里练习,她老记不住动作,我因为觉得一切都没有意义就十分不耐烦,她大骂了我一顿,说什么我无情无义,冷漠自私,对父母都这样没耐心,将来去都小孩子,一定不是个好老师。
我们不欢而散,我哭肿了眼睛。我怪吗?傻吗?自私吗?不近人情吗?怪模怪样吗?讨厌吗?不伦不类吗?蛮横不讲理吗?小气吗?可笑吗?放纵自己吗?只会喊空话吗?只会悲叹吗?尽做傻事吗?什么都不对头吗?
我是如此的不堪,妈妈请你原谅我吧!请你别管我,你不该生我到这个世界上来,我不配活。
1986年7月18日
我站在大镜子前,换上那条白底撒红点的连衣裙,又拿各色丝带在头上比划,看配什么才好。职高的分数线虽然上了,但因为学的是幼教,还要面试。今天约好了婷儿、许琳琳云雁一起去。
我终于选定了一条粉色丝带,开始梳头。镜子映着对面的窗户,窗外也是绿树成荫,有一枝还斜斜地伸进来。窗台上一只黄燕正婉转地叫着……这一刹那我恍惚起来,仿佛回到了寝室,在寝室爬满青藤的窗前,舒欣常拿一柄木梳替我梳头,她灵活的手指将头发分成几股,编成一只粗粗的麻花辫子。午后的阳光从窗棂照进来,桌上有班驳的影子,细细碎碎的话语仿佛还萦绕在耳边。
一切都过去了,那样的日子不会再来。是那些日子使我慢慢成长,心内注入了一些什么东西,开始慢慢地含苞,期待着一次美丽辉煌的开放。我不再是当年戴笨重的黑框眼镜,穿坦克车般鞋子的女孩了,镜子里的少女温柔而惆怅。
婷儿在窗下叫我了,我忙扎好头发跑出去。
看见她只觉眼前一亮,她穿了一件淡黄的长连衣裙,白色的高跟鞋,蜜色的皮肤越发细腻,长发垂至腰间,纤腰盈盈一握。我忍不住叹道:“婷儿你穿这件衣服更漂亮了!”
她笑:“今天要去面试嘛,要是不过关刷下来,我们这点分再去念什么学校呢?”那倒也是。全班就七八个人没考上普高,我们寝室就占了四个,不知怎么搞的。
许琳琳和云雁在车站已等侯多时,她俩也刻意打扮过,一个穿绿蓝格子短裙,一个穿牛仔短裤配白T恤,非常青春的样子。
面试的考场是间大教室,考生等侯在外,叫一个进去一个。偷眼瞧去,个个女同胞美丽可人,互相询问的第一句话是:你数学考了多少分?
考场里一排考官,各主考一样,先考了普通话,又考了唱歌、跳舞、乐感等。我自我感觉还可以。
出来我抹一把汗,松了口气。接下来就等入学通知了。不坏呀,都是些我喜欢的东西,学这些好玩的功课一定很有意思。我不由对未来有了一点点憧憬。
1986年8月7日
到婷儿家玩,她搬了家,是一幢旧的教学楼,两间屋子中隔着过道,这样我就可以不经过她父母直接到她房里。
她告诉我徐天天的父亲因公死了,母亲长期病休在家,所以他不能继续念书了,顶替了父亲的工作,现在已经去上班了。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徐天天的父亲是个架线工,有一天和同事去修电线,同事爬在电线杆上,他父亲站在下面。突然同事不小心碰掉了扳手,叫了一声:小心,扳手掉下来了!他父亲闻言向前迈了一步想躲过,哪知偏有这么巧,不避还没事,一避扳手正好不偏不倚砸在头上,当场送了命。
有这种事,多么凑巧。真应了“是祸躲不掉”这句话。
婷儿很担心,认为徐天天不能继续念书,以后她父母决不会同意她嫁给一个初中毕业生的。我也感到很可惜,他的成绩那么好,考大学是十拿九稳的。现实就是这样,成绩好的没条件念书,可以念书的偏偏又不爱学习,比如我。
我们聊了一会儿,出去看了场电影,是个爱情悲剧,当女主角在她所爱的人的婚礼上含泪婉转歌唱时,我们都哭了。婷儿认为这是一个不好的兆头,暗示着她和徐天天不能有圆满的结局。我却认为这说明不幸的爱情比一帆风顺的爱情更动人,更令人难以忘怀。
1986年8月20日
想起曾经发生过的那么多事,我觉得心里胀胀的,又没处诉说,于是起了把它写下来的念头。这半个月来我一直在不停的写,可是再看时只觉写来写去都是“你说他说她说我说”,人物东一个西一个,情节杂乱无章,自己都弄不清东南西北,张三李四王麻子。
妈妈看见我没有复习数学,在写什么“小说”,十分愤怒地说:“你写了还不是没人看!”这句话一下子把我伤害了,难道因为我成绩不好,就断定我一辈子做不好任何一件事了?
何况我并不是想当作家,也根本不懂怎样写小说,更没想过要给别人看。我只是本能的想把它记录下来,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感受与忧伤从心里清理出来,使我的心不再沉甸甸的负担不起。
妈妈不会明白的,我也无法说出来。我们又吵了一大场,我又哭了半天。她比我还要委屈,说:“我死了你就自由了,没人管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好好的怎么扯到这上面来了,我当然希望她长命百岁,同时也希望她不要太干涉我。这两者又不矛盾,真不知她是怎么想的。
我的写作热情遭到这样的打击,一灰心就没有再写下去。
1986年9月20日
新学校座落在山脚下,颇有田园风光。学校不大,设有美术、会计、计算机、电器等十几个专业。其中我们幼教班最引人注目,三十多个美丽的女孩子,一站出来高矮差不多,一色浅蓝练功服,个个活蹦乱跳,叽叽喳喳,似一群快乐的小鸟。
学校在郊区,大部份学生都住读。婷儿住在外婆家,云雁和许琳琳分在一起,我却分到了另外的寝室,为此我很不开心。
不知为什么我和寝室的同学合不来,她们喜欢打牌,在床沿坐一排,笑骂声直灌两耳,躲都没处躲。而且规举不少,小姐们虽然在教室里臭鞋乱扔,回到寝室个个都有了洁僻似的,掉粒饭也要群起攻之。后来干脆规定不许坐在床上吃饭。那么小的地方,不坐在床上吃,就只有站在门外吃了。兴起者阿艺慎重地宣布谁犯了规,一次罚一毛钱,做为聚餐费用。
没过几天,大约是认为如此存钱太慢,又规定说脏话者一句罚二毛。不多久几乎人人都被罚了款。偏生我没有说脏话的习惯,总也没罚到我。阿艺好生不服气,又气我有爹撑腰没有捐风琴就来念书,言语中总是作对。我很怀念在光华中学的生活,偶尔无意间谈起,她又认为是在炫耀,少不了冷言冷语相讥。我往往也不争辩,笑笑算了。但她仿佛更生气了。
然而矛盾总要爆发。这天下了晚自习,我想到练功鞋没袋子装放在抽屉里很脏,便在桌子上找了一只,顺口问:“这个袋子有没有人要?我想用来装鞋子。”
不知阿艺听错了哪个词,还是想罚我想得要命,大叫起来:“好哇,你说了脏话,罚款罚款!”
