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禅宗史略
5.1.1 禅的泛义
禅是梵语Dhyāna的音译化简,全译是禅那;意译,早期是思惟修,后来是静虑,也可既音又义,称为禅定。这是一种修持方法,用现在的话说,是用深入思索的办法改造思想。
与现在不同的是强调静,强调定(不是通过劳动),就是要安安静静地坐着思索。思索什么?具体说花样很多,如有色欲,就要修不净观,静坐思索,确认所爱是骷髅,遍身血污。概括说是思索,原有的感知都错了,只有教义所讲(外界的实质,人生的真谛)才是尽真尽善尽美。在这方面,宗教有个特点,是改造前后的思想,距离特别大,因而由旧变新就特别难。惟其特别难,而又期望成功,所以必须在修持方法上用大力量。佛教之所以重视禅定,原因就是如此。
其实,凡是要求改变生活态度的,都不能不强调改造思想,因为思想是生活态度的指针。改造思想不能离开心理活动,即所谓虑,不管是动虑还是静虑。变的前后距离大,少虑不能生效,所以要多投资,即静虑。明乎此就可以知道,禅定不是禅宗独占的法宝;其他宗派同样要用,只是强调的程度不同(如法相宗更重视名相辨析),或名称不同(如天台宗名止观)而已。还不只是教内各宗派如此;如印度的许多教派,也是把坐禅(或名瑜伽)看作重要的修持法门。还可以更放大一些,如中土的儒家和道家,严格说不能算宗教,可是儒家讲正心、诚意,养浩然之气,道家讲忘仁义,忘礼乐,以至坐忘(《庄子·大宗师》),都是心中去此就彼,用静虑改造思想的一路。佛家的独特之处只是路太远(要出世间),变动太大(以逆为顺),从而如愿太难,所以由禅定而生出的花样就特别多。
5.1.2 早期禅法
佛教,最初是作为一种道术传入中土的。道术是求得某种生活妙境的一种手段,这手段主要是修持方法(包括祠祀),或者说,主要是禅法。这种情况,最明显地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禅法典籍的介绍,另一是禅法的流行。
中土最早的译经大师安世高,于东汉桓帝建和二年(公元148)来洛阳,二十多年,译出经论三十几部,其中如《佛说大安般守意经》《禅行法想经》《佛说禅行三十七品经》《道地经》,都是讲禅法的。比安世高稍晚,有支娄迦谶也来洛阳译经,所译《般若道行经》《般舟三昧经》《首楞严经》,讲大乘般若性空的道理,也是有关禅法的。其后支谦在三国吴地译经,所译《禅秘要经》《修行方便经》,也是着重讲禅法的。
再后还有康僧会,为《安般守意经》作注,于序文中详细解释禅法六妙门(数,随,止,观,还,净)的做法和妙用。
大力介绍禅法的结果自然是禅法的流行。康僧会《安般守意经序》说:
余生末踪,……宿祚未没,会见南阳韩林,颍川皮业,会稽陈慧,此三贤者,信道笃密,执德弘正,烝烝进进,志道不倦。余从之请问,规同矩合,义无乖异。陈慧注义,余助斟酌,非师不传,不敢自由也。
汤用彤先生《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第五章并推论:
而安侯(安世高)弟子有南阳韩林,颍川皮业。陈慧则南方会稽人。康僧会在吴。而据道安《大十二门经序》,系嘉禾七年在建业周司隶舍写。则汉末魏初,河北江南及中州一带固均有禅学也,而《太平经》中“守一”之法,固得之于佛家禅法,则山东禅法之流行,亦可知也。
此外,慧皎《高僧传》习禅门提到三十多修习禅法的高僧,如竺僧显、帛僧光、竺昙猷、释慧嵬等,都是很有名的。
5.1.3 北地禅法
南北朝时期,中土弘扬佛教,南北风气不同:南方重义学,即佛理的辨析;北地重修持,即禅法的讲求。北地重禅法,也可以从译经和修持两方面看出来。
可以举两位译经大师为证。一位是鸠摩罗什,所译虽然以般若学(也可视为禅的理论基础)为主,但也译了《坐禅三昧经》《禅法要解》《禅秘要经》等弘扬禅法的典籍。他的弟子僧睿在所作《关中出禅经序》中说:“鸠摩罗什法师以辛丑之年十二月二十日自姑臧至长安,余即于其月二十六日从受禅法。”可见鸠摩罗什这位般若学大师也同样是兼弘扬禅法的。另一位是佛陀跋陀罗(也称觉贤),曾译出《达摩多罗神经》等弘扬禅法的典籍,并聚徒传授禅法。
这时期,北地修习禅法的僧徒很多,有成就的名僧也不少。如佛陀斯那,是佛陀跋陀罗的老师。佛陀跋陀罗的弟子,著名的有玄高、宝云、慧观等。其中玄高尤其有名。慧皎《高僧传》说他“妙通禅法”,有“徒众三百”。鸠摩罗什的弟子,道生、僧肇、道融、僧睿,人称什门四圣,加道恒、僧影、慧观、慧严,人称什门八俊,想来都是通禅法的。其中尤其僧睿,慧皎《高僧传》说他慨叹“经法虽少,足识因果,禅法未传,厝心无地”,“日夜修习,遂精炼五门,善入六静”。此外,外国僧人来中土弘扬禅法的,有昙无毗、勒那摩提、佛陀扇多(也称佛陀)等;中国僧人修习禅法的,有僧稠(佛陀扇多称赞他为禅学之最,道宣称赞他可比菩提达磨)、僧实、慧初、僧周、慧通、道恒、僧达、法常、僧玮、昙准、恩光、慧命、昙崇等。
这时期,北地禅法还分为不同的家数。一种是念安般,即数、随、止、观、还、净的六妙门,也可分为四等级,称四禅定。一种是不净观,着重破淫欲。一种是念佛,即静坐想念佛及佛土之庄严。一种是首楞严三昧,意思是用至刚的行事以完成解脱的大业。
5.2 立宗因缘
以上三节所谈禅法的情况,也可算作隋以后演变为禅宗的因缘。其中佛陀跋陀罗并且有传法谱系(富若蜜罗→富若罗→昙摩多罗→婆陀罗→佛陀斯那→佛陀跋陀罗)的说法,可以看作后来传说的衣钵授受的先声。不过这里说的“宗”是指六祖慧能以后的顿教南宗,立宗因缘应该还有更直接的。这主要是下面几种。
(一)一种是不配称为原因的原因,是资本大了(徒众多,法成体系),自然会随波逐流。因为创立宗派已经成为风气(可以早到西土时期),如三论、净土、天台等,这有如看见东家买马,西家就禁不住要买车,于是就也定祖师,编谱系,内部宣扬,外部承认,宗派就形成了。
(二)另一种,事实上最有力量,是禅定为通往解脱的最稳妥最有效的路。佛教教义玄远,由于深究,人各有见,形成不同的学派,甚至宗派;但以戒定慧为手段,以求达到解脱的目的,则是各学派和各宗派的共同信条。这是说,为了解脱,就必须重视禅法;重视的结果是发扬光大,于是就容易小邦成为大国,也就是成为宗派。
(三)六朝时期,佛教义学中最兴盛的是般若性空的理论。
