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匈奴 第二章(5)
杨干大没有理会婆姨的话,他还是将瓦罐搬出来,小心翼翼地将里边盛的东西“呛啷呛啷”倒在沙毡上,然后一样一摊,细细地数起来,甚至连麻麻钱那些“乾隆通宝”、“道光通宝”、“光绪通宝”这些字样不同的,也分摊另放。最后,他伸了伸疲劳过度的腰,是的,这些钱准确的数目,正如婆姨方才向他通报的那样,而且,这些钱,为三孔窑洞接口,确实也差一点。为土窑接一个石口,并不比另圈一面全新的石窑便宜,因为石窑的窑腿细,省工省料,而土窑的窑腿粗,一孔窑与一孔窑之间的间隔又大,因此,要想将窑面齐刷刷地贴上一层细石料,用料和工程量也是不小的。杨干大想到这里,叹了口气。
“村上老五家的小子上了新学,你知道吗?”杨干大试探着问婆姨。
“听说了!”婆姨答道。
“听说,有多几家都在乍舞,也想让孩子去上!”杨干大又说。
“各家有各家的光景,各人有各人的算计!”婆姨仍然淡淡地回答。
“你是在给新儿纳鞋底吧。这孩子,越大越匪,一双鞋,不等一个月,前边就开了蛤蟆口,露出了脚指头!”杨干大这时转变了话题。
听说提到他们的儿子,婆姨脸上露出了笑容。她抿着嘴笑了笑,没有言传。
杨干大继续说:“新儿他妈,你说,咱们的光景也不薄,说起话来,也是个人前的人,那别人家的孩子能上学,咱们新儿,是不是也背上它一回书包?”
“你看着办吧!你是掌柜的,杨家的主意得你拿。”
“这么说,你同意了?”杨干大一听婆姨这话,高兴得差点要喊出来。
“新儿也是我的孩子么,他成龙变虎,我比你还要高兴!”
“我的好婆姨!”杨干大一阵高兴,他想不到这个问题竟这样轻而易举地解决了。他拉住婆姨的手,真想咬她一口。
“小心针扎了你的手!”羞红着脸的婆姨说,“你就是心偏,光记着新儿,根本心里就没有蛾子。”
婆姨要杨干大赶快把瓦罐收拾起来,她说他是穷命,腰里有了两个,就烧得不得了了,显富,还不赶快藏起来,当心过路人听见了响声,晚上来撬门。
杨干大应承着,他捡起这些摞成一堆一堆的银钱,往瓦罐里放。可是,在放的途中,又记起了圈窑的事,婆姨这样痛快地答应了,这使他感到意外,同时,也令他感到自己对不起婆姨,对不起自己当年结婚时许下的口愿,于是他对婆姨说:
“上学自然是好事,可是,新儿一上学,圈窑的事就得往后搁一搁了。孩子上学要花销。新儿他娘,不知你想到这一层没有?”
“想到了!”
“要不,让孩子学吹手吧。‘种麦不如种黑豆,念书不如学吹手’,孩子学成了吹手,也是风风光光、吃香喝辣的一辈子,且省下了上学的开销,这样,圈窑的事也误不了。咋样,你说哩?”
“不!当那低三下四的吹手干啥,坏了门风,还是让孩子上学吧!窑不圈了,新儿学成了本事,成了人前的人,比留给他三孔接口石窑,要体面得多。再说,他有本事,他手里把这窑圈起来,不就得了!”
“好婆姨,你真有见识!”
杨干大这回彻底是高兴了。他把瓦罐重新放到窑窝里,又用布缦遮好,然后溜下了炕。“我出去说个话。”他对婆姨说。接着他出了门,下了坡坎。他的五岁的小女儿杨蛾子,正和一群女孩子在畔下面的官道上跳方。他喊叫了两句,让她把裤子提起来,把裤带衿好,不要让裤裆吊在半胯里,这么大的女孩子了,不像个女儿家的样。他在喊叫的同时,扬起头来,朝山头上看了看,看那在山上拦羊的杨作新,随后,他就到孩子已经上学的那家,打问情况去了。
通往山顶的那条又细又长的小路,千百年来被人的脚步千百次地踏过,被牛的蹄子驴的蹄子羊的蹄子千百次地踩过,小路十分光滑和坚硬,像一条白色的带子,穿过弓一样的山脊。路旁生长着牛蒡草和一丛丛的马莲草。小路尽头,是那棵杜梨树。杜梨树已经十分古老,斑驳的树皮,粗壮的树身,伞一样的华盖。树上,有一个半大孩子,倚在靠近树梢的枝桠上,正在摘杜梨果吃。这是杨作新。
树上的杜梨果很密,一圪塔一圪塔的,不过这些还都是青的,或者褚红色的,也就是说,还没有完全熟透。熟透的杜梨果,是酱紫色的,或者粗粗一看,像是纯粹的黑色。这酱紫色的杜梨果很甜,果子像豌豆粒那么大,里边有一个核儿,核儿和皮的中间,是一层薄薄的蜜一样的果肉。
有几只乌鸦也在树上落着,和这孩子抢食吃。乌鸦的身子轻,眼睛尖,鼻子灵,因此,那些最先成熟的杜梨果,往往被它们先吃了。它们能够在绕着树飞的同时,轻而易举地找到那些熟得快要落下来的果子,哪怕果子在树梢上。它们落在树梢上,晃晃悠悠地,用嘴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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