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禁止的基督
第28章


    这个村子名叫好望村。事实上霍华德是沿着公路走瞎撞到这儿来的。这是一个真正
的抽一支烟的功夫,便可以走遍的小村子。临街是一排极不起眼的店铺,所出售的东西,
从衣物杂货到各种仿制的时髦玩艺,到食品化肥之类。一个很大的白铁皮棚子,多年前,
这里的煤炭没有开采完时,大约是个工场什么的,现在改作了酒吧,名字倒颇具想像力,
叫做“汉克第二”。其实,贝克只需要回头往对街一看,那边的街角上便有它的原型
“汉克广场”了——事实上,那也是一家酒吧,不过外表看上去像一节长长的车箱而已。
兰色的和绿色的霓虹灯光,从雾蒙蒙的褐色窗玻璃里透出来,这是在为一种什么啤酒做
广告。街对面的那一家也是这种啤酒广告。这是一种政府专营的廉价啤酒牌子。贝克就
像老鹰停在屋顶上一样,在街角上先观察了这家酒吧好半天。天上洒着纷纷扬扬的雪花,
没有一个人。十字路口上,有一辆小货车耐心地等待那好半天没有换过来的信号灯。
    贝克一瘸一拐地朝着“汉克广场”走过去。从山上下来以后,他的脚先是疼,然后
便给冻麻木了。雪已经深过他的脚面了,有的地方,因为风带来的积雪,一直深到他的
膝盖。尽管戴着手套,他觉着手上已经没有了感觉。背上的行囊背带,勒得他的肩膀生
疼。他也知道自己不能引人注意,最好不让人知道他来过这里。但他这一路上顶风冒雪,
已经累得精疲力尽,顾不得小心谨慎了。他甚至觉得,再发生什么事,大概也不会比现
在更受罪的了。在这个小山村里,他相信自己只要不说真名实姓也就安全了。因此,他
一定得先找个地方避一避这大风雪,再弄点什么暖一暖肚子。他心里想,一杯威士忌再
好不过,当然来白兰地就更理想了。他轻轻推开那木条镶着“汉克第二”的字样的酒馆
门,走了进去。他在门口站了一会,里面的光太暗,他得适应一会才能看清东西。屋里
一大股啤酒味,汗味和烟味。这种混合气息让霍华德觉着温馨,这使他回想起出逃到教
堂以前的日子,那才是他适应了的文明和正常生活。他突然觉得自己像是久被囚禁的犯
人,终于获释了。罪过已经不复存在,自由就是一切。
    这酒吧的内部与外部到是很为协调的。头上的衍梁是些粗大的木头,横七竖八地便
把屋顶撑起来了。墙面非常粗糙,贴着好些推销啤酒的招贴,上面的女郎身上几乎没有
什么遮拦,风情万钟地向人劝酒。房间中央是一个粗大的圆木钉成的长方形吧台,几张
小圆桌和几把看上去很丑陋的椅子散乱地搁在屋里面。一个秃顶老头,穿着件白衬衫—
—大约这就是传奇中的汉克了——他斜靠在柜台上读一份报纸。离他头一臂高的地方有
面镜子,还有些五颜六色的酒瓶子,在那闪光的映衬下,贝克觉着他就像天使长一样。
靠柜台那一头的高脚凳子上,坐着一个老人在慢慢地品尝他的杯中物。贝克一惊,觉得
透不过气来,心跳也加快了——,怎么路加也在这里呢。定神一看,霍华德才放下心来。
他耸耸肩。是的,不管什么的老人,只要满头是蓬乱的白发,就会像是路加。
    没有人抬头看他一眼。屋里什么地方有一台收音机在放着一首老歌,贝克能感受到
的只有那缓慢低沉的节拍。他凑到吧台边上,悄悄地在一只高脚凳上坐下来,但只有半
个屁股挨着凳子。他把背囊放在脚边的地上,两手相互握着放在胸前,那模样像是祈祷。
他自己的心里也觉得像是祈祷,不过方式有点不对劲,他还是想感谢上帝使自己从山里
逃了出来,感谢他使自己能够到这酒吧里来,闻得见这里的香烟味,还可以享用一杯酒
和音乐。尤其是酒意义要重要得多。他需要用酒来庆贺自己和过去告别了。他已经把教
堂和那段经历留在了后头。
    他也觉得纳闷,干么先前并没有想到要逃离那地方呢?为什么自己没有早点到这个
村子里来呢?其实他知道答案,但他有意逃避它。人要太面对现实并不是聪明的做法。
那怕只有片刻的自由,只要能够还是先享受一下吧。现在他得考虑一下,下一步该怎么
办。
    秃顶老头突然抬头,目光狐疑地看着他,“你要点什么?”