早期弘扬这种理论的是道安,解释性空,创本无说。本无的意义是“一切诸法,本性空寂”。因为这是用抽象概念在概念世界中排列队形,不同的人最容易排成不同的样式,于是而有同名和异名的许多异说。到鸠摩罗什,综合各家,趋向更彻底,创立毕竟空的说法。什么是毕竟空?是“一切法毕竟空寂,同泥洹相,非有非无,无生无灭,断言语道,灭诸心行”(《大乘义章》)。这很难懂,我们无妨取其精神,说那是想破除一切常识的执着,用通俗的话说,是开口有所肯定便错。这同禅宗的破一切执,甚至破到佛祖和涅槃,正是走的同一条路。
(四)认识方面,甚至实行方面,已经有不少先驱者。只举一些最显赫的。
一个是鸠摩罗什的大弟子竺道生。他是中土人,生当晋宋之际,从僧伽提婆、鸠摩罗什等大师学佛法,能融合般若性空和涅槃佛性的理论,宣扬顿悟成佛说。慧皎《高僧传》说:
常以入道之要,慧解为本。……生既潜思日久,彻觉言外,乃喟然叹曰:“夫象以尽意,得意则象忘;言以诠理,入理则言息。自经典东流,译人重阻,多守滞文,鲜见圆义。若忘筌取鱼,始可与言道矣。”于是校阅真俗,研思因果,乃言善不受报(至道无为,故果报不及),顿悟成佛。……又六卷《泥洹》先至京都,生剖析经理,洞入幽微,乃说一阐提(不能成佛)人皆得成佛。……后涅槃大本至于南京,果称阐提悉有佛性,与前所说,合若符契。
竺道生才智过人,人尊称为生公,是中国佛教史上著名的大法师,以至传说的生公说法,顽石点头,到现在还是苏州虎丘一景。他的顿悟成佛说,后来的禅宗当然会当作法宝接过去。这顿悟,汤用彤先生《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说有二义:
(一)宗极妙一,理超象外。符理证体,自不容阶级。
支道林等谓悟理在七住(修行悟道的七个步骤),自是支离之谈。(二)佛性本有,见性成佛,即反本之谓。众生禀此本以生,故阐提有性。反本者真性之自发自显,故悟者自悟。因悟者乃自悟,故与闻教而有信修者不同。
入理则言息,顿悟成佛,一阐提有佛性,自性清净,解脱在于明心见性,与后来禅宗大师的主张简直是毫无分别。
一个是颇像后代济颠和尚的保志(或作宝志),是南朝东晋末到梁时期的人,出家住建康道林寺,修习禅法。慧皎《高僧传》说他:
至宋太始初,忽如僻异,居止无定,饮食无时,发长数寸。常跣行街巷,执一锡杖,杖头挂剪刀及镜,或挂一两匹帛。齐建元中,稍见异迹,数日不食,亦无饥容;与人言,始若难晓,后皆效验;时或赋诗,言如谶记。京土士庶,皆敬事之。齐武帝谓其惑众,收驻建康,明旦人见其入市,还检狱中,志犹在焉。
齐灭入梁,梁武帝很敬重他,不只下诏褒奖他的神异事迹,还特许他有“随意出入”的自由。《五灯会元》还记载:
天监二年梁武帝诏问:“弟子烦惑未除,何以治之?”答曰:“十二。”帝问其旨如何,答曰:“在书字时节刻漏中。”帝益不晓。……师问一梵僧:“承闻尊者唤我作屠儿,曾见我杀生么?”曰:“见。”师曰:“有见见,无见见,不有不无见?若有见见,是凡夫见;无见见,是声闻见;不有不无见,是外道见。未审尊者如何见?”梵僧曰:“你有此等见邪?”师垂语曰:“终日拈香择火,不知身是道场。”又曰:“大道只在目前,要且目前难睹;欲识大道真体,不离声色言语。”又曰:“京都邺都浩浩,还是菩提大道。”
答梁武帝的话,同于后来禅宗惯用的机锋;身是道场,大道只在目前,也只是即心是佛的另一种说法而已。
一个是傅大士,名翕,也有人说名弘,自号善慧大士,南朝后期人。他没出家,可是怪异事更多。他自己说是“弥勒菩萨分身”,来“济度群生”,后来又“感七佛相随,释迦引前,维摩接后,唯释尊数顾共语”。到山上修禅,绝粒长斋,地方官不信,把他囚禁起来,果然“迄至兼旬,绝粒不食”。
于是“州县愧伏,远迩归依”。又为了设无遮大会,舍了田宅,卖了妻刘氏妙光,儿子普建、普成。信徒因而很多,虔诚的程度也罕见,有一次,因预知世将大乱,拟自焚为众生除罪,不少信徒愿以身代,有的烧身,有的烧指,有的割耳割鼻,其中并有比丘尼和优婆夷。
大士行事中与禅关系密切的有这样几件。一件是在山上躬耕时作一偈,是:“空手把锄头,步行骑水牛。人从桥上过,桥流水不流。”一件是为梁武帝讲《金刚经》,“士才升座,以尺挥按一下,便下座。”一件是答梁武帝问从何处来,说:
“从无所从,来无所来。”一件是答梁武帝驳难:“若息而不灭,此则有色,有色故钝。若如是者,居士不免流俗。”说:“临财无苟得,临难无苟免。”还有一件是传说作了《心王铭》,其中说“了本识心”,“心即是佛”,“自观自心,知佛在内,不向外寻”。这类思想、言论和行动,与后来禅师的强调自性,言离奇,行怪诞,正是一家人了。
(五)以上说的先驱者可以说是内应。还有外援,是以道家思想为主体的六朝学风,如玄学、清谈、放任之类。在中土,佛家和道家的关系,密切到什么程度,谁影响谁,谁主谁宾,尤其说到某一个人,如慧远、谢灵运之流,是对半还是四六开或三七开,问题非常复杂。有人说禅宗实际是披着袈裟的六朝玄学。这话说得太过,因为马祖、赵州之流是没有娶妻的,与孙绰、王羲之等有儿女的不同。我们平心静气地想想,娶妻和不娶妻,应该有超过外表的分歧,这分歧不能不有思想成分,就是说,究竟有别。当然,我们也要承认,两者有关系,或进一步,说有相当密切的关系。有关系表示接近或相通。这相通之外,为了方便,可以分作三个方面说。
一是人的交往。魏晋以来,名僧和名士交好,频繁往来,相互推重,记载几乎到处都是。这里只举两个人。一个是支遁,字道林,人称林公。他生在西晋末年,东晋早年在江南活动,《世说新语》常提到他,同他有交往的,如王濛、王修、王洽、刘惔、何充、殷融、殷浩、谢安、谢朗、郗超、王羲之、许询、孙绰、李充、袁弘等,都是大名士或大名人。另一个是慧远,比支遁时代稍后。他名声更大,同名士或名人的交往更多,如范宣、刘遗民、桓豁、陶范、桓伊、谢灵运、宗炳、周续之、雷次宗、毕颖之、张野、张诠、范宁等都是。
交往,大多数是气味相投,思想上相互有取有与不用说;就是气味不完全相投,古语说近朱者赤,受些感染也是不可免的。