“没有啊,你听错了罢?”我给她这么冷不防的一大喝,倒吓了一跳。
“休要狡变,快交钱!”她竟然蛮不讲理,直逼过来。
我怒气渐生,大声道:“你不要欺人太甚!”
她正找不到理由和我吵呢,立刻把手一叉瞪圆了眼骂:“我老实告诉你,本来我们寝室过得好好的,就是你来了才老丢东西。我的练功服被调了,洗脸巾被踏个大脚印!哼哼,你不要以为老爹当官人人都怕你!”
寝室本窄小,我俩站在一起面对面,距离不过几寸。我只觉她的嘴唇不住地翻,身上大红的套裙又那么鲜艳地逼过来,积压了好久的委屈和愤怒一发不可收,
从来没有人诬陷过我,怀疑过我的品行!我血往上涌,叫道:“你凭什么血口喷人!”
她也撕破脸,把来劝的人推开,“你们不用假惺惺来劝,今天我就是要出这口气!摇摇,你给我滚出去!”
我简直要气昏了,太放肆了,她有什么资格叫我滚?她比我矮一点点,一拳打过去正好可以打到脸上。我忍了又忍,才没有出手。谁知她骂着骂着,竟然来推我出去,我的头撞在双层床的杠上,于是恶向胆边生,一拳打过去。她尖叫一声,捂住脸扑过来,横着的桌子挡了她一下,她发疯般的推倒桌子又向我扑来……
这一架打得挺大的,班主任季老师出面调解不说,校长也亲自过问,说:“姑娘们,历届幼教班都没有吵过打过架,你们这个班是收得最好的一个班,却一来就自由散漫,不团结,太辜负学校对你们的希望了!都是同学,有什么大不了的呢?做人最要紧的是要互相理解嘛!”
我认为他说得有道理,八成阿艺是对我有成见和误解,是可以消除的。谁知她拒绝和解,忿忿不平的说:“季老师和校长都把我训一顿,他们为什么不说你?还不是官官相护!你以为你这样做姿态很高?呸,我才不和你这种人做朋友!”
这么一说我倒觉得她挺坦白,哪知她越说越气,竟然招呼同寝室的同学:“以后你们谁也不要理她!谁理她谁是马屁精!我阿艺最瞧不起这种低三下四的人!”
这下我忍不住反唇相讥:“你胡乱诬陷我不说,还要挑拨离间,让大家孤立我,太缺德了!你以为这样就叫有个性,不低三下四?其实是心理不平衡,神经过敏!”
“你说什么?”阿艺把饭盒往桌上一摔,“有人怕你我可不怕,你敢再说一遍?”
我也气坏了,谁怕谁来着!凭什么我从小到大都要给人欺负!我将她揪住往床上使劲一惯,她摔是没摔着,但气得要爆了,翻身过来就要扑来,被几个同学拉住。只急得双脚乱踢,破口大骂,什么脏话都出口,不堪入耳。
我突然间很累,很厌烦这一切。我不想在这里住下去了,再住下去我也要开始骂娘了。
回家父母得知,将我骂个半死。什么外面要百事忍让,不要和人发生冲突,要和任何人搞好关系。又下许多定义,什么冷漠孤僻,固执任性……
也许我是有点任性,但百事忍让,我不是做得不够,而是太多了。面对不公正的对待,就是要据理力争,保护自己!我可不愿成为一个唯唯诺诺、胆小怕事的人!以前王老师那样对我,我忍了又忍,以至付出了那样惨痛的代价,我再也不愿压抑自己,委屈求全!
晚上独自在黑暗中冷笑,才蓦然惊觉,我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别人一句话便吓个半死的,整日战战兢兢的小女孩了。我开始顺着心做事,不怕说“不”,不再担心天会掉下来,不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父母的担心是没有必要的,我开始感到快乐自由,心情开朗。不快乐了这么些年,压抑了这么些年,失去自我这么多年,够了!从此以后我要在阳光下次意生长!
1986年10月3日
我不想在学校住读了,正好有个亲戚要出国,二室一厅的房子空出来,我就搬去替他看房子。房子临江,有很大的风,我很喜欢。
新生活的确和以前不一样,日子多姿多彩,每天不是在绿树掩映下的琴房弹琴,就是在四周全是镜子的练功厅学跳舞,不然便背上画夹满校园写生……从繁重的功课中解脱出来,整个人都变得活泼伶利了。
最有意思的是每隔不久我们会上一次化妆课,讲生活妆、舞台妆、晚会妆等不同场合的化妆。有时还讲授服饰打扮行为举止等等。我们很喜欢上这个课,早早地在额头上扎好毛巾,桌上摆好镜子与各种颜料,只待一声令下,便齐齐往脸上乱抹。画出来个个面目模糊,名符其实的粉刷和油漆。
几节课上下来,婷儿开始挑剔我,“瞧你穿的,都什么时候了还穿这种大裤脚,怎么不买牛仔裤?哎呀,你不要老穿平底鞋呀,那么多漂亮的高跟鞋不知道买。上街上街,我陪你买去!”
我说:“妈妈说紧身裤高跟鞋穿了影响发育!”
她嗤之以鼻,“报上说味精吃多了还会得癌呢!甭管她,走走!”
我俩逛足一下午,婷儿一会儿说这种好,一会儿又说那种好,一会儿说黑的好,一会儿又说红的好。我给她说得没了主意,天都快黑了都还没有买到。我发誓再走一家就不买了。
在这家商店,我们终于选定了一双白色高跟鞋,鞋边镶有三颗银色小星星,在灯光下熠熠生辉。我穿上它陡然长高了一大截,脚也秀气多了。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它太高了,我本来想买中跟的。但我俩都没力气再选了。
第二天我穿着它上学,大家都说好看好看,我也就不嫌它高了。
谁知放学后婷儿拉我去河边玩,这鬼鞋子在鹅卵石上简直没法走,夹得脚痛死了。婷儿看我歪歪倒倒地扭来扭去,只乐得哈哈大笑。
好容易走到有礁石的地方,我想爬上去坐一会儿,把这鬼鞋子脱了。正好前面有块看起来很平坦的石头地,我就英勇地往下一跳--这下糟了!这哪里昌平地,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臭泥坑!只不过表面上晒干了,看上去挺结实罢了。
我的两只脚全没在了里面,两手也按进去糊满了泥。等我狼狈不堪地爬上来后,鞋上已结了两大砣烂泥,白鞋子成了黑鞋子,还散发着一股臭烘烘的烂泥味。
婷儿笑得直不起腰,我没好气的说:“笑,笑!都是你害的!”
