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适是信心的敌人,史密斯有些懊恼地想道。他正在拨弄面前熊熊燃烧的火。然后
他坐直身体,往后一靠,深陷在一张带扶手的圈椅中间。这是一个虽然小而惬意的房间。
壁炉的火光映红了屋内,墙和天花板洒上了桔红的颜色。矮小的窗户像是白色的黑板,
透过窗外屋檐下的天空,可以看得见掉下的雪花,纷纷扬扬像是在黑板上涂抹颜色。在
离厨房最近的食品架上,放满了各种种样的盒子:麦片、面粉、大米、糖,还有不会腐
败的种种食品,罐头的蔬菜、水果、果酱、牛奶,甚至还有牛尾汤什么的。这样子就像
一个老式的杂货铺。墙的对面则是一些娱乐用品:书啦、音乐啦、甚至还有小电影。第
三堵墙上则挂着一些大师的名画——那当然只是复制品。第四面便是开门和窗户的那堵
墙。无论是谁选了这地方作蓄藏室,他肯定都是准备得非常周到的。如果史密斯自己来
选天堂,他肯定也选这里的这间小屋了。凡他需要的东西这儿都有,惟独没有责任。在
这地方一连走几英里都不会碰到一个人。尽管孤独,他却非常珍视这可以清楚地思索的
机会。
这附近是一片被废弃了的矿区,山坡上稀稀落落地分布着一些矮小的铁皮屋子。他
现在住的这间小屋是以往的采掘营地的四个建筑物之一。它的旁边是一座正方形的旅馆,
或者曾经是妓院。一个小小的木头棚子便是百货商店了。再过去便是邮局。他现在住着
的这幢房子同其他几个建筑物相比较,像是羞于见人的小个子。这是地下组织的运输线
的最后一站了。它离边境已经没有多远的距离。史密斯是从那座小教堂走到这里来的,
是那一天呢?昨天,还是前天,他已经记不住了。人若在一个安宁的去处便不会注意时
间的流动。他要在这地方呆相当长的一个时间。这里的条件这么好,他没有理由急急忙
忙地跑到边境那边去。
他的心里还有一个隐隐的希望:那些被他离弃的逃亡者也许会一下子出现在他的面
前。他知道,这样的想法是自相矛盾的,但他还是出于私心把它深藏起来,他要在自己
的脑海中间保持它,不流露那怕一个字。他一心想要逃避那不肯帮助他们的责备。他们
如果突然出现也许会使他好受一点。但眼看着暴风雪在天空中肆虐,他也就不抱什么指
望了。他知道除非天气转暖,他们是不可能赶到这里来的。
他嘬一口咖啡,那香醇的气味一直浸润到他的鼻子里,他从书架上抽出一本诗集来。
他开始借着“闪烁不定的光”来读诗。这是一个叫做J.C.v.策立茨的德国诗人写的
东西。史密斯在大学里曾经学过德文。他轻声读起来:
在那些光秃秃的山上,没有一条蹊径可循,
孤独的漫游者在山岩上攀缘,
湍急的山涧、汹涌的大河、狂风抽打的树林、
这些都不能令他踌躇不前;
头上翻滚的乌云一直延伸到天边、
天空中滚滚的雷霆、如急流倾注的暴雨、
没有一点点星光的暗夜,
这些都不能令他踌躇不前;
然而最终,在遥远的天边有一丝微弱的光在闪动!
那是幽灵的暗示呢,还是幸运之星的启发?
啊,那光是多么地友善,多么地令人着迷,
又是多么地人振奋!
在光明的引导下,漫游者
急速地奔走,穿过茫茫黑夜。
可那是篝火呢,还是曙光?
是慰藉的爱呢,还是死亡?