二是思想的相通。先由道家说起。谈中国思想,通常总是说:主流是儒家;道家是消极的。消极,有原因,有的来自社会情况,即现实让人灰心;有的来自思索人生问题,越想越热不起来。因为有原因,非闭门发奇想,所以道家思想,同儒家思想一样,也有存在的理由。大致可以这样说:几乎是人人,心热就儒,心冷就道;或者说,有如两件衣服,一儒一道,通常是把儒穿在外边,道呢?穿在里边,但没有扔掉。这样,有时这种情况就会变化,如六朝时期,尚玄谈,是道大打出手,人人都看见了。就个人说也是这样:陶渊明多冷少热,可是作彭泽令时还是热了一阵;王安石,不想冷,可是老了,仕途不畅,热不起来,也就只好骑驴在钟山路上作诗了。冷的办法也是本土的财富,至少是遗传病,想扔也扔不掉。而碰巧,外来的佛教思想,其中有些(甚至是相当重要的)与本土的有相近之点或相通之处,于是好汉识好汉,很快就合了拍。合拍,还常常是合在一个人身上,如支遁曾为《庄子·逍遥游》作注,殷浩曾为《小品般若波罗蜜经》作笺,就属于此类。合的内容,主要是以下两个方面。一是玄理方面,道家讲无,佛家讲空。空和无,不管在文字上讲得如何复杂、微妙,甚至相似而非一,但与儒家的热总是格格不入。
两者的精神同是离柴米油盐,超柴米油盐,或者说,身虽穿衣吃饭,心却常在缥缈之境。这就会很容易地过渡到第二个方面,生活态度方面,以脱略世事为得道。在这方面,名士、名僧的各种论议,简直多到数不清。这里只举两件浅近可以算作轶事的。性质都是显示官轻道重。一件是嵇康写了《与山巨源绝交书》,这虽然近于游戏文章(实际两个人交情并不坏),但举不堪至于七项,未免锋芒太露。一件是慧远写了《沙门不敬王者论》,道理是得道者“悟彻”了,王者仍在“惑理”,道高,所以看不起。嵇康是名士,慧远是名僧,在“道”上合为一家了。
三是行动的合流。这包括身的行和口的行。身,方面太广,由乐山林到念净土,等等,都是。这里着重说口,即大家熟知的清谈。坐蒲团,持塵尾,言简淡而意玄远,是名士和名僧都推崇向往的。这方面的实例,《世说新语》里到处可见。也只举两件。一件出自名士,见《简傲》篇:
王子猷(名徽之)作桓车骑(名冲)参军。桓谓王曰:
“卿在府久,比当相料理(意思是将照顾提升)。”初不答,直高视,以手版拄颊云:“西山朝来致有爽气。”与西山爽气相比,官职是太俗了。一件出自名僧,见《言语》篇:
高坐道人(帛尸梨蜜多罗)不作汉语。或问此意,简文(东晋简文帝司马昱)曰:“以简应对之烦。”
这位更进一步,干脆不说。六朝清谈,且不说骨髓,单说皮肉,简而不着边际,留有参的余地,说是“庭前柏树子”“德山棒”的前身,总不是牵强附会吧?
(六)辨析繁琐名相,尤其日子长了,难免怕,于是趋向另一端。我有时想,佛教以逆为顺,是由出生便带来艰苦的命运,因为不管你怎么呼喊万法皆空,总不能阻止如戏台上所扮演,有人“下山”了,有人“思凡”了。不得已,只好多说,如各种名数;深说,如追到阿赖耶识。这就引来另一种难,如果必须高明到玄奘法师、窥基大师那样,才能得解脱,那,就一般人说,只好安于不解脱了。可是放弃解脱(假定同意佛教对人生的看法)也难。两难之间挤出一条路,是用简便的办法求解脱,这就是禅宗的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见性成佛。
(七)简便办法还带来一种了不得的优越性,是易于普及。
比如有两种考试制度,一种,必须彻底通晓《瑜伽师地论》和《成唯识论》等,才能及格,一种,参个话头,继而听到驴叫,觉得像是有所知,也就及了格,投考的人很多,绝大多数会报考后一种吧?唐宋以来,寺院几乎都成为禅寺,禅寺里住的当然是禅僧,人数占了压倒优势(这是立宗的最重要的条件),我想原因主要就是这个。
5.3 渊源传说
严格说,文字记下来的事都难免有传说成分。“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论语·子张》)两千多年前,这位外交家子贡已经有此怀疑。同理,我们似乎也可以说:“西施之美,不如是之甚也。”记事失实,有时是记忆不确,有时是道听途说越辗转越变;但有不少却是有意弄得走了样,古之某某帝本纪(多为颂扬),今之大字报(多为辱骂),可作为典型的例。宗教,多多少少要离开常识,甚至指鹿为马,为了争取信徒,而且要多多益善,就不得不乞援于神异。就是说,为了自己的地位和前途,常常是乐得有传说;没有或有而不够,只好自己下手,使之无中生有,或变小为大,变缺为全。佛教,其中一部分的禅宗,当然有时也未能免俗。其间如何如何,难于确知,可以不说;结果总是,有了完整、美好但难于证实的谱系。难于证实,是传说。传说也是史,是传说的史。这史的质量,大致说是:西天部分,传说多而事实少;中土部分,基本是事实,但有因渲染而夸大的成分,尤以早期为多。
5.3.1 灵山一会
禅宗的修持方法,强调以心传心。这个妙法最好是来自始祖。据传说,是来自始祖。《五灯会元》卷一:
世尊在灵山(案即灵鹫山,又名鹫峰,在王舍城东北四五里)会上,拈花示众。是时众皆默然,唯迦叶尊者破颜微笑。世尊曰:“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付嘱摩诃(义为大)迦叶。”
《景德传灯录》卷一只说:
释迦牟尼佛……说法住世四十九年后,告弟子摩诃迦叶:“吾以清净法眼,涅槃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正法,将付于汝,汝当护持。”并敕阿难,副贰传化,无令断绝。
而说偈言:“法本法无法,无法法亦法。今付无法时,法法何曾法?”尔时世尊说此偈已,复告迦叶:“吾将金缕僧伽梨衣传付于汝,转授补处,至慈氏佛出世,勿令朽坏。”
灵山会上,拈花微笑,不只带有神秘性,还带有艺术性。可是出处却渺茫,因为不见于佛教经典。只有《宗门杂录》记载:
王荆公(安石)问佛慧泉禅师云:“禅宗所谓世尊拈花,出在何典?”泉云:“藏经亦不载。”公云:“余顷在翰苑,偶见《大梵天王问佛决疑经》三卷,因阅之,所载甚详。梵王至灵山,以金色波罗花献佛,舍身为床座,请佛为众生说法。世尊登座,拈花示众,人天百万,悉皆罔措,独有金色头陀破颜微笑。世尊云:‘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实相无相,分付摩诃大迦叶。’此经多谈帝王事佛请问,所以秘藏,世无闻者。”
这个传说同样带有神秘性,王荆公往矣,因而考实就难了。退一步说,即使能够考实,也只能证明曾见于文字,不能证明曾见于事实。这且不管,只说禅宗,获得这样一个起源确是不坏,因为:一,简便而微妙,确可以表明先后相承;二,道理上也不是决不可通,因为,《楚辞·少司命》中可以“目成”,以目传目,灵山会上,以及会后,为什么就不能以心传心呢?