她说:“怎么是我害的呢,明明是你自己英勇地跳进去的嘛!”
我一想可不是吗?不禁也乐了。鞋是没法穿了,只好提着它赤脚走回去。这段路走了我整整一个多钟头。
买这双倒霉的鞋子可费了不少劲,才穿一天,我舍不得丢,把它泡在水里洗洗。洗是洗干净了,鞋子也泡变形了,还是不能穿,气得我把它从窗口丢了出去。
第一双高跟鞋就这样结束了它的使命。
1986年11月12日
我渐渐发现这些看起来好玩的功课原来并不好玩,不仅不好玩,还折腾死人。
我的乐感不是很好,老卡不准弱起开头的第一小节,还琴的时候老师凶霸霸地坐在旁边,手里拿把尺子,手形一不对就打下来。弹错一点也得重来,休想瞒过她的耳朵。婷儿的手老往下趴,也没少挨尺子敲打,还时常被训得眼泪汪汪的。进度也越来越快,曲子排山倒海的堆下来,一看见那些黑豆芽瓣我就有点头昏。
音乐课也不好混,乐理作业难死人,时不时还得交一首创作歌曲。最可恨的是我妈给我请的声乐家教和老师反着教,不信他吧,这老头可是声乐界有名望的人,不理会老师教的吧,声乐成绩还要不要呢?弄得我无所适从,连自己本来怎么唱歌的都不会了。
这些都不算什么,最糟的是跳那些该死的巴蕾组合,什么动作都对,就是没那种“份儿”,班主任季老师教舞蹈,一天到晚骂我们似白开水,总是使劲敲着钢琴叫重来。
不知怎的,我总爱不自觉地低下头,跳其它舞好,跳巴蕾特别明显。为此季老师把我留下来一遍遍地跳,一边不停地骂:“地上是有金子还是银子?老往下看!跟你说过多少遍了,头要高高地昴起,下巴朝上,很骄傲的样子。记住,你现在跳的是天鹅,不是丑小鸭!”
我的头都快被她扭下来了,脖子也酸得要命,还是找不到天鹅的感觉。大概是做了多年丑小鸭的缘故吧!
云雁和婷儿也好不到哪里去,不过云雁长得又高又壮,运动员身材,老师认为她不是跳舞的材料,不太管她。婷儿就惨了,大家都认为她四肢修长,跳舞却缩手缩脚太可惜,便拚命押着她练功,下腰劈叉,整得她哭天喊地,一上舞蹈课就害怕。她说:我就是怕苦怕累又胆小放不开天生就这样。
只有许琳琳如鱼得水,天生一把好嗓子,中气十足,唱起美声来似模似样,音乐老师宠她得不了,决心毕业后把她送到音乐学院深造。音乐好舞蹈也不差,别看个头不高,跳起舞来却极有味儿,季老师常拿她来教育我和婷儿,说得我俩长吁短叹地羡慕她。
有一天我俩逃了舞蹈课,在我江边的屋子里坐着大眼瞪小眼,心情十分沉重。你想,学数理化不行,学音乐舞也不行,那我们还有什么用呢?我对自己全面失去了信心,我是一个一无是处的人,学不好任何一样东西。
婷儿哭了,我也很难过。我想这是因为有心理障碍,从小太压抑,整天缩着缩脑地过日子,从来不敢表现自己,喜怒哀乐藏在心里,只习惯躲在黑暗的角落里自生自灭,一到台上就浑身不自在,呆瓜似的。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从今以后,我要好好练习,为自己争口气!
我们去录了各个舞蹈的音乐,每天对着镜子练习,练得浑身酸痛,上台阶腿都抬不起来。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我都要长长的感叹一声:“终于可以睡了,真幸福啊!”
这样过了一段时间,我们自觉进步不小,婷儿可以劈下腿了,我对镜也觉有了“份儿”。谁知这天上舞蹈课,季老师仍然一连三次点我们的名:“婷儿手伸直!摇摇把头抬起来!”婷儿的手伸得长长的,我的头也抬得高高的。她压根儿就没有看,只不过顺口一溜点过来,反正八成是这些毛病。其实,我的把杆位置正在柱子后面,她坐在大厅另一头弹琴,根本看不见我。
这说明,一开始就不要给老师留下坏印象,否则永远也不可能改变过来。
我沮丧得回去狠狠睡了一大觉。
1987年1月10日
今天在路上碰见了李老师,她告诉了我一个坏消息:何韦死了!暑假的时候他们全家去旅游,车翻了,一家三口无一幸免。
天哪,多么残酷!上天为什么总是把灾难降落到好人头上呢?想起他温和迷茫的眼神,似笑非笑的神气,头上飞扬的几根白发,我的眼泪忍不住就要掉下来。
我匆匆告别了李老师,一口气跑到河边。每当难过的时候,我就会到河边去,滚滚的江水,一堆堆的礁石,岸边的青草,清凉的河风,比任何东西都能抚慰我。
我真后悔以前没有告诉他我在九岁的时候就决定嫁给他,虽然这也不过是一句孩子话,但这么些年它一直沉甸甸地压在心里。以前我总是想,再给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对他说,现在想说也不行了。
其实,也许他知道了也不过一笑,但偶尔总会想起,他曾是一个九岁女孩的幻想,也许当他这么想的时候,会脸露微笑,怔怔的出一会子神罢!
他才十六岁啊,还没有真正的开始生活,还没有体验过人生,经历过爱情,上天就早早地把他收回去了,这是为什么啊?
我虽然总是时时想到死亡,但那不是真的,那只是想象,当我无法承受什么时就逃到那里面去躲一躲。它却以这样的方式让我感受它,先是奶奶的离去,然后是婉兰的母亲,徐天天的父亲,现在是何韦……
有一首歌唱:ANGELS IN HEAVEN KNOW I LOVE YOU,(天上的天使,知我爱你)天上的天使,会替我告诉你吗?
