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匈奴 第十四章(4)
杨蛾子继续唱道———
一蹦蹦在区政府,
进了个门来当地上站,
区长把我看。
哎哟,
区长把我看!
区长开言同志你听,
有什么问题你谈精明,
冤枉不办人。
哎哟,
冤枉不办人!
我大我妈老脑筋,
政府的号召他不听,
压迫得活不成。
哎哟,
压迫得活不成!
我大我妈要财礼,
给奴家寻了个疤女婿,
奴家我不愿意。
哎哟,
奴家我不愿意!
耳又聋来眼又花,
满嘴长一口大酥牙,
脊背上背个大疙瘩。
哎哟,
脊背上背个大疙瘩!
隔壁有个王大妈,
她的儿子十七八,
心里就有个他。
哎哟,
心里就有个他!
区里介绍县里批,
我们两个都愿意,
心里真满意。
哎哟,
心里真满意!
结罢婚儿拉回走,
我大大门口把我们看,
寻得一个穷光蛋。
哎哟,
寻得一个穷光蛋!
进你个门来拉上看,
脚底下只有一点炭,
灶火也搭不严。
哎哟,
灶火也搭不严!
两双筷子两只碗,
后面无锅盖石板,
怀前把小锅安。
哎哟,
怀前把小锅安!
叫一声丈夫把话听,
明天亲戚都来看,
这事情咋价办?
哎哟,
这事情咋价办?
叫一声丈夫把话听,
大街镇上买花生,
牢牢记在心。
哎哟,
牢牢记在心!
一条纸烟两把茶,
瓜子花生拿手抓,
腔子上又戴花。
哎哟,
腔子上又戴花。
政府给地二亩半,
叫我们二人好好干,
争取当模范。
哎哟,
争取当模范!
身上又穿烂布衫,
上下擦了个稀巴烂,
浑身出了汗。
哎哟,
浑身出了汗!
大锄锄来小锄砍,
人进庄稼看不见,
能打十来石。
哎哟,
能打十来石。
红旗绿旗满天飘,
锣鼓大钹一哇声,
天下都有名。
哎哟,
天下都有名!
酸曲到这里就唱完了。有些冗长,正如杨蛾子所说,这后半部分的革命的内容,是临时加上去的,这内容反映了当时根据地(后来叫解放区)老百姓的生活,也在一定程度上,为后来在解放区广泛开展的生产自救运动预兆了先声。当然,增加了这些内容后,它就使原先妙趣横生的题材,显得有点一本正经了,用杨蛾子的话说,就是不够酸了。这使杨蛾子有些担心,担心伤兵大哥的期望值太高,这首过于冗长的酸曲,他会不喜欢的。
杨蛾子的担心多余了,伤兵很喜欢它,经历了残酷的战斗,经历了出生入死的洗礼之后,现在,一位姑娘坐在他的腿上,并且用那柔美的女中音,为他哼着这些奇异的歌曲,光这一点,就足以使他满意了。他这时候的心已经完完全全地安静了下来,习惯了这安宁的平和的环境,和这世外桃源一样的生活,他甚至担心自己的伤好得太快,那样就会离开吴儿堡。
一个初夏的夜晚过去了。杨蛾子听见母亲在窑里唤她,这时她才意识到夜已经很深了,并且意识到自己是坐在伤兵的腿上的,于是她吓了一跳,她说:“我得回窑里去了,伤兵大哥。明晚上我再给你唱吧!”说完,她从伤兵的腿上溜了下来。
杨蛾子抬脚要走,这时,她听见背后“哎哟”了一声,就像她歌词中的副歌“哎哟”一样。她回过头来一看,原来是伤兵大哥栽倒了。杨蛾子赶紧走过去,扶住他。她埋怨自己走得太急,忘了照顾伤兵这个责任。———伤兵在砬盘上坐得太久了,或者说,一只腿有伤,而另一只腿,被蛾子压麻了,因此,当他一闪身子往起站时,没有站稳。
蛾子扶着伤兵,向偏窑里走去。走到偏窑门口,她取出胳膊,就要离去时,伤兵拽住了她的胳膊。伤兵的眼睛在夜色中闪闪发亮,他用颤抖的声音对蛾子说:“蛾子,你能不能到我窑里来,将那首酸曲———改编前的那一部分唱给我听。我不嫌脏!”
听到这话,蛾子站住了,她转过身子,愣了一下,接着伸开胳膊,紧紧地搂住了伤兵。压抑了二十多年的少女的感情,在这个夜晚,在这个时刻,因了这句话,一下子喷发出来了。她搂住伤兵的腰身,将两片火热的嘴唇,紧紧地胶在伤兵的嘴唇上,最后,他们不是用手,而是用脚,将门轻轻地挑开,然后歪歪斜斜地,一个拥着一个,进了偏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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