他突然觉得一阵失望袭上心来。倒不是说这诗给他以直接的不祥感受,但它至少提
醒他自己的过去,有这么一阵子,他曾经觉得自己可以成为一个诗人的。而在那些日子
里,世界充满了光明和欣欣向荣的生机,他的头脑中满是美好的意像,他正渴望着以言
词来表达它们。而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之后世界发生了变化,五彩消失了,除了浓厚
的黑云和阴影,生活成了沉闷而灰蒙蒙的书页。他的欢乐的心已经给偷走了,塞在他胸
膛里的只是一部血液循还的机器。它只是一个令他可以履行他的工作——不,上帝的工
作——的器官。
可这又是为什么呢,那些看起来响应上帝召唤的人却往往发现自己置身于了无趣味
的世上?这难道是一种启示:美丽的东西只是一种幻影,荣耀的巅峰所掩饰的只是泥土、
蛆虫,还有掩盖在下面的腐烂尸体?上帝的召唤才把你的手弄脏了;它使你不得不面对
这世上的丑恶?使你感到它缺乏安宁,使你觉得至多只是没有价值的欢乐。可是响应了
神的号召的人,现在处于怎样的境地呢?多少年来,日复一日,为什么他要应付的总是
残酷的境地呢?史密斯觉得再不能承受了。如果上帝这么要求于他就太不公道了。他现
在很清楚这点。这就像回到战场归来的老兵,经历了太多的死亡恐怖,当躺在舒适的床
上时,才能真正比较和权衡以往的一切。人适应最恶劣环境的能力其实是很大很大的。
多年以来,他的生活方式只是为生存而生存。现在他躺在这间舒适的小屋中,他才感受
到了生活的魅力——肚子里不再空虚、身边有温暖的火炉、可以读诗歌集子。也许他在
跨过边界以后,便能一劳永逸地沉浸在这种温馨当中,又能凭自己的手劳动做工。也许
他的诗人的心还会重新代替那部机器。
他翻动那些书页,他的眼睛落在那上面的一些字句上。这是另一位德国诗人保罗·
海泽PaulHeyes,1830—1914,1910年的诺贝尔奖获得者。的诗。
如果你去到墓地,
你会看到一座新坟;
人们在那里泪涕涟涟,
埋葬了一颗亲爱的心。
如果你要问那颗心为何湮灭,
站立一旁的墓碑默默无言;
只有风在飒飒地低语,
它的爱至诚至深。
他立刻想到了那座教堂。它耸立在那里,在山坡上就像一座巨大的墓碑。他心里有
这么一个景像——也可以叫做异像——被他抛弃的那些人就埋在那里,但他们还活着。
他看见那个小男孩的棺材下到泥土里,而其他的人却像活着的死人在四周走动。他低头
看一眼那诗集,然后一下将它扔开,好像它们在诅咒他似的。是的,它们诅咒他抛弃了
自己的真爱。
他站起身来,走到火的旁边,然后他愤怒地在屋子中央踱着步子。雪还在外面下着,
风在呼号着,从屋角上的壁炉的烟囱里,他能够听见它在时而呜咽,时而吹哨子。他不
想要宁静,他不应有那么高的期望,但至少可以允许他享有一点安静吧。他怎样才能使
自己内心的声音沉默下来呢?那听上去不是他自己在说话,那是山姆的声音。
大山就是鲸鱼的肚腹。那声音一个劲地不断念叨着。
“上帝啊!如果你要对我说什么,就请直接说吧。”史密斯说,“请不要兜圈子
吧!”
壁炉里的火僻啪地爆着,愤怒地把火花溅向他,仿佛是应他的请求在诅咒他一样。
这是一种骄傲的举动,他承认。向上帝提出自己的要求,已经表现出了他自己应该有的
态度。让步和放弃都决不会是恭谦的举动。用别的任何方法做假欺骗自己是无济于事的。
他为什么绝望,从根本上说是纯粹出于自己的自私:他有的足够了,他应该拿出来。这
可不是什么牺牲,也不是什么高贵的行动。当他把那些陌生人抛弃在那教堂里时,他的
宗教修行到哪里去了呢?当置身于这个舒适的小房间里时,他的信仰心哪里去了呢?
舒适是信心的敌人。他的父亲从前总这样说。我们的信仰心绝不是麻木不仁的,它
不许我们在面对人生的艰难时逡巡退缩。可为什么呢?为什么?史密斯还是在屋里不停
地踱着步子,他的两手一会儿相互绞在一起,一会儿又松开。为什么人生要是这样呢?