1987年2月25日
我在家附近发现了一个教堂,每到礼拜日有很多人从很远的地方赶来听牧师讲道。还一起唱圣歌,那声音充满虔诚,无比圣洁,非常动人,有一种说不出的很感染人的东西。
我很好奇,去听了一次。牧师穿着长袍子,胸前挂着十字架,满头银发,如菩萨般慈祥。来听道的人多是农村妇女和附近的老太婆,我在中间显得十分显眼。我装出很老道的样子去问她们为什么要信教,有些说想解除苦难,有些想找个地方倾述,还有些一脸茫然,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牧师很亲爱的把所有的人称作姐妹,讲道完毕后就去听众人诉说,无论那个人在我眼里看起来是多么的肮脏丑陋,他都耐心一一倾听。我突然有点明白这些人为什么要来这里了,她们大都生活在最底层,但是她们心中的苦难与迷茫,也需要人化解。
我买了一本圣歌回去,在琴上弹奏。简单的音符呜呜地低诉,抚平我心上的折皱。
1987年4月6日
今天自习课上大家在一起聊天,谈起将来的理想是什么。婷儿想嫁个爱她的人,自己有个小院子,种些花草,养些小动物。许琳琳想在事业上做出一番成就,到底是什么事业,目前还不清楚。云雁想赚钱,打算开一个高雅的荼馆,门口上书:俗人莫入。这么一写生意肯定不会好了,这年头越是高雅的东西越不赚钱。
我的理想是这样的:当个摄影师,到处去拍美丽的照片,然后根据画面配上相益的诗,做成明信片发行。
我们越说越兴奋,越说越当真。然而下课铃一响,我们就把它抛到脑后,哄的一声散了,象炸了窝的蜂群。似乎我们能做的,只是将一件事说得没了兴趣便算了,就象吹汽球,大力将它吹彭然后砰的一声大响,一切烟消云散。
看了一些哲学书,不明白。虚荣为甚是最人性,绝望为甚是变怀疑,幸福为甚也是理性,习惯为甚是生命的内在倾象?
它还说,当一个问题无法解决的时候,就可以把它取消。这不是自欺欺人嘛,怎么做得到。多么奇怪的理论。
一个人住晚上有点冷清,不过我也不觉得如何寂寞。每天放学回来下一碗面吃,然后去河边散散步,有时和婷儿一起,有时一个人。回来练练功,弹弹琴,看看电视也就过了。我喜欢在深夜站在阳台上轻声唱歌,最近学了很多古曲,《阳关三叠》等等。还有一首《问》:你知道你是谁,你知道年华如水,你知道秋花,开得为何沉醉?
我不知道。
1987年5月21日
美术课开设了些课外活动小组,我和云雁报了扎染,就是把布用绳子扎起来放在染锅里煮,然后加上固色剂。染出来的自然图案漂亮极了,而且每一件作品都是偶然效果,不能重复的。
我和云雁很喜欢染布,把煮汤的锅拿来当了染锅。染好的布挂满阳台,一朵朵图案五彩缤纷,如满园花朵竞相开放,在风里呼啦啦地飘扬,宛如有生命一般。
星期六这天天气特别好,我俩染了几块布,想去河边捡些石头来画,然后直接坐船回家,这样下午就不能去上课了。公开逃课不大好,想来想去,云雁出了个主意,说不小心把装了染料的碗拿来装东西吃了,肚子痛得不能去上课。我瞧瞧碗里剩的黄色染料和打散的鸡蛋也差不多,觉得这个理由挺新鲜的,就同意了。
想好了理由,我俩便放心大胆地玩了一下午。星期一返校,季老师只随便问了一声,我暗暗高兴这么容易就过关了。
过了几天,我把这件事完全忘掉了,连同那只装了染料的锅。
又过了几天,婷儿来和我一起做饭吃,顺手把那只染锅拿来煮了一锅汤。那汤有点黄绿黄绿的,我俩都没在意,仍然把它喝光了。
等到肚子痛得要一趟趟跑厕所的时候,我才想起云雁编的谎话成了真。听说生鸡蛋可以解毒,我俩捏着鼻子吞了好几个,恶心死了。
婷儿得知原委,把我骂个半死,又去骂云雁,说应该报应到她身上,结果让自己当了替罪羊。云雁跳脚之余,发誓再不撒这种倒霉的谎了。所以后来我们再逃课的时候,就一律说:睡过头了。
1987年6月19日
今天我坐车时遇到一件可怕的事。
事情是这样的:我在车上是坐着的,有一个男人站在我的旁边。本来我没有注意他,后来我感觉有一个东西老在面前晃,因为眼睛不好,没看得太清楚,还以为是他提着的猪肝什么的。后来一个急刹车的时候,他顺式凑到面前,我才看清了原来是……是男人的那个东西!
我从来没有见过,没想到它是这么的丑陋,这么的可怕,这么的令人恶心!象一节香肠,一条鼻涕虫,一堆红色的长毛的烂肉!我抬头看了他一眼,他竟然对我微徽一笑,吓得我急忙低下头,大气都不敢出。
他就这样一直居高临下的站在我身边,带着无耻的笑容。我躲也没处躲,叫也不敢叫,心砰砰乱跳,只得紧紧闭上眼睛。
好不容易下车了,我浑身都被汗水湿透了。远远的还看见他向我挥了挥手,他怎么能这么明目张胆呢!八成是有病。对了,我想起来了,有一种病叫露阳僻,就是象他这样的。
我偷偷看看别的男人,裤子里平平的,不象藏得有这么大一堆东西呀,这真是叫人奇怪。
1987年7月7日
今天是牛郎织女相会的日子,想起秦观的词: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好一句胜却人间无数!
正在看星星,妈妈又叫起来了,因为她发现我的洗脸帕子又没有拧干,墨水又甩在墙上了。我真想不通她怎么有那么多事情看不惯,我活得好好的,就算有许多坏习惯,天又不会因此塌了下来。干嘛这么紧张!
真希望开学啊,可是这才开始放假。一个人住多好,自由自在的。妈妈有一次问我一个人住在江边怕不怕,言下之意有点不放心。我怕她不让我一个人住了,连忙说不怕不怕很好很好,说得太过由衷,又担心起她会说我孤僻冷漠,一点不恋家,
又解释说主要是条件比学校寝室好。
盼望一本好书,一部好电影,一个好朋友,一曲震撼灵魂的曲子,一个无人处可以鬼叫!妙呜,妙呜!
1987年8月19日
婷儿和徐天天的事被父母知道了,把她关在家里,不许她再去见他。婷儿哭肿了眼睛,又宣称要绝食,父母才放了她出来,但是不许她单独出门。
这样我就又成了她的掩护体,而且还得陪着她一起去一起回来,装做是我们俩人出去玩了一会儿。她们俩谈恋爱,我插在里面真是没意思透了。
有时候她到了徐天天家,我就一个人出去逛逛,等到时间差不多,再去把她接回来。这种滋味真是凄凉。唉,谁叫我跟她小学起就同学呢。
他们俩中间有点误会,老是在争吵,徐天天埋怨她不是真的爱他,父母一吓就退缩了。婷儿不肯为了他和父母搞得太僵,又认为他不体谅她的处境,各自都有气。
后来她又被管严了,只能我替她当信使,在他们中间传信。徐天天吉它弹得很好,我就去跟他学吉它,总不能白跑一趟吧!