    “白兰地,”贝克说。
    “你有钱吗?”
    “当然,有,”霍华德有点生气了。
    “我看看,”秃头坚持。
    霍华德皱着眉头打量他。但秃头并没有移动脚步的意思。霍华德脱掉手套,拉开衣
服的拉链,从内兜里掏出钱夹子来。他翻看夹子,取出一张金的信用卡。这才打消了秃
头的怀疑,令他放心了。
    “这上头说他们已经把他处决了,”那边那张凳子上坐着的老头突然说,他满嘴的
牙已经掉光了。霍华德意识到他们是在议论报上的什么新闻。那上头的通栏标题是已经
抓到一个基督徒叛乱分子的大头目。
    “处决了?”秃顶的那人一边为霍华德倒酒,一边像在自言自语。“他们这么做才
算是明白事理哩。那些人是得给点辣手段才行。”
    另外那个老头在一边嘀咕,“我觉得奇怪,干吗不在电视上播一下呢?我是说处决
的场面。没准就没有什么处决,是一场打斗呢。”
    “我敢说,他们肯定还是那一套,出于安全的缘故之类。”秃顶把一杯白兰地放在
霍华面前,顺手拿起他的信用卡。“你要待会儿一块儿算吗?”
    霍华德点点头,然后举起杯子,嘴唇凑在玻璃杯的边上,先好好地闻了一阵,饱吸
一日浓郁的香气,闭上了眼睛,先想像那种不可遗忘的气息,然后极慢地嘬一小口那液
体,让它的温暖一点点地浸遍整个口腔,然后又顺着喉咙一点点滑下去。他真希望自己
的身体整个儿都浸泡在那种温馨里面。
    那老头用手戳一下报纸的头版版面,“可不,你瞧这里。他们就是这样说的,为了
安全的缘故,他们抓到他以后很快将其处决了。这上头还说,他在策划一桩很重大的冒
险活动,而其他的叛乱分子本来已经采用恐怖手段来营救他。”
    贝克冒出了很轻的一点笑声,不过这可没有漏过另外两个人的耳朵。
    “什么东西这样好笑?”秃顶问道,很显然他将这笑声与他的白兰地联系起来了。
    贝克举一下手。“不,我是想说那句说恐怖主义手段的话。那些人会采取什么手段
呢?摇晃屋顶上的十字架?呼吁天上降大火?”
    “可已经发生了。”那老头瞪着眼睛说。
    秃头轻轻挥一下他的手指。“对了,还记得两年前的那场大火吗?那是在哪儿来
着?”
    “革命委员会大厦,”那老头提醒他。
    “对,就是那儿。他们说那就是摩西和以利亚干的。”
    “那场大火将整幢大楼烧得干于净净,连骨灰都寻不出来。”
    “那用的是燃烧弹。”
    “对了,没有人能说得上来,究竟这帮人是怎样干的。”
    “那他们一定是靠祈祷的力量吧,”霍华德说,又嘬了一口那火热的液体。这情景
真像他以往在离他办公室不远的那街角上的酒馆。大伙儿聊天,谈谈最近的生意,又谈
谈什么新鲜的闲话。霍华德也知道那场委员会大楼纵火案是有意制造出来的,目的是为
了激起公众对于基督徒的仇恨。让这些人看上去像是罪大恶极的疯子,才能给人以这样
的念头,使他们以为得到特许令——一旦见到他们,便格杀勿论。
    “你是谁?你是什么专门家吗?”秃头犹豫地问了一句。
    “我以前就在离那大楼不到三条街的地方上班,”霍华德骄傲地说。这两个乡巴佬
会对他的话留下深刻印象了。与他们在一起的可是个大都市来的家伙呢。
    秃头的两眼之间露出了好些折皱。“你到这儿来干什么呢?”