5.3.2 西天二十八祖
佛教典籍有不少提到七佛,名字是:毗婆尸佛,尸弃佛,毗舍浮佛,拘留孙佛,拘那含牟尼佛,迦叶佛,释迦牟尼佛。
《景德传灯录》由七佛叙起,目的当然是表明禅宗的源远流长。
可是神异传说总是少顾事实,如毗舍浮佛是庄严劫(过去存在的一长阶段)的最后一尊(第一千尊),人寿六万岁,拘留孙佛是贤劫(现在存在的一长阶段)第一尊,人寿四万岁,迦叶佛是贤劫第三尊,人寿还有二万岁,可是第四尊的释迦牟尼佛,就人寿不及一百了。这年岁的陡降可以从反面作证,是前六位,比第七位的神异更不可信。
七佛的传说还带来一种不合理的后果,是剥夺了释迦牟尼佛充任西天第一祖的权利。这后果的另一后果,是见花微笑的摩诃迦叶成为西天的第一代祖师。其下还有二十七位,合为二十八祖,名字是:一祖摩诃迦叶尊者,二祖阿难尊者,三祖商那和修尊者,四祖优波毱多尊者,五祖提多迦尊者,六祖弥遮迦尊者,七祖婆须蜜尊者,八祖佛陀难提尊者,九祖伏驮蜜多尊者,十祖胁尊者,十一祖富那夜奢尊者,十二祖马鸣大士,十三祖迦毗摩罗尊者,十四祖龙树大士,十五祖迦那提婆尊者,十六祖罗睺罗多尊者,十七祖僧伽难提尊者,十八祖伽耶舍多尊者,十九祖鸠摩罗多尊者,二十祖闍夜多尊者,二十一祖婆修盘头尊者,二十二祖摩拿罗尊者,二十三祖鹤勒那尊者,二十四祖师子尊者,二十五祖婆舍斯多尊者,二十六祖不如蜜多尊者,二十七祖般若多罗尊者,二十八祖菩提达磨。
有了传法谱系,当然要有传法因缘,这在《景德传灯录》一类书里也有不少传奇性的记载。但因为时地都远,总是可靠性不大。还有,神异事大多且不说,如马鸣和龙树是大乘教理的弘扬者,也拉来编入不立文字、以心传心的队伍,总嫌太勉强。又如十七祖僧伽难提和弟子伽耶舍多闻风吹殿铜铃声后的问答,师问:“铃鸣邪?风鸣邪?”弟子答:“非风非铃,我心鸣耳。”这同中士六祖慧能的“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像是一个版印出来的,未免使人生疑。但禅宗西天的谱系,二十八祖究竟与传说的七佛不同,是人真(有的还有法嗣,见《景德传灯录》卷二)而事不必真,这里正名从严,也称之为传说。
5.4 中土统系
讲史,要由远而近。依通例,总是远模糊而近清晰。其结果是远必略而近可详,远少可信而近多可信。介绍禅宗,由西天到中土,近了。但中土时间也不短,还有远近之分。这也可以纳入那个通例,就是早期(六祖慧能以前)可靠性差些。总的说是,由菩提达磨起,所传有关禅宗的大师和大师的行事(包括语录),主干(其人以及主要经历)不假,枝叶难免增减,或用现在流行的话说,经过艺术加工。怎么甄别?情况很复杂,大致是这样:一是早期的要多疑少信,后来的可以多信少疑;二是不离开常识的,可以接受;三是希奇但也可能,而利于说明情况的,也可以接受;四是希奇到离开常识的,不信。
5.4.1 初祖菩提达磨
中土讲禅宗,至少是名义上(实际就未必然,因为六祖慧能家业更大),当然要推菩提达磨(磨,也写摩)为第一位(楞伽宗是不同的系统,下节谈)。因为位居第一,所以有独占“祖师”名号的特权(如说“祖师禅”)。他还有个特权,是身兼二祖:西天第二十八祖和中土初祖;别人,连释迦牟尼佛在内,都没有得到这样的优遇。可是他的事迹,如道宣《续高僧传》以及《景德传灯录》中所记,不只神异性的靠不住,就是不神异的,如蒿山面壁九年,像是也出于误传,因为他提倡的壁观禅法是心观,与面无关。
他是南天竺人。《洛阳伽蓝记》说他是波斯人,显然靠不住,因为:一,南天竺说还有具体下文,是“香至王第三子”,“姓刹帝利”云云;二,他传禅法,崇奉《楞伽经》,说是依“南天竺一乘宗”,波斯人无此方便。他的时代,先说何时死(死因有善终和中毒二说),有公元528和536二说(约在北魏末、东魏初)。何时生不知道,因为享年多少不清楚,《洛阳伽蓝记》说他“自云一百五十岁”,显然是来于道听途说。他由海路经广州来中土,时间有早晚二说:早的是南朝宋末,晚的是南朝梁武帝普通七年(公元526)。依后一说,次年至金陵,曾与梁武帝论佛法:
帝问曰:“朕即位已来,造寺写经,度僧不可胜纪,有何功德?”师曰:“并无功德。”帝曰:“何以无功德?”师曰:“此但人天小果,有漏之因,如影随形,虽有非实。”帝曰:“如何是真功德?”答曰:“净智妙圆,体自空寂,如是功德,不以世求。”帝又问如何是圣谛第一义,师曰:
“廓然无圣。”帝曰:“对朕者谁?”师曰:“不识。”帝不领悟。(《景德传灯录》卷三)
梁武帝的所求是世间的福报,达磨的所与是出世间的解脱,所以不契。于是达磨再北行,到洛阳。以后有在嵩山少林寺面壁九年的传说。这靠不住,因为他在南天竺已经是“化被南天,声驰五印”,用不着再面壁冥思;还有,如果真见过梁武帝,那就在北地的时间不太长,也没有这么多余闲。在北地传法,有两件传说值得说一说。一件是与大弟子慧可(原名神光)的问答:
光曰:“诸佛法印,可得闻乎?”师曰:“诸佛法印,匪从人得。”光曰:“我心未宁,乞师与安。”师曰:“将心来,与汝安。”曰:“觅心了不可得。”师曰:“我与汝安心竟。”(同上)
这是阐明无相之理。又一件是问四位有成就弟子的所得:
时门人道副对曰:“如我所见,不执文字,不离文字,而为道用。”师曰:“汝得吾皮。”尼总持曰:“我今所解,如庆喜见阿閦佛国,一见更不再见。”师曰:“汝得吾肉。”道育曰:“四大本空,五阴非有,而我见处,无一法可得。”师曰:“汝得吾骨。”最后,慧可礼拜后,依位而立。师曰:“汝得吾髓。”(同上)
这是无到言语道断,可以表现禅的彻底破的精神。因为慧可得髓,所以付法和袈裟于慧可,说:“内传法印,以契证心;
外付袈裟,以定宗旨。”付法后不久他就死去。
达磨禅法,所依经典是《楞伽经》四卷,主旨在阐明无相,以无相破妄念,以无相显实相(也称真如、涅槃、法身等)。说浅易些,是要证悟一切常识的觉知都不真实,只有破除这一切之后的空寂才是真实。怎样才能得这样的真实?要“壁观”。壁观的意义,是要心如墙壁,推想是心定于一,不容妄念侵入的意思。壁观是观心性,或说观自性清净,就是从理上了悟自心的清净本性,证涅槃,得解脱。壁观是由理悟入,所以又称“理入”,还有“行入”,合称“二入”。行入的行包括四种,称为“四行”,是:一,报怨行(修道苦而不怨);二,随缘行(不计得失);三,无所求行(断贪欲);四,称法行(一切行动与法相应)。总之是要破一切执,求得般若性空的空。
5.4.2 楞伽宗
上一节是顺着禅宗南统的路,人云亦云。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因为本书所谓禅,指的就是南宗禅。谈南宗,数典不能忘祖,把族谱当作废纸扔掉难免舍不得,纵使必要的时候也不得不加个小注,说这里面有传说甚至编造的成分。这一节要岔开一笔,叙述一个来争家业的(按时间顺序说,是南宗争家业,详下),说达磨创立的是楞伽宗,也没有像南宗所说,一二三四五六地传给慧能。这个争家业的来头不小,不只有文契为证(如《楞伽师资记》和道宣《续高僧传》等所记);还聘有律师,主要是胡适博士,写了《楞伽宗考》《菩提达摩考》《荷泽大师神会传》等文章。
所有材料似乎都承认菩提达磨地位的重要。问题来自他究竟传了什么法,传与什么人。据早期史料,他教人修习的只是《楞伽经》四卷,并且强调这就够了,所以说他们的宗派是“南天竺一乘宗”(意思是用不着分大乘、小乘),这一乘宗是“楞伽宗”。修持方法的二人,既要苦修,又须渐进,可见还是传统禅法的一路。这与南宗的直指人心,立地成佛,分别还比较隐蔽(因为顿悟之前也要参)。至于传承谱系,那就白纸黑字,明显到难于可此可彼了。根据《续高僧传》的道副传、菩提达磨传和僧可(一名慧可)传,达磨的传法弟子有僧副、道育、慧可、向居士、化公、廖公、和禅师、林法师;慧可传那禅师,再传慧满。这里值得注意的是,慧可的传法弟子是那禅师,不是僧璨。到同书的法冲传,说“达磨禅师后有惠可、惠育……可禅师后,粲禅师、惠禅师……”,才出现“粲禅师”。
民国初年,敦煌发现了写本《楞伽师资记》,是唐朝开元年间净觉和尚根据他老师玄赜的《楞伽人法志》所作。两书都是谈楞伽宗传法谱系的著作;后者名“师资”,记法统的意思更加明显。《楞伽师资记》用列传式的写法,传首加序码,以表示代次。共叙述八代,是:
第一,宋朝求那跋陀罗三藏(因为他是译《楞伽阿跋多罗宝经》〔简称《楞伽经》〕的)。
第二,魏朝三藏法师菩提达摩,承求那跋陀罗三藏后。
第三,齐朝邺中沙门惠可,承达摩禅师后。
第四,隋朝舒州思空山粲禅师,承可禅师后。
第五,唐朝蕲州双峰山道信禅师,承粲禅师后。
第六,唐朝蕲州双峰山幽居寺大师,讳弘忍,承信禅师后。
第七,唐朝荆州玉泉寺大师,讳秀;安州寿山寺大师,讳赜;洛州嵩山会善寺大师,讳安。
第八,唐朝洛州嵩高山普寂禅师,嵩山敬贤禅师,长安兰山义福禅师,蓝田玉山惠福禅师,并同一师学法侣应行,俱承大通和上(神秀)后。
这个传法谱系,与南宗的传法谱系相比,有三点值得注意:一是初祖不是菩提达磨;二是弘忍的传法弟子不是慧能,而是神秀等人;三是第七、八两代都不只一个人,可见还没有付法传衣的说法。
这个谱系与张说作的《大通禅师(神秀)碑铭》所说大致相同,那是:达磨,慧可,僧粲,道信,弘忍,神秀。第六代是神秀,不是慧能。
慧能的名字,第六代弘忍传(全抄玄赜《楞伽人法志》)
里曾提到:
(弘忍)又曰:“如吾一生,教人无数,好者并亡,后传吾道者,只可十耳。我与神秀论《楞伽经》,玄理通快,必多利益。资州智诜,白松山刘主簿,兼有文性。莘州惠藏,随州玄约,忆不见之。嵩山老安,深有道行。潞州法如,韶州惠能,扬州高丽僧智德,此并堪为人师。但一方人物,越州义方,仍便讲说。”又语玄赜曰:“汝之兼行,善自保爱,吾涅槃后,汝与神秀,当以佛日再晖,心灯重照。”
慧(惠)能在十人之中,可证楞伽宗中有他一席地。可是地位远远低于神秀。还有更重要的,是在弘忍(的东山法)门下,学的是“楞伽义”,“此经唯心证了知,非文疏能解”,而不是《金刚经》的“应无所住,而生其心”。至于社会地位,慧能就更要甘拜下风,因为神秀是“两京(洛阳,长安)法主,三帝(武后,中宗,睿宗)国师”(张说《大通禅师碑铭》),是“九江道俗恋之如父母,三河士女仰之犹山岳”(宋之问《为洛下诸僧请法事迎秀禅师表》)。这时期,慧能在边远地区的岭南韶州传法,声势当然差多了。
