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匈奴 第十四章(3)
伤兵为蛾子讲了许多的战斗故事。作为对等原则,蛾子也为伤兵,唱了许多的陕北民歌。他们之间的关系,现在已经十分亲密,亲密到可以唱那些酸曲的程度了。原来,在唱酸曲方面,杨蛾子也是一把好手。其实,在每一个外表一本正经的姑娘的内心深处,谁没有产生过非分之想,谁没有萌动过那种有些轻浮的念头呢?只是当她们在没有遇到可心的人以前,严格地把握自己,而将那些伴随着她们成熟过程的,给她们以耳濡目染的酸曲,毫不动容地装进心里,以便有一日对着心上人吟唱。
“那是一首叫《大女子要汉》的酸曲,我从十三上就会唱了,”杨蛾子盯着变幻无穷的夜空,深情地说道,“只是,我会唱是会唱,可从来没有给一个男人唱过!我只是晚上睡觉的时候,一个人躲在被窝,一边流眼泪,一边低声唱,或者,在山上受苦的时候,瞅瞅四下里没人,扯开嗓子吼上一阵。伤兵大哥,这歌酸着哩,你听了不要笑话我!”
蛾子说着,朝窑里瞅了一眼,看杨老太太不知在窑里忙活什么,并没有注意到她和伤兵,于是胆子大了,清清嗓子,唱了起来:
十七八女娃门前站,
公鸡倒把个母鸡断,
女娃泪不干。
哎哟,
女娃泪不干!
娘问女娃为啥哭,
没吃没喝有你大,
针线不会有妈妈。
哎哟,
针线不会有妈妈!
每一段歌词完了后,都有一句撒娇似的“哎哟”作为副词。如果配上简谱,这“哎哟”是这样唱的: 。伤兵听得有些呆了,从那柔美的声音中,听出了一种女性的温柔和渴求。他对陕北话应该说有一点顺耳了,只是,这个“公鸡倒把母鸡断”的“断”字,他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于是便打断了杨蛾子的歌唱,请教这个字。“这还不明白吗?”杨蛾子羞红着脸说,“断,就是‘撵’,就是‘赶’,就是想要……‘踏蛋儿’!”杨蛾子咽下了最后一个字眼,她不说了。不过伤兵已经领会了她的意思,他说:“噢,女娃家站在自家窑门口,看见公鸡在撵着母鸡,于是动了心思。”
“你还让我唱耶不唱!平白无故地打断人家的话,我不唱了!”杨蛾子说。
伤兵见了,赶紧央告他,说自己再也不插杠子了。
“这就好!”杨蛾子说。说罢,续上前面的,又唱起来———
叫一声妈妈你听话,
奴家长得个这么大,
不给奴家寻婆家。
哎哟,
不给奴家寻婆家!
叫一声女娃我告诉你,
一来为你真小哩,
二来妈妈舍不得你。
哎哟,
二来妈妈舍不得你!
叫一声妈妈我告诉你,
我嫂嫂和我同年岁,
人家妈妈咋舍得?
哎哟,
人家妈妈咋舍得!
叫一声女孩你听话,
你大大回来寻个女婿,
秋后再出嫁你。
哎哟,
秋后再出嫁你!
叫一声妈妈我告诉你,
你和我大大同床睡,
我咋能等到秋后去?
哎哟,
我咋能等到秋后去!
叫一声女娃没黄水,
院邻家听见欺杀你,
不怕人家笑话你?
哎哟,
不怕人家笑话你!
叫一声妈妈你听话,
女娃我今年刚十八,
一心就想抱个娃娃。
哎哟,
一心就想抱个娃娃!
歪说好说你没血鬼,
你大大回来要打你,
妈妈我不拉你。
哎哟,
妈妈我不拉你!
三打两打尽他打,
人要眉眼做什么?
我的就儿妈妈。
哎哟,
我的就儿妈妈!
撩起个棍子拉下打,
叫你死在这个家,
不叫你寻婆家。
哎哟,
不叫你寻婆家!
唱到这里,杨蛾子的歌声停了下来。这次,不是人家伤兵插一杠子,又有什么问题要提,而是蛾子主动停了下来。伤兵正听得出神,见歌声突然停了,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还以为是完了。“没有!”蛾子笑着说,“还长着哩,歌词太脏了,什么‘坏了身子’呀,难听死了,你不怕羞,我还怕羞哩!不过———”蛾子接下来说:“有新歌词,刚流行起来的,革命内容,我把这个给你唱唱,好吗?”
“好,小妹妹!”伤兵答道。这次,他没有退缩,而是勇敢地捉住了蛾子的手,把她拉到自己跟前,让蛾子坐在自己那只没有受伤的腿上。夜色温柔,现在,那两个遥远的风流罪人所曾经体验过的感觉,不可遏制地来到了这两个身份迥异的年轻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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