    “哦,我吗,只是路过。”他回答他,又嘬了一口白兰地。今天可是已经出了奇迹
了。大雪,教堂,……所有发生在这段时间内的事都变得模糊了。
    但秃头和那读报的老头还是用狐疑的眼光看着他。他自己低头,看一眼自己外衣的
袖口,他相信自己的脸色恐怕就更不精神了。他上次是什么时候刮胡子的呢?他这样子
那里像是从大地方来的商人呢,他要说自己从月亮上来,这两个人也许都不会有这么大
的疑心呢。但他霍华德不在乎,他们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我反正还要喝一杯。他把空
杯子推到秃头手边。
    “我得先证实一下你的信用卡,才会给你再来一杯酒。”秃头一边说,一边走到检
证机跟前。他先敲了几下键,确信这机器还可以工作。而那上面的数目字证明它没有问
题。
    “你满意了吗?”霍华德问他。
    秃头给他斟了第二杯酒。
    这就对了,霍华德心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在这里先歇上一宿,明天就会是另一回事
了。然后他将会忘记那种一点点侵蚀他的意识,使他不得安宁的感觉,他种焦心和烦恼
就像看见老鼠从墙跟跑过时的感觉。这些讨厌的东西得赶走。它们得用好多杯酒才能驱
逐掉。它们让他有一种负罪感和悔恨的自我谴责。多年来,霍华德一直在与这两种情绪
作斗争。它们总是太不现实,它们总是妨碍他进行正确的选择。
    “你们这儿有过夜的房间吗?”
    “什么房间?”
    “就是睡觉的地方,如果我打算……”他本想说多喝几杯的话,但他还是忍住了,
终究没有说出来。
    “我们在楼上有几套房间。”秃头说道,“你只要付了钱就可以呆一夜,如果你愿
意要,甚至可以找个人来陪你。”
    霍华德咯咯一笑。“这得要看我喝了多少酒了。”
     
         ☆        ☆        ☆
     
    中心数据部总是这样忙碌,电脑每周七天、每天24小时,日日夜夜都响着机器的嗡
嗡运转的声音。那些穿着白大褂,戴着眼镜的男男女女,同密密麻麻的监视屏和巨大的
信息处理机溶在一起。他们喜欢把自己设想成为安全力量的神经系统。他们搜集由世界
各地来的信息,又把它们传送给有关的部门。警察局的报告、税单加执、机密的备忘录、
各种各样的政治、军事或商业文件。如果你想知道某某人在三年前第十二个月的纳税情
况,他们在指间敲几下,你那家伙的情况就到了你的眼前。如果你想知道某市长最近一
次检查他的汽车油路系统是在什么时候,也是数据部倾刻之间便能完成的事。数据部,
他们是应该令人尊重也令人畏惧的。
    至少这是布鲁斯特对自己的工作的看法。当他已经掌握到所有信息的时候,谁还要
什么政治权力或政治地位呢?那真正掌握有秘密的人才是最终的胜利者。而全部的秘密
现在都掌握在他的手指之间。他便是中心数据部的夜班主任。
    玛姬,他的助手,在隔壁她的工作间轻轻敲一敲墙,“喂,A971刚才进网来了。”
    “是吗?”
    布鲁斯特说。他半躺在他的椅子里,两只脚搁在办公桌上。“让阿列克去处理。”
    “我想你对他会有兴趣的,”她说道。
    “为什么?”