可是神秀死(公元706)后不过三十年,慧能的大弟子神会于开元二十二年(公元734)在滑台大云寺设无遮大会,声称南宗的传法谱系是:菩提达磨传慧可,慧可传僧璨,僧璨传道信,道信传弘忍,弘忍传慧能,慧能成为第六祖。不久之后,由神会或其门徒作的《六祖坛经》流行,五祖弘忍以《金刚经》教六祖慧能,以传法信物袈裟付六祖慧能,就成为定论了。这是禅宗南统取代楞伽宗的过程。其所以能顺利完成,胡适博士认为应归功于神会的才学和胆量。其实,个人的才力终归是助因,主因应该是,顿悟的设想简便易行,适合更多人的口味。这有如飞机与火车对比,如果飞机票比火车票还便宜,为了早到目的地,人人都会坐飞机,火车站的售票处自然就冷落了。
5.4.3 二祖慧可
上一节岔开一笔,谈楞伽宗,是想说明,禅法在中土,南宗建立霸业之前,曾经有这样一个相当长的阶段。专就这一阶段说,以神秀为代表的一系所说多真,以慧能为代表的一系所说多假。假,需要推翻吗?也不尽然,因为:一,《楞伽师资记》承认慧能是弘忍的弟子;二,《楞伽经》与《金刚经》,作为修持方法的依据,恐怕实际的差别没有名相的差别那样大;三,南宗崇顿悟,反对繁琐名相的辨析,是革新,为了托古改制,编造一些历史也情有可原。因为情有可原,由这一节起采取宽容的态度:基本上顺着旧传的谱系,依次介绍。
初祖菩提达磨传与慧可,慧可成为中土二祖。他俗姓姬,虎牢(在今河南)人。出家后法名神光,据说是向达磨求法,断臂以表示决心,老师为易名慧可,有的书也称僧可。他出家前读儒道书不少,是个知识分子,感到“庄、易之书,未尽妙理”。改读佛书,觉得气味相投,于是出家,探究大小乘经典。四十岁从达磨学禅法,除了断臂的传说(一说是被贼砍掉)之外,还有“天大雨雪,(神)光坚立不动,迟明积雪过膝”的传说。总之是非常用功。以后经过“安心”的问答,大概真得了达磨禅法的“髓”。于是达磨告诉慧可说:
昔如来以正法眼付迦叶大士,展转嘱累,而至于我。
我今付汝,汝当护持。并授汝袈裟,以为法信。……内传法印,以契证心,外付袈裟,以定宗旨。后代浇薄,疑虑竞生,云吾西土之人,言汝此方之子,凭何得法?以何证之?汝今受此衣法,却后难生,但出此衣并吾法偈,用以表明其化无碍。至吾灭后二百年,衣止不传,法周沙界。(《景德传灯录》卷三)
这段话里不但有了付法传衣的祖传规定,而且有了二百年后衣不再传(案为六祖慧能时)的悬记。这显然都是后来编造的,因为楞伽宗的史料中没有这些。但慧可有较深的造诣并不假,道宣《续高僧传》记他答向居士来书(内有“迷悟一途,愚智非别”,“得无所得,失无所失”等语)的偈是:
说此真法皆如实,与真幽理竟不殊。
本迷摩尼谓瓦砾,豁然自觉是真珠。
无明智慧等无异,当知万法即皆如。
愍此二见之徒辈,申词措笔作斯书。
观身与佛不差别,何须更觅彼无余。
末尾两句表示即心是佛,不必另求无余依涅槃,破得干净,算作南宗的二祖也不能说是强拉作亲戚了。
慧可生在南北朝晚期,活动区域在北朝。有的书说他受诬告,被官府杀死。可是《续高僧传》没有这样说,还说他赶上北周武帝灭法,如果是此事之后死的,他的年寿在九十岁以上了。
5.4.4 三祖僧璨
僧璨,也写僧粲,在禅宗几祖中是个神秘人物,史料最少,《景德传灯录》说是“不知何许人也”。但在慧可传中说“有一居士,年逾四十,不言名氏,聿来设礼而问师(慧可)”,推测也是个知识分子。与师慧可的问答仍是老一套:
“弟子(僧璨)身缠风恙,请和尚忏罪。”师曰;“将罪来,与汝忏。”居士良久云:“觅罪不可得。”师曰:
“我与汝忏罪竟。宜依佛法僧住。”曰:“今见和尚,已知是僧,未审何名佛法?”师曰:“是心是佛,是心是法。法佛无二。僧宝亦然。”曰:“今日始知罪性不在内,不在外,不在中间,如其心然,佛法无二也。”大师深器之,即为剃发,云:“是吾宝也,宜名僧璨。”
其后当然是依例付法传衣,僧璨取得三祖的资格。后来,到了北周武帝灭法时期,他在安徽太湖县司空山一带活动。可记的事有这样三项。一是再向下付法传衣。二是写了“至道无难,唯嫌拣择”的《信心铭》。三是死法稀奇,《楞伽师资记》记载:
大师曰:“余人皆贵坐终,叹为奇异。余今立化,生死自由。”言讫,遂以手攀树枝,奄然气尽。
这类生时死时的花样,当然都是好事者编造的。
5.4.5 四祖道信
与僧璨相比,道信的地位重要多了,因为不只事迹明确,而且住蕲州黄梅双峰山,开创了东山法门,为弘忍传法、慧能立宗准备了条件。他俗姓司马,原籍河内,后徙于蕲州广济县(在今湖北)。传说在隋文帝开皇年间,他向僧璨求法:
有沙弥道信,年始十四,来礼师曰:“愿和尚慈悲,乞与解脱法门。”师曰:“谁缚汝?”曰:“无人缚。”师曰:
“何更求解脱乎?”信于言下大悟。服劳九载。后于吉州受戒,侍奉尤谨。师屡试以玄微,知其缘熟,乃付衣法。
(《景德传灯录》卷三)
其后,隋末唐初,他曾住吉州、蕲春等地,最后住黄梅双峰山三十多年,远近道俗(包括名僧)来求法的很多。这表示,在弘忍以前,黄梅双峰山已经成为有名的道场。
关于道信的禅法,《楞伽师资记》说了很多,反而不得要领,不知道宣《续高僧传》的玄爽传所说,玄爽从道信学得的禅法是“唯存摄念,长坐不卧,系念在前”。看来他的修持方法是静坐、观心、摄心,还是因定发慧的一路。