每次去我都绷着一张脸,坐得离他老远,但是他总有法子让我一会儿就丢掉这种装出来的姿态。我们很少在学吉它,总是不停的说话,说的主要是有关婷儿和他们俩的关系。他妈妈对他非常溺爱,只要我们在屋里聊天,她决不会进来打扰,有别的女孩子来找他,她会说他不在家。我想只要他和任何一个女孩在一起,她都会对后来的那个说他不在家。
这使我感到有一种犯罪感,又有点刺激。渐渐的我有点想去又怕去他那里了。去了总是与他吵,说他这不好那不好。然后回来向婷儿报告谈话内容,她总是反复问我他说的关于她的每一句话。她的痴情使我非常感动,我决心要帮她帮到底。
徐天天开始给我写信,当然写的都是关于婷儿的事。我把他的信给婷儿看,在回信里继续伤害他,把他说得一无是处,说婷儿给他害惨了。仿佛不使劲伤害他,我的心就不能平静似的。
有一天下午婷儿给我看了他给她的所有信件,信很多,堆了一地,我们坐在地板上一封封的看。每一封都写得很长,充满了动人的话语。如果说在这以前我不知道什么叫做爱,那么现在我知道了。婷儿却看一封撕一封,认为都是些花言巧语。我隐隐感到这些信是不该毁掉的,但是我没有阻止她。
后来我们把撕掉的信烧了,风吹来,那些信的尸体如黑色的蝴蝶般飞舞。婷儿脸上迷朦的、带着一点决然的、痛惜的表情,连同这一天灿烂的阳光,窗外的绿荫,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里……
1987年10月5日
这学期我们开始有些演出,每次都要选一些人参加,每次都没有我。每当选的人在排练或去演出了,我们这些落选的人就没人管了,要么上自习,要么在琴房练练琴。稀稀拉拉的人坐不满教室,个个垂头丧气,凄凄惨惨的。
这种情况下,我就在琴房使劲弹琴,大大超过了进度,也算是一种收获吧。
现在我想起婉兰的话,发现她说得有道理,我的耻辱是自己造成的。是呀,为什么我学什么都学不好呢?这能怪别人吗?
班上的女同学是那么活泼开朗大方,花蝴蝶般讨人喜欢,我却似长在石阶上的青苔,沉默阴暗潮湿。我多么想象她们一样啊,为什么我是如此的不同呢?
一天又一天,我默默地走过。深夜里,独自唱着舒伯特的小夜曲:我的歌声穿过黑夜向你轻轻飞去,在这幽静的小树林里,爱人我等待你……
没有要等待的爱人,没有要等待的明天……我缩在藤椅里,在黑暗中拥抱自己。
1987年10月28日
市里要举行一次大型的合唱比赛,学校和单位都可以参加,一等奖是一台大彩电。那时候彩电还不太普及,校长一听,立即决定让三个年级的幼教班去参赛,立志要捧回大彩电。
每天下午我们三个班的一百个女孩子在大操场排练,音乐老师舞蹈老师提着话筒在台子上指挥,校长也陪着练。秋天的太阳热辣辣地烤人,人人脸上都是汗水和灰尘。我们班全部分在前排配舞,十几个曲子连唱,唱一种我们跳一种舞。一会儿是现代舞,一会儿又扭起了秧歌步,二三十个人穿来插去,乱哄哄的似一窝蜂。指挥的老师一忽儿东一忽儿西,喊得声嘶力竭。人累了脾气就不好,一个动作不对便叫齐刷刷定在那里,不管那个动作是单腿独立还是跪在地上。
比赛那天我们一百个女孩子穿着一式的白衬衣,红裙子,配红色领结,全都长发飘飘,整齐得不得了。不知是看在这么多漂亮女孩的份上还是我们真的表演得很好,我们终于如愿以偿地捧回了大彩电。第二天的广播里也传出了我们的歌声。
校长笑得合不扰嘴,一高兴发了我们每人两块钱。两块钱虽然不多,却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自己挣的,我琢磨着应该买件礼物送给父母。两块钱,能买什么呢?我想了半天,买了一张男式手绢,一张女式手绢。
回家眉飞色舞地描述的比赛盛况,未了拿出两张手绢。谁知妈妈眼睛看到电视里去了,爸爸呢,正忙着往酒杯里倒酒呢!我顿时象泄了气的皮球。
1987年11月9日
十一月了,深秋的景色格外美丽,江边的芦苇开了,白蒙蒙的一片,比人还高。落叶铺满青石板路,踏上去沙沙地响。光秃秃的树枝千姿百态,蛋黄似的太阳懒懒地挂在枝上……
我们四个人上山采了芦苇回来,便爱上了这秋色,一致决定买胶卷来照相。可是我们每周只有五块钱零用,四个人加起来也不够,怎么办呢?
婷儿说:“我们去向徐天天借吧,他上班了,有工资。”
我说:“班上这么多同学,干嘛老远的巴巴向他借?”
许琳琳笑:“摇摇你真笨,她是想找个机会把断了的线接起来呢!”
婷儿给她说中心思,面上一红,嘴里却不肯承认,“我还不是为了大家,不借就不借,不照相就是了!”
云雁打趣:“怎么不借,千载难逢的机会呢!”
顷刻之间,一封声情并茂的借债信就写好了:
债主徐天天:你好!
不知你近来钱可有多余?我们遇到经济上的严重困难,万般无奈中想起了你,非常希望你能够大力赞助。
既然向你借钱,原因嘛还是向你说明。你瞧,秋天山上的落叶怎样?秋天江边飞扬的芦苇怎样?秋天江上弥漫的烟波怎样?秋天的孤岛怎样?在秋风中在孤寂的小径上踏落叶归去怎样?在秋天的 阳里抱着吉它歌唱怎样?抛开世俗的烦恼,在秋波上荡起双浆做一回渔家女怎样?离开了现实世界,回复到那遥远的古代,去体验那“离人心上秋”的浪漫怎样?
啊,面对如此良辰美景,怎不叫我心醉神往?啊,今年如果不能留住它,明年也许我们已经“物是人非事事休”了。你说,怎不叫我们心碎神伤?难道你忍心让我们辜负这良辰美景吗?如果你愿意支助我们照相,区区二十元对你来说不会是很困难吧?如能相助,我们将感激不尽!