    “这可不是你的透支帐单,也不是催你付清拖欠的赡养费通知。你看一眼吧。”他
叹一口气,脚放下来,俯身在键盘上。僻僻啪啪地敲了几下,他在键人报告命令。上面
显示,时间是7点33分。叫霍华德·托玛斯·贝克的,在好望村的什么“汉克广场”,
用过了他的信用卡。从这一点上,布鲁斯特可以去到任何地方——这家叫“汉克广场”
的酒馆的全部历史、他的所有人、年收人、过去几天他的业务、卖了多少酒、什么酒,
没有一样不知道的。但这个霍华德的名字就在屏幕上闪了这么一下,这家伙还是挺精明
的。
    “看见了吗?”玛姬绕过她的工作间来到布鲁斯特这里,她现在就站在他的右肩后
边。他甚至能够闻得到她身上的香水味和大褂上浆的味儿,那香水肯定是她下午上班后
才在自己的工作间里洒上的。她说话声音让他有点兴奋。他心想我应该有一间全封闭的
办公室。
    他敲了一下键盘,选择霍华德的名字,要求它显示所有关于霍华德的信息。“好吧,
霍华德·T·贝克先生,你在那儿干什么呢?”玛姬指一指屏幕。“来了。”
    这里有霍华德的履历、特征、照片、有关的管理号。那上面还说,霍华德因为与第
一国家投资银行舞弊案有关,涉嫌腐败而受通辑。所列的罪名有侵吞公款、欺诈、挪用
资金等等。贝克在六个星期前就从他们的屏幕上消失了。
    “有意思,”布鲁斯特说。再看看好望村的信息吧。布鲁斯特点一下地图上的好望,
现在他看清了这只是一个小村子,这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山区小村,已经靠近边界了。
    “我猜不出贝克跑到这个地方去干什么。”玛姬说。
    “一个叫好望的小村子,在边境上,”布鲁斯特脸上是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我想
我们还是通知小伙子们下楼来吧。”
    他重新回到有关贝克材料的主屏上来,更加仔细地研究贝克的情况。不到一小时,
他知道了更多的情况。贝克本人都不会记得这么多有关他自己的事。然后他打开了受监
控人的照片集。这是布鲁斯特觉着最有意思的东西了。他在这里面,发现过好多过硬的
材料,这使他处于可以同别人讨价还价的地位。连政府也免不了有时要讹诈,何况我布
鲁斯特呢。
    尽管如此,大部分的材料还是看上去很乏味的。除了那些反映高度革命色彩的照片
——这是贝克的公开一面。不多的资料显示,这时候政府已经开始调查他的有漏洞的投
资情况了。这张照片是贝克坐在一家大旅馆里,同一位投资人洽谈;贝克在同一家大公
司的董事长在旅馆的大堂里见面;贝克与一位当地的政客握手坝克在自作主张地运筹一
切;贝克在停车场戴着太阳镜同某位想都想不到的大佬见面……。如果布鲁斯特觉得感
兴趣,他可以把所有这一切跟贝克有关的人和事都打印出来,然后逐个地研究他们的面
孔和材料,再串起来考察他们相互之间的关系,但布鲁斯特没有这样做。他把眼前的一
张照片在屏幕上放大,贝克正在一群人当中,与一个上唇留髭须的男人说话。那个人的
名字闪现一下,对,他叫本·格林。
    玛姬给布鲁斯特端来一杯咖啡。“怎么样,大侦探?有什么发现吗?”
    “也许吧。”他回答,一边读本·格林的材料。显然本·格林的东西是有意义的。
他最近因为参与基督徒们叛乱分子的活动被捕,在特种部队的斯奈特上尉审讯他以后,
发现他上吊死在拘禁他的屋里。
    “这是什么?”玛姬凑过来,她的脸离他的面颊很近。他在挑逗我,布鲁斯特心想。
“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呢?为什么像贝克这样的侵吞公款的家伙,又会与基督徒们搅在一
块呢?而且是像本·格林这样的基督徒?”玛姬耸耸肩。“我说不出所以然来。”
    “别管什么通常程序吧,”布鲁斯特说,“马上把这情况直接通知斯奈特上尉。”
    时间大约在晚上9点。
     
         ☆        ☆        ☆
     
    随着时间过去,夜越来越深,贝克也对这叫好望的小村子的情况有了一点了解。
“汉克广场”是村里的潦倒酒客们聚会的地方,多半是老人。而那家“汉克第二”则是
一个舞厅,年轻人们乐于光顾的地方,到那儿去的豪饮酒客也要多一点。不过今天晚上
去“汉克第二”的人也不会多。
    “那里吵得震天价响,”一个刚进门的本地老酒客说,“我想没有人能在那里都呆
上几分钟的。”贝克本来希望喝了酒以后,自己便能够静下心来好好考虑一下如何选择,
但他现在却觉得心里烦乱得不得了。他的注意力老是飘开去,他要自己想想现在应该干
什么,而它却老是回到已经经历过的事上头去。他的良心可能觉得不踏实吧。他已经发
觉自己在自怜自悼,而这正是良心的后门。干吗呢?他在尽力地同自己的感情作斗争,
就像一个人在抵抗破门而入的部队。为什么他要为自己难受呢?他跟教堂里的那些人不
一样。对他说来,受苦是件丑恶的事,是件应该不惜一切代价去躲避的事。他决不要怀
着赎罪的热情去拥抱的那些东西,他并不需要殉道的荆冠。让圣徒和殉道者去受苦吧。
我不是他们。
    他想到了那个男孩。毫无疑问,教堂里的那帮殉道者们会认为,那孩子的死应该是
他的错误造成的——如果他把食品拿回来分给他的话,提姆便不会去吃那丢弃在地窖中
的罐头里的东西。他们一定会这样说的。可是他们怎么能够这样肯定呢?他自己也不了
解这种腐肉中毒症呀。可他心里还想争辩,即令这男孩没有吃那些罐头里的东西,这事
迟早还是会发生的,虽说没有这么快,所以这不应该是他的过错。他们没有理由把这加
到他的头上。何况,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应该对什么人——除了他自己之外——负责呢?