还有个传说,可以算作轶事,无妨提一提。那是唐太宗,听到道信的大名,想看看他,下诏让他进京,他谢绝。再来,三来,他说病了。第四次来,说人不去就要人头去,他伸长脖子,安然地等砍头。来人回去说明情况,唐太宗也服了,反而送了礼品。
照南宗的历史记载,当然还要做付法传衣的大事。到唐高宗永徽年间,他死了,活了七十多岁。
5.4.6 五祖弘忍
五祖弘忍,俗姓周,祖籍寻阳,后徙黄梅(在今湖北)。
因为与四祖道信同在一地,所以有相识的机缘:
一日,(道信)往黄梅县,路缝一小儿,骨相奇秀,异乎常童。师问曰:“子何姓?”答曰:“姓即有,不是常姓。”师曰:“是何姓?”答曰:“是佛性。”师曰:“汝无性邪?”答曰:“性空故。”师默识其法器,即俾侍者至其家,于父母所乞令出家。父母以宿缘故,殊无难色,遂舍为弟子,名曰弘忍。以至付法传衣。(《景德传灯录》卷三)
《楞伽师资记》说他“七岁奉事道信禅师,自出家处幽居寺”(案后略东移至东山寺或东禅寺),所以标题称他为“唐朝蕲州双峰山幽居寺大师”。七岁小儿知佛性,显然是后来著禅史者的故意神化。
《景德传灯录》的弘忍传几乎都是记传法与慧能的事,这是因为有关弘忍的材料不多,只好抄《六祖坛经》。《楞伽师资记》的作者净觉记了弘忍与人问答的一段话:
又问:“学道何故不向城邑聚落,要在山居?”答曰:
“大厦之材,本出幽谷,不自人间有也。以远离人故,不被刀斧损斫,一一长成大物后,乃堪为栋梁之用。故知栖神幽谷,远避嚣尘,养性山中,长辞俗事,目前无物,心自安宁,从此道树花开,禅树果出也。”其忍大师萧然净坐,不出文记,口说玄理,默授与人。
可见他的禅法还是静坐、观心、摄心的一路,与后来强调顿悟是有别的。还有一说,是从他开始弘扬《金刚经》义,想来也是后来编造的。
弘忍的嗣法弟子,《楞伽师资记》举十个人,《景德传灯录》举十三个人,都有嵩岳慧安和资州智诜(或作侁)。慧安的禅法,人称老安禅,是六祖慧能前禅法重要的一支。智诜传资州处寂,处寂传益州无相,无相传(成都)保唐(寺)无住,倡无念禅,成为保唐派的大师,虽然子孙不振,就禅法说却是很重要的。
弘忍死于唐高宗咸亨末年,也活了七十多岁。
5.4.7 旁出法嗣
这个标题表明,到这里,我们已经随着南宗走,承认六祖慧能是正统;他坐了宝座,以前几祖的高足当然成为旁出。
这实际上一定很多,可总称为楞伽宗的门徒。可是留到文字记载上的必是少数。少,是比较地说,实际是相当多。不只多,而且乱,因为资料不只由一个源头来。总的情况是,越是靠后,添枝加叶,人数就越多。如道宣《续高僧传》(主要是其中的《法冲传》)和《楞伽师资记》时代早,记录菩提达磨到弘忍,五代的传人不过几十个;到北宋的《景德传灯录》所记,菩提达磨传一世四人,慧可传七世十七人,僧璨无传人,道信传九世七十六人,弘忍传五世一百零七人,总数超过二百。这样多而杂,怎么办?只好用擒贼擒王的办法。
所谓王,是党羽多的,或说对后来影响大的。依此原则,如得达磨之肉的尼总持,虽然由性别方面看独树一帜,因为后继无人,也就不得不割爱了。这样简之又简,想只说两个人:
一是牛头禅或牛头宗的祖师法融,二是北宗的祖师神秀。
(一)法融
法融,俗姓韦,润州延陵人(在今江苏)。十九岁出家,先学三论,后又学华严、般若、法华等,在佛理方面造诣很深。他又长期在山中过禅定生活,所以成为理行兼擅的高僧。
后来在金陵以南牛头山幽栖寺定居,仍继续深入研究佛法。因为道重名高,传说就随之而来。重要的有两种。一种是他在石室坐禅,百鸟衔花,后来成为南宗常说的话头。一种是四祖道信曾去访问他:
唐贞观中,四祖遥观气象,知彼山有奇异之人,乃躬自寻访。……祖遂入山,见师端坐自若,曾无所顾。……
师未晓,乃稽首请说真要。祖曰:“夫百千法门,同时方寸;河沙妙德,总在心源。一切戒门定门慧门,神通变化,悉自具足,不离汝心。一切烦恼业障,本来空寂。一切因果,皆如梦幻。无三界可出,无菩提可求。人与非人,性相平等。大道虚旷,绝思绝虑。如是之法,汝今已得,更无阙少,与佛何殊?更无别法,汝但任心自在,莫作观行,亦莫澄心。……”(《景德传灯录》卷四)
话说完就付法(不传衣,因为传与弘忍),还预言将有五人“绍汝玄化”。这都未必靠得住;至少是禅法的内容,道信还是旧传的观心、摄心,法融则变为无作和忘情,更近于道家了。
讲经之外,法融还有不少著作。文集和多种经注都没有传下来;传世的只有《心铭》和残本《绝观论》。
影响最大的是他的禅法,因为学的人多,传得久远,所以后来有立宗派、建法统的说法。宗派是由道信旁出的一支:
牛头宗;法统有不同的说法,最通行的是法融传智岩,智岩传慧方,慧方传法持,法持传智威,智威传慧忠,共六代。
《五灯会元》还收有七世惟则、道钦,八世智禅师、道林,也都是有名的禅师。
法融死于唐高宗显庆二年(公元657),活了六十四岁。
(二)神秀
神秀的传记很难写,不是事迹不明朗,而是帽子难选。依早期史料,他是弘忍的传法弟子(张说《大通禅师碑铭》说弘忍曾说“东山之法尽在秀矣”),楞伽宗的第七代祖师(《楞伽师资记》),或(禅宗)第六代祖师(他的大弟子普寂曾自命为第七代,这是由菩提达磨算起)。依后来的南宗说法,他未得弘忍的真传,北去传渐教,成为北宗的开山祖师。哪一顶帽子合适,要看我们视点在远在近:远,承袭楞伽不错;