在秋风中狂热的:
云雁、婷儿、摇摇、许琳琳
1987年11月18日
信寄出去了几天,迟迟没有回音,婷儿开始后悔,不住问我:“这么做他会不会瞧不起我?”渐渐的我也感到有些不安,四个女孩向一个男孩要钱,挺没面子的。要是人家不理睬,这丑可就出大了。想来想去,我们又写了封信去。
债主徐天天:你好!
上次的事,现在我们改主意了。一来我们经过考虑,认为麻烦别人不好。二来让你经济紧张过意不去。三来不想欠你人情。四来芦苇已败菊花已残。五来考试考得不怎么样,心情不好,六来头发已剪,难以梳好古装。七来练功扭了脚。八来……所以我们决定去买一套武侠书,去和书中人物同哭同笑同豪迈,同样也可以使我们开心好多天。所以债主徐天天,实在万分对不起,让你白紧张一回,在此我们向你表示万分的歉意!
在秋风中复归平静的:
云雁、婷儿、摇摇、许琳琳
信才寄出去,徐天天就到学校来了。我们正在琴房练琴,他蓦地出现在窗口上,吓得婷儿叫了一声便呆在那里。
他走得热了,外衣搭在肩上,头上还在出汗,脸上却挂着一个坏坏的笑容。他把钱递过来,婷儿低下头说:“我不要了!”
他问:“为什么不要?不是巴巴的写信来吗?”
这时我们全都停止了弹奏,个个竖起耳朵听--只听得婷儿恨恨地说:“你真骄傲!”
他笑了,“你不傲吗?”说着把钱放在琴上,收回手的时候在她头上摸了一下,说:“头发还是留长的好。”
然后他就走了,然后我们才清醒过来,然后婷儿--噢,她哭了起来。
1988年3月6日
父亲不知犯了什么事,被人诬陷不廉洁,还没有来调查情况是否属实,报纸上广播里就大肆宣传,搞得沸沸扬扬。
不廉洁?真是天大的笑话,说这话的人只要到我们家来看一看就知道了。我们没有一件时髦的家具,地是水泥地,墙上光溜溜的,冰箱是单门的,洗衣机是单缸的,电视还是黑白的……这还是这几年有所好转的情况。早几年哪里有这些东西,连妈妈去参加别人婚礼都没有一件穿得出去的衣服,还是借邻居的。看着她小心地穿上借来的衣服,我真是为她落泪。还有我,这些年冬天我从来没有穿暖过,鞋子没有一双不是漏水的,除了他们没顾得上给我添制,更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没有钱。我省下零用钱买衣服,只能买便宜的晴纶毛衣,穿几层都不暖和……说起来令人难以置信,可是这是真的,没有人比我感受更深。不廉洁?说谁也说不到他身上来啊!
后来隐约听妈妈说是因为他坚持原则,得罪了领导。虽然调查后证实是清白的,但是舆论已经造出去了,影响很坏。父亲一下子灰心了,垂着头坐在床沿上,无比沉重地说:“我干了一辈子革命,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结果……我累了,再也干不动了……”
他是那么的苍凉,那么的落寞,那么的心力交悴……我真想去安慰他,但是平日他高高在上的,从来不和我谈心,一时难以亲近。我只好默默地在他身边站了一会儿就走开了。
晚上做了一个梦,梦见父亲去世了,棺材抬到教室里来,我哭了又哭,伤心不已。然后妈妈挺着大肚子来了,我吓得不得了,对她说这个年纪再生孩子会死的。她却面无表情地说:组织上同意我再生一个。我听了这话感到无比绝望,又痛哭起来……
一个奇怪的梦,不知是什么兆头。
1988年4月21日
我的一个堂兄准备参加八月份的托福考试,嫌家里太吵,搬来与我同住几个月。我一听就很不高兴,我一个人过得自由自在的,突然插一个陌生男人来,要多别扭有多别扭。
他一来,我就不能放肆地跟着录音机乱唱英文歌,只穿内衣在阳台上压腿,约女同学来住也不方便。更不能与一帮同学开生日会,胡闹一通。本来我上厕所从来不关门,这下也得改过来,真是诸多不便。
可是这又不是我的房子,我不乐意也没办法。
他是一个高高瘦瘦的、肤色白净的、戴眼镜的男人,一幅文弱书生相。我不喜欢男人太白,也不喜欢男人戴眼镜。还有,他也瘦得过份了点,胸骨象马一样突出,脸象用刀削了一片似的,手上全是粗大的骨节,腰细得和我差不多。总之看哪儿哪儿不顺眼。
一整天我都撅着嘴,板着一张脸不说话。晚上他做好了饭,在桌上放了两副碗筷,看着我也不叫我。我本来不想吃他做的饭,但他不叫我我偏要吃,又看见有我爱吃的香椿炒鸡蛋,不吃白不吃,就老实不客气的坐下来添了一大碗饭。
为了快些吃完,我狼吞虎咽的,比平时快了三倍。他却不吃,瞪着我。他越瞪我我越吃得快,就呛住了,咳了起来。
他忍住笑说:“别着急,慢慢吃,没人跟你抢。”我白他一眼,他又说:“不够还可以再煮点。”
这不是绕着弯儿骂我饭桶吗?我就说:“你才是饭桶!”
他笑了,“终于说话了!干嘛不高兴呢?不乐意我来住?其实我来了好处可多了,第一,我可以给你做饭,照顾你。第二,有人给你作伴,和你说话。第三,晚上不怕坏人进来,对于你的安全是一大保障。第四,闷的时候可以跟我吵吵架。第五,学校要是有人欺负你,我可以替你打抱不平。第六……”
他一口气说了十七八条理由,连假装家长在我的考试卷子上签字都说出来了。我已经不气了,很想笑,又不愿让他太得意,就拚命忍住。
他说完了,又瞪着我看,见我没反应,叹了口气说:“天底下竟然有不爱笑只爱生气的女孩,这可怎么才好?我最怕女孩子生气了,这样吧,我给你讲个笑话。有一个新入伍的士兵正在吃馒头,长官突然走到他身边,他很紧张,啪地跳起来行了个礼,大声说:报告馒头,长官吃完了!”
哈,有点意思!这下我再也忍不住,咯咯笑起来,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报……报告炒……炒难蛋,堂兄……吃完了!”