在哪些方面负责呢?
    收音盒子里的音乐一直在他的耳边响。
    “你可以把那东西给弄小声一点吗?”他有点不悦地说。
    “把什么弄小声一点?”秃顶问道。
    “那收音匣子。”
    “它根本没有开,你这白痴。”他回答。旁边的两个酒客大笑,那读报的老头的笑
声咯咯不停。
    贝克重新回到他的白兰地上。他的眼睛看见了柜台上的那些砸出来的痕迹,他的手
指摸着那几道裂纹。这些道路会把他带到哪里呢?他是一个不属于任何社会群体的人。
他已经不能再到城里去了。只要他一回去,他们就会抓住他。无处可去。他的一切都给
剥夺了。他是一个在自己国家中间的异类,陌生人。懊悔像什么东西发酵后在他的心里
翻腾。他先前小心地作了选择,作了决定。但他现在觉得好像它们有点不对劲。也许他
应该同自己的律师商量一下,应该相信自己的运气?如果一切运转正常,那么他还可以
为公众服务一段时间。可如果有一个环节出了岔子呢?他甚至不能考虑蹲监狱的可能。
那怕关两年他也受不了,他活不出来的。他还是得先逃走。可怎样逃呢?他们早就吊销
了他的旅行护照。他没有办法离开那城市。
    他现在还记得很清楚。喝了这么多酒也没有把他的记忆力给掩没起来。那天晚上,
他走进那条小巷,那儿有一群人正溜进一个大门。他认为这是卖私酒的什么小酒馆。那
里的酒可是不兑这么些水的,不像这“汉克广场”或者甚至旅店里卖的货色。他跟着他
们进去,结果惊奇地发现这是基督徒们的集会。是祈祷活动,只有摇曳跳动的烛光,轻
声细语的仪式,含着泪的唱诗。为什么他们对他这个陌生人没有一点警惕呢?甚至没有
一个人投来一个询问的眼光?他不知道。他们甚至还欢迎他的加人。而当他听到他们说
起地下组织时,他的心里立刻萌生了一个计划,一个逃亡的计划。他以前也知道基督徒,
他的背景使他足以使他说一些有关基督徒的言辞,也能假装作祈祷之类。他要做的就是
先哄着他们,直到能够最后离开的时刻到来。
    即令在那时候,他的良心有时候也刺痛他,使他不安。他以往都生活在狼窝里,在
那种环境中,对邻居用心计、撒谎占便宜、甚至替母亲买东西也报假账,这些都是家常
便饭。可在这么一个羊群中间,你总有另外的一种感受。你会觉得欺骗会是另一回事。
但有好一阵,他并不觉得罪疚,因为他从内心并未意识到他是在欺骗他们。可凡良心忽
略了的,也就是良心所支配的。他压制了自己的感情,思考自己的计划,开始同他的上
帝打交道。说到底,他的上帝是以他自己的想像建立起来的,因此乐于像他一样地同他
交往。最终,在使眼色和握手之间,上帝便同他达成了默契。霍华德确信他的计划一下
会成功。
    他的律师早就对法律制度熟悉到了想干什么便可以干什么的地步,所以贝克剩下的
钱也已经辗转汇到了境外,他要平稳转移他的下半世生活的话,那轨道已经确保无虞了。