近,目为北宗首座也不错。两可,难定,我们只好不管帽子,专说事实。
他俗姓李,陈留尉氏(在今河南)人。早年读书很多,是个知识分子。在洛阳出家,五十岁才到黄梅双峰山弘忍那里去求法。弘忍器重他,在寺里居上座的地位。弘忍死后,他往荆州玉泉寺传禅法,从学的人很多。武则天听说他的大名,请他到洛阳,住内道场,受到优越的礼遇。中宗即位,更加尊重他,所以张说《大通禅师碑铭》说他“屈万乘而稽首,洒九重而宴居”,“推为两京法主,三帝国师”。
《楞伽师资记》说神秀“禅灯默照,言语道断,心行处灭,不出文记”,像是没有著作;可是传世有《北宗五方便门》和《观心论》残本。所谓五方便门是:一,总彰佛体门;二,开智慧门;三,显不思议解脱门;四,明诸法正性门;五,见不异门。总的精神还是用心观照,以求认知心性(即佛性);
也就是张说碑文所说:“慧念以息想,极力以摄心。”息想,摄心,是慢功,没有浪漫性,所以是仍旧贯的一路,与南宗常说的“言下大悟”是有别的。
神秀的传法弟子,最有名的是普寂。此外还有敬贤、义福和惠福(《楞伽师资记》)。《景德传灯录》记得详细,是:
神秀法嗣十九人;再传,辞朗法嗣三人,普寂法嗣四十六人;
三传,惟政法嗣二人,无相法嗣五人;四传,志真法嗣一人。
推想后来南宗的简便解脱道,既可避免繁琐,又具有可喜的浪漫性,由迅速兴旺而成霸,神秀一门就不能不先则冷落继而沉寂了。
神秀死于唐中宗神龙二年(公元706),据说年寿超过一百。谥大通禅师。
5.5 南宗顿教
说禅,直到现在,我们由远而近,才说到家门之内。因为,禅法虽然时代久远,内容多样,我们想深入探讨的却是南宗禅,即强调顿悟成佛的一路。这样做也不无理由。一是在中土,它是超级大户,就是只用势利眼看,也不能放过它。
二是以禅定求解脱是微妙的事,用顿悟法就更加微妙,值得钻研。三是留下的财富多,禅师,随便数数就上千,语录,其中藏有大量的机锋、公案,只是看看也会感兴趣。因为感兴趣的人多,所以一千多年来,凡是说到禅,几乎都是指这种禅,我们也只好从众。众望所归,有原因。我常想,以逆为顺的佛教,在中土,沿着减逆增顺的路子走,这是主流。还有辅助的二流:一是由繁难趋于简易,二是逐渐中土化。三股水向下流,到唐宋时期汇聚为一股强大的,这就是南宗禅。
饥来吃饭,困来睡眠,同样是解脱,顺了;见桃花,听驴叫,也能大悟,简易了;坐蒲团,举拂子,无妨吟吟“净洗浓妆为阿谁,子规声里劝人归”(洞山良价颂)的诗,中土化了。
顺,简易,中土化,又因为时间相当长,所以花盛果多,头绪纷繁,想用较少的篇幅说清楚就大不易。不得已,还得用擒贼擒王的办法,只叙述一些最显赫的,也就是在禅宗史上地位特别高的。
5.5.1 六祖慧能
这是照抄南宗的旧说;论实际,他应该算初祖,因为从菩提达磨到弘忍是另一个系统,主渐悟的楞伽宗。但这样编造谱系也是古已有之,殷周时期的诸侯列国,是常常追到黄帝、颛顼的,那就更远了。因此,我们在这里也只好容忍,从俗。可是这样一随和,问题就来了,因为慧能的详细经历见《六祖坛经》,而这部南宗的重要经典,显然是慧能的大弟子神会及其后继者陆续添枝加叶,编撰出来的(如后来的通行本比敦煌写本繁富得多),其中当然有不可信的成分。考证,分辨真伪,相当难。这还是小事;重要的是,如果割舍一部分(几乎都是后来一再传述的),与后来的禅师话头有时就难于接上茬;而且,割舍的部分常常带有传奇色彩,去花留蒂,也有些舍不得。不得已,只好接受旧说,先总括加个小注,是旧传如此,未可尽信。
慧能,也写惠能,俗姓卢,因为剃度晚,也称卢行者。他父亲卢行瑫是范阳(今河北涿县)人,作官,被贬到广东新州(今广东新兴县),在那里落了户。慧能生于唐太宗贞观十二年(公元638),三岁丧父,随母亲迁到南海(今广东南海县),过苦日子。长大些,卖柴为生。有一天,他送柴到客店,出来,听见人念经,心理像是有所悟。他问念的是什么经,答是《金刚经》。问从哪里得来,告诉他是在蕲州黄梅东禅寺弘忍大师那里所受的,于是他决心去求法。有个好心人送他十两银子,安顿了母亲,于是北行,路过韶州曹溪(在广东韶关市曲江县马坝镇),碰到个读书人刘志略,交为朋友(一说为由黄梅返回时事)。刘的姑母是比丘尼,法名无尽藏,学《涅槃经》,有疑问,来请教。先问字,慧能说:“字即不识,义即请问。”无尽藏说:“字尚不识,易能会义?”慧能说:
“诸佛妙理,非关文字。”无尽藏和乡里人都钦佩他,想让他住当地的宝林寺(今南华寺)。他辞谢了,仍北行,过乐昌县,在西山石室遇见智远禅师,从学禅法。智远也劝他到黄梅去,于是又北行,于唐高宗咸亨二年(公元671)到黄梅东禅寺弘忍那里。
初见五祖弘忍,弘忍问他是哪里人,来求什么。他说是岭南新州百姓,来求作佛。弘忍说:“汝是岭南人,又是獦獠,若为(如何)堪作佛!”他说:“人虽有南北,佛性本无南北。
獦獠身与和尚不同,佛性有何差别?”五祖心惊而不便表示,就让他去劳动(住寺照例要劳动,不是处罚),到碓房舂米。
劳动八个多月,赶上五祖考察弟子的成就,以便付法传衣的重要关头。办法是作一偈给老师看。大家私下议论,神秀的地位是教授师,造诣高,必得衣法,所以都不敢作。神秀主意不定:作,人会疑为想当六祖;不作,当然就不能得衣法。
作