1988年5月5日
有一天我正在家里练琴,婷儿哭着冲了进来,断断续续地说徐天天和别的女孩约会,还当面给她介绍,气得她一路哭回来。
“不会吧?你们不是挺好的吗?上周他才来看过你呢。”其实我能感到徐天天挺风流的,不然怎么有那么多女孩找上门去?就得我在他家看到的那样。不过不能说出来刺激婷儿。
她摇摇头,“你不知道,他说我俩隔得远,难得见一次,我都不肯多陪他多玩一会儿,一到了时间就要走,一点留恋都没有。可是回家晚了妈妈起了疑心以后就更不好见面了。他认为我不够爱他,我认为他不体谅我,每次都为了这个原因吵。他把住门不让我走,说再这样他就和别人好了。我知道他有许多女孩追他,可没想到他真会这么做……他还打了个比方,说什么身边的椅子空着没人坐,放着占地方,还要打扫,不如让别人来坐……你说可恨不可恨!”
她气得这样,我当然不敢火上浇油。恋爱怎么会是这样的呢?怎么会因这些细碎的小事闹翻呢?不过我没有恋爱过,没有发言权。
可是他俩真的就为这么个原因闹翻了,每周不再见面,婷儿整天失魂落魄的,一有空就抓住我不停的说他。看见什么都能联想到他身上,然后自嘲的说:“万事万物都使我想起他,无时无刻。”
我的脑子里塞满了徐天天的各种形象,一会儿是深情款款的痴情郎,一会儿是拈花惹草的花花公子。一会儿是才华横溢的诗人音乐家,一会儿又是卑鄙无耻的小人……弄得我也糊涂起来,今天劝她和他好,明天又劝她分手算了。
我又开始给徐天天写信了,一来我感到婷儿是希望我和他联系的,好让我在中间传递他们的信息,二来我也有点喜欢收到他的信,他的信写得很好,很有文彩。还有……还有就是无聊,反正闲着没事。(大家都对我失望了,没人逼我我的成绩反而突飞猛进,数学都能考到七八十分,其它科更不在话下。所以闲的时间空前的多。)
在信里我总是帮着婷儿说他的不是,有时说得很过份,他也总是很大度的容忍。或者无限伤感地说:你确实是一个傻乎乎的笨笨。有一次只写了一句话:收到你的信,失望之极……我亲爱的摇摇。这句话使我也伤感起来。
是婷儿在和他谈恋爱,可是和他通信的是我,和他见面的也是我(我总是替婷儿去送回或拿回什么东西),这算怎么一回事呢?
1988年5月10日
我对堂兄说了婷儿的事,他认为恋爱中的人根本不在乎别人的意见,婷儿只不过是需要一个人倾述罢了。外人也没必要插手进去,越帮越忙,不帮他们自已倒好了。所以我大可不必操心这么多。
可是他不知道我已卷进这件事里,欲罢不能。
未了他问:“你自己的故事呢?”
我有点遣憾,“没有。”不知道何韦算不算?算了,不跟他说,他会笑话我的。
他作恍然大悟状:“呵,你还小呢!”
我又不服气了:“我十五岁了!”其实我比班上同学至少小两岁。不过十五岁对于我来说已经很大了,十岁的时候我就认为自己很大了,何况十五岁。
“呵是是,摇摇小姐十五岁了,可以谈恋爱了。但是首要任务是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嗤,天天向上,那得长多高。
我问他:“你呢?有没有女朋友?”
“大学时有过,一毕业就吹了。”
“为什么?”
“因为现实的原因。”
“什么叫现实的原因?”
“她分到别的城市了,就是这样。”
“真正的爱情不会因为世俗的原因破裂。”
“那是理想中的爱情,现实中寥若辰星。”
“好吧,那么你为什么要考托福出国?是对爱情失望吗?”
“不是,只是我想出国。”
“为什么?”
他叹了口气,“你还小,不明白的。”
谈话到此结束。不说我怎么明白?有什么不明的的,我都这么大了。
1988年5月18日
堂兄拾到一只麻色的小猫,把它收养了,天天给它喝牛奶,自己蹲在一旁充满爱怜地看。我有点感动,对小动物都这么好,心地一定很善良。
这只猫温顺善良内向,经常一声不吭。偶尔叫一声,那声音颤悠悠的,听着怪可怜的。它睁着两只清澈的眼睛,对人充满了信任,一唤就过来了,很讨人喜欢。
他给小猫取名麻妹(是只母猫),却叫它小丫头,叫我大丫头。这样听起来好象有两个人在伺侯他似的。其实都是他在照顾我,饭也是他在做。偶尔我过意不去主动做一顿,他就显得很高兴,努力多吃一碗。
傍晚有时我们一起去散步,麻妹趴在我肩上。要是放它下来,它就会着着急地大叫,寸步不肯离开人。
他认得各种植物和昆虫,让我拔起一种花吮它的花蜜,真的很甜,以前我从来不知道这种花可以吃。他还能从满天飞舞的蜻蜓中辩认出哪一只是公的,哪一只是母的。我不相信,他就捉住它们,告诉我公的叫大青头,全身是青色的,母的叫花大头,身上有一条条的青白相间的花纹。果然是这样的,看完了他会把它们放了。
我有一件轻纱似的长袖裙子,是极淡的红色,一抹淡淡的胭脂似的。每当我穿上它,他的目光总是久久地停留在我身上,象手一样轻轻抚遍我。我喜欢这种感觉,它使我感到自己美丽。所以散步的时候我总是穿着这件衣服。
五月的河岸开满一种叫过路黄的野花,大片大片的,放眼望去,远远近近,满眼都是鲜嫩的绿与黄。我穿着淡红的纱裙坐在花丛中,在他充满赞叹的目光里,感觉自己无比美好。
我们在繁花盛开的河岸坐很久,直到暮色渐渐降临,对岸的灯火一点点亮起来。
烂漫的野花,飞舞的红蜻蜓,缓缓沉没的夕阳,绚丽的彩霞,从河上吹来的带着潮气的清凉的河风,空气中的花粉味道和青草气息……一切多么美好,美好得使人想要落泪。
1988年6月23日
堂兄背英语背得头昏眼花,面色苍白,站起来晃晃荡荡的。他说满脑子都是飞舞的单词,梦里尽是奇形怪状的字母,一看见英汉大词典就想吐。
这倒跟我做数学题时差不多,所以我很能理解他的心情。不过数学是必须学了,托福又没人逼他去考,是他自己心甘情愿受苦的。
他把书一丢,说要请我出去吃饭,轻松一下。我正闲着没事,欢呼了一声就去换衣服。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单独请我吃饭呢,虽然他是堂兄。我很高兴他把我当大人看待。我们吃了许多东西,又喝了不少葡萄酒。他有点醉了,兴致很高,话象流水一样倒出来。
回到家他拿出一件红色的游泳衣给我,说道:“这件游泳衣是前几天买的,忘了给你。你的皮肤白,穿红的好看。”
我谢过他接过来,大红的底子上布满黑色圆点,七星瓢虫似的。是紧身的,不是那种满身恶心的小泡泡,我有点喜欢。
他说:“你去换上我看看!”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去换上了,走到客厅的大镜子前。红色果然很衬我的皮肤,看上去显得晶莹剔透。泳衣紧紧地贴在身上,纤毫毕现。我有点不好意思,正想转身去换了,他一下子抱住了我,手抚在我胸前,喃喃说:“你真美……”我的头一阵发昏,几乎要软在他怀里。他从我脑后的发梢吻到脖子上,我看见自己赤裸的手臂上起了一层小疙瘩……
我推开他一言不发走回自己房间,想锁门才发现锁坏了。我的心砰砰乱跳,躲在门后飞快地换下泳衣,生怕他进来撞见。没有,他没有跟进来。
我藏了一把剪刀在枕头底下,一晚上都没有睡好。我想象他进来后的各种情况,反复练习我要说的话,也想好了他要说的话,设计了不同的结局……但是直到天亮,他也没有进来。
不知为什么我非常失望,甚至生出些怨恨来,不知是因为他非礼我还是没有非礼我。我带着幻想落空的沮丧心情,轻轻走过他紧闭的房门,上学去了。
1988年6月28日
今天我们放假了,我收拾东西准备回父母家。他突然走了进来,说要和我谈谈。(这几天我们一句话都没有说,甚至没能照面。回来他房间的门总是关着的,桌上放着给我留的饭菜。)
他为那天的事道了歉,解释了半天,反复强调是他喝醉了。(真醉了还能记得那天的事?)我低着头一言不发,那情景好象是我犯了错误他在教育我一样。我感到我们之间变得非常陌生,非常客气,非常小心,非常不自然,非常……
未了他试探着问:“我们……还是一家人?”