一切安排竟是这样顺当。是的,他不喜欢那个聚会地点的肮脏,他也不喜欢与那帮人挤
在一个车箱夹缝里时的羞辱。他为什么感到羞辱呢?那些人个个都是基督徒,他们并不
关心生命之外的东西,而他们的这种态度却对他要达到的目的有用。他们终于把他带出
了城。
    直到他喝完了那杯酒,那收音机盒子还在他的脑际砰砰地响着低音。他反酒杯重重
地放在柜台上,抹一抹嘴。一只手的手指撑在脸颊和太阳穴上,另一只手玩弄着那玻璃
杯,有一点白兰地给洒出来了。酒杯又满了,刚才不是已经喝完了吗?他甚至也不怀疑
这样的好事,便拿起杯子又嘬了一大口。可这东西在嘴里的味道是酸的。他刚才还有的
那种享受感觉已经消失了。大概秃顶现在给他的,是劣质品了。
    这就是他的一生甩不掉的问题了,可不是吗?无论他干什么,到头来他都会遇见劣
质品。他曾娶了那个漂亮的女人路易莎,可她到后来却是个病篓子;他以为自己做了几
笔很不错的生意,精明极了,可他们却起诉他侵吞公款;他同上帝做成了交易,但他的
上帝却不肯守约。他本来是应该已经在国境那边的,但他却陷在那个破烂的教堂里这么
久。他本来以为这趟旅行不至这么不舒服的,结果却是又饿又冻。
    对了,除了重新合计一下自己的下一步计划,他还应该干点什么呢?他到农庄上去
要吃的完全是合乎情理的事。山姆和彼得,还有别的人的想法才可笑呢。他们凭什么就
认定一切都会过去的呢?凭什么说上帝就一定会照顾他们呢?他可没有照顾他们,照顾
了吗?他抛弃了霍华德,而他最终也抛弃了他们。说到底,那肯让那小男孩像那样死去
的上帝是什么样的上帝呢?就是他霍华德也还不至于心肠这么硬呢?而他怎么会呢?
    他的眼光从桌面上游移开去。那个老头还在那里。可他现在成了路加的糟糕模样了。
霍华德觉得自己的背脊梁上从上到下一个寒噤。这的确是路加,没错。“喂,你怎么会
在这里呢?”霍华德想知道。
    “什么?”
    “你怎么会从那教堂到这儿来了呢?你跟着我来的?”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那老头回答他。
    霍华德突然发现所有在酒吧里的人都回过头来看他。他心里也想不明白,天气这么
糟,怎么还会有这么多人到酒吧来呢?几分钟之前,这儿不是才有他们两人吗?他回过
头去看那些新来的都是些什么人。那边有一个女人,她的脸在阴影里面,她正在偷偷地
看着他,模样有点不好意思。那不是他死去的妻子路易莎吗?她对他微笑的样子也是怪
怪的,这让他觉得有点不安。提姆就坐在她的旁边,他的脸色苍白,眼睛周围带着很大
的黑圈。再过去坐着的是彼得,他的衬衫上浸满了鲜红的血。山姆拿着的笔是骷髅的手
指。露茜、玛丽娅和艾米都戴着蒲公英串成的花环。甚至本,那送他们出城的汽车司机,
也围着一块草皮做成的围裙。看样子他们全都死了,样子惨然。
    “你要什么吗?”