这是一个不能回答的问题。在过去的几个星期中间他学会了一个把戏:使问题处于
抽象的境地,因而不能回答。模糊的观念有助于回避那难于正视的答案,因为难于接受
的答案一旦获得,就要逼迫你采取行动,而行动就意味着责任,而责任恰恰是你最害怕
承担的,急于逃避的。
因而眼前便是需要仔细思考的事实真相。上帝已经对他直接地宣布了,他还是不愿
意听明白上帝所说的。这总是实在太直接了,答案也就太难以接受了。
他回到圈椅跟前,无力地瘫痪在椅子里。他的思路到这儿便中断了,一直在原地打
转。这样子就像是窗外有一个饥饿的孩子眼睁睁地盯着你的餐桌,而你却想在他面前若
无其事地美美地享用一顿一样。
他又一次看到了那个叫提姆的小男孩躺在棺材里,在挖好的坑里。
人们在那里泪涕涟涟,埋葬了一颗亲爱的心。这是什么意思呢?
只有风在飒飒地低语,
它的爱至诚至深。
他用手掌从自己脸上抹过。总是就是这样的:他的所爱是什么?他愿意为之牺牲的
是什么?始终是那个使命。他热爱那使命并愿意毫不畏惧地为它去死。尽管,事实上,
他并不相信他真正地就到了非死不可的境地。一个追求上帝的人如何可能感觉不到安全
呢?
当他的工作面临较大一点的困难——不那么安全,不那么有把握获胜——的时候,
他便决定逃避了。这只是偶然地巧合吗?他们遭遇了这么多的挫折。危险一直在不断地
增长,每一个角落里都会有叛变躲藏。他以往从未在心里明确地感受到恐惧——他的激
情压倒了恐惧,然而,当他的激情过去之后呢?他便决意要逃跑了。
他所爱的是什么?也许他爱那使命胜过爱上帝。
漫游者……急速地奔走,穿过茫茫黑夜。
可那是篝火呢,还是曙光?
是慰藉的爱呢,还是死亡?
一根树枝轻轻地敲了一下窗玻璃,像是什么窥视者想要进屋来。有那么一秒钟他觉
得是不是他们来了。史密斯抬起头来,绝望地注视那像手指一样向他摇晃的树枝。不是
他们。不可能是他们。他们都陷在那个他当初有意要他们留下来的地方。而他自己却逃
走了,或者说,他在努力地逃走,逃到了鲸鱼的肚腹里。他伸手去拿书架上的圣经。他
的手指才不经意地碰到书口,这些话便从他的脑海里蹦了出来:
我绝不能逃避你的圣灵!我绝不能逃避你的存在!如果我到天上,你在那里!如果
我去到死人的地方,你也在那里。那怕我乘着黎明的翅膀,那怕我潜往大海的深渊,你
的手也仍然在指引着我,你的力量仍然在支持着我。
“主啊,”史密斯喊出声来,“你为什么不放过我呢?我不值得你把握我。难道你
还看不出来,我对你现在已经没有用了。我已经不在你的目光眷顾之下,我如何还敢期
盼回到你的圣地呢?”
树枝狂乱地敲打窗户,整个小屋都在发抖,好像要被拔起来扔到一边似的。忽然门
砰地一声给吹开了,风像搜寻追逐的精灵,挟着雪花涌进屋来。史密斯从圈椅里跳进来,
使尽全身的力量才把门猛地关上。有好一阵,他靠在墙上喘气,然后他一下子瘫到地板
上。树枝更加猛烈地抽打玻璃窗,直到它哗啦地一声碎了。风裹着雪灌了进来。那根树
枝从窗户洞里伸进来,明明地指向他,像是在指控他。
现在他觉着害怕了。他害怕自己不能够摆脱这种绝望;害怕自己的心再不会被真理
感动;再不会为经上说的、为认罪的感觉、为爱所感动。更为糟糕的是,他已经失去了
信心的激情,他害怕自己失去了信仰的习惯。他哭了,热泪涌了出来,咸咸的,像是鲜
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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