他为什么不说我们还是朋友,我从来没有把他当做过亲戚。不过这话也不大好说,我们的确是亲戚。我只得点点头。
他好象松了很大一口气,殷勤地说:“我帮你拿行李下楼吧!”
我们在楼下分手,阳光照在他瘦削苍白的脸上,一缕头发被汗水粘在脑门上,突出的骨节看着都硌人……显得那么落寞,那么落魄。我心里充满了叹息,我想我再也见不到那个散步时眉飞色舞滔滔不绝的男人了,从此以后,他只是--堂兄。
1988年8月1日
暑假里我老往徐天天家里跑,除了替他和婷儿传书带信,又跟他学吉它。我已经可以弹好些曲子了。每次去都玩得很高兴,越这样我越感到内疚。有时就忍不住又要说他坏话贬低他伤害他,以至他恼怒地说,每次去的都不是我,而是婷儿的代言人。
我叫他丑丑,说他外表丑心灵也丑,辜负了婷儿的一片痴心。他叫我笨笨,说我学吉它笨做人也笨,无原则的帮着婷儿,从来不用脑子想想,她说什么就是什么。我赌气说那我就叫任厌之吧,随便别人怎么讨厌。他笑了半天然后说为什么不叫任喜欢,我说又不是国宝大熊猫,人人都喜欢。我们就这样互相攻击,不亦乐乎。
婷儿终于忍不住了,要我陪她去找徐天天,我当然义不容辞。
她特意穿了徐天天最喜欢的白衬衣配蓝色长裙,长发披肩,很清纯的样子。我觉得她很美,很温柔,很……反正是男人喜欢的那种类型。我要是男人也会爱她的,所以她有资格得到更多的关怀和宠爱,发发嗲就能得到一切,谁也不忍心拒绝她。不象我,八辈子没有撒过娇了,想要什么自己省下零用钱买,想做什么自己去做。求父母都没有用,何况别人。就象这把吉它,还是徐天天赞助了一半的钱买的,他虽不要我还,我还是还给他了,存了整整半年才够。
在她旁边我象一只呆头鹅一样,有时候我有点惆怅,有时候又被她吸引,我喜欢看她细细致致的做事,满脸痴迷地说爱……我要象她这么美,也会有人喜欢我吧?
今天天气特别热,我们坐在闷得象蒸笼的小吃店里,面对着小笼包子和排骨豆芽汤谁也吃不下去。我感到油腻的桌面,喧闹的吃客,店小二肮脏的围裙,粗瓷的大碗,甚至充满细菌的空气,都和美丽纯洁浪漫动人的爱情格格不入。
婷儿因为心中乱七八糟的塞满了爱、激动、忐忑不安……所以装不下食物。我呢,因为没来由的忿忿不平,也只喝了一口汤。
在车上又挤了半天,才到了徐天天的家。婷儿不敢上去,叫我去约他下来,我只得硬着头皮上去。其实我也很怕他那个老母鸡似的妈妈,但愿她不在家。
真倒霉,开门的是他妈妈,她肥胖的身子把门堵得严严实实的,看不见里面。她冷冷地打量了我一番,老实不客气地说:“徐天天不在家,你是谁,找他有什么事?”
在她审视戒备的目光下,我不由两腿发软,嘟囔了一句:“我是谁无关紧要,他不在就算了!”作贼一样溜下楼。
婷儿在楼下等我,闻言很失望,又怕是他妈妈骗我们,很不甘心地跑出去张望。恰巧他妈妈走到阳台上,也正向下张望(大概是看我走了没有),吓得她一溜烟跑了回来。
天渐渐地黑了,我俩坐在楼下的台阶上,又饿又热又累又担心他妈妈下楼来发现我们。婷儿开始还编些故事,想象徐天天搂着个女孩经过这里,她就站起来默默地看着他。假设他的女友是一个穿红裙子短头发的活泼的女孩(总之不能跟她是一个类型的)……后来左等右等不见人来,就哭了起来,呜咽道:“似此星晨非昨夜,为谁风露泣中宵。”
咦,她感叹什么,我才是凑的哪门子热闹呢!
1988年9月27日
夏天在婷儿细碎的诉说中慢慢过去了,新学期开始的时候,电器班的一个男孩子开始每天在上学路上等待婷儿。
他是一个高大帅气的男孩,为人很腼腆,虽是在路上追求女孩子,也一点不讨人厌。他不怎么说话,只是默默的远远的跟在我们后面。(我和婷儿总是一起上学放学),周未回家的时候,他会早早地买好船票,等我们上船。婷儿一路上与我说笑,并不搭理他,只偶尔用眼角余光向他一瞟。
渐渐的,婷儿不再和我一起上学放学了,傍晚也不再来和我一起在江边散步了,换成了那个电器班的男孩子。后来,又有人看见他们两个手拉手地去看电影。我才发现她好久没有对我念叨徐天天了。
我不大喜欢这个男孩,徐天天比他有趣多了,但是他胜在好脾气,婷儿做什么他都陪着,从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