    那秃头凑到他的旁边问他,他的牙齿发绿,他的呼吸发出像是地下泥土的气息。
“那杀死孩子的上帝是什么样的呢?他一定就是你的模样了。”
    霍华德不能跟这个古怪的化身妥协。“我们有过交易。”
    “你是在跟一个错误的上帝做交易,”山姆在旁边说,“你的上帝就像你自己。我
们的上帝是守约的。你的,只是说谎者,是小偷。”
    霍华德想站起来走开,但他的腿不听使唤。
    路易莎甜蜜地笑着说:“你只是你自己的上帝,我亲爱的。你不要再骗你自己了。”
他想不起来,她是什么时候离开她的坐位到他身边来的。她的已经腐烂的脸正冲着他。
“爸爸总是说你是一个糊涂的人。你把一切都弄得乱糟糟的,你分不清坚强和软弱,分
不清勇敢和怯懦。每一次你说应该现实一点的时候,我知道你就已经在想取巧了。但我
因为这爱你,我真的爱你。我想你的弱点就是长处。”
    “不,你爱我是因为我的力量。你认为我是聪明的。”
    “啊,霍华德呀,”她的声音变得沮丧。
    “你想过没有,由于你的怯懦死了多少人?”彼得在一边问。
    “你是一个该诅咒的灾星,你碰过的东西都会到霉。”艾米说。
    “你身上有该隐的烙印,”其余的人就像唱诗般似地齐声对他说。
    “你是个该诅咒的家伙,”那秃头也高兴地参加进来。
    “还是实际一点吧,”霍华德喃喃地说,“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可不是我的错呀。”
提姆指着他。“是你的错,是你的错。”所有的那些人又都唱诗般地齐声说,“是你的
错。”
    他睁开眼睛。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闭上眼睛的。头上那一片已经满是裂纹的
天花板是他最先看见的东西。他顺着天花板看过去,然后目光从对面的墙上再往下看到
地板上,那边的墙纸已经掉了下来,看样子像是有什么人要想弄明白墙纸下面藏着什么
东西似的。电灯从有图案的天花板上有气无力地垂下来,过去不远是脏兮兮的窗帘。这
地方闻起来有一股腐臭味。他就这样躺在床上。
    他在什么地方呢?他在那已经塌下去了的床垫子里面动一下腿——他还穿着衣服—
—他觉得一阵恶心。他的样子实在糟透了。他怎么在这里来的呢?他战战兢兢地站起来,
扶着床头走到窗口边上,往外看。窗玻璃上结着一层霜,下面的雪令人目眩,从屋顶上
一直延伸出去,直到街上。他已经看见了对面的“汉克第二”的铁皮屋顶。难道竟醉成
这么样,让他们把他到抬这儿来,将他扔到这张床上?好像是这样的。那最后的一幕他
还记得,那些个食尸鬼一样的幽灵将他团团围住。多么可厌的恶梦。那种身体被施了魔
法的感觉就是不肯离去,就跟这股白兰地和威士忌的刺人鼻息的味一样。他觉得从精神
到身体都真正地病了。
    他又一次倒在床上。他千方百计地说服自己,让自己相信自己是无辜的,从而驱逐
那种负罪感。他需要力量来调整眼前的这一切,重建他的准则,为他的富于实际性的看
法辩护。但却没有这种力量,不是吗?他怎么竟然没有听露易莎的话,一再地提出他的
实际的目的的。你是一个孱弱的家伙,你是胆小鬼!这正是她死前的那天对他说的话。
她要求不要再给她任何医护,这不是为了减轻她的痛苦,而是为了减轻他的不方便的感
觉。而他接受了她的提议。她不再是个有用的人了,而他也就没有力量同她再呆在一起。
    现实像滚烫的沥青浇在他身上,而他一桩桩地思考这些事实,为自己辩解,又一桩
桩地像呕吐一样地将它们扔进身边的垃圾袋。
    他刚做完这件事,在床上翻了一个身,便听见有什么人在猛烈地捶门,“你们在找
什么呀?”他的声音甚至有点凄惨。
    捶门的声音还在继续。等他听到那声音已经不像是擂门,而变成干脆是踢门时,他
有点温怒了。他坐起身来,有点拿不定主意该如何是好。“谁呀?如果你能等一分钟,
我就会来开门了。”
    可已经晚了。门上的金属滑栓慢慢地变形了,然后咔嗒一声掉下来,门轰地一声给
撞开了。“这是么回事,你们?”贝克张口喝道。门外冲进来两个人,手里端着枪。
    “霍华德·贝克?”红头发的那个家伙问。
    “是的,你们要干什么?”
    红头发的家伙看一眼他的同伴——那是个黑发的高个儿。从红发的那人嘴唇上甚至
露出一丝笑容。他晃一晃枪口,“我们要想跟你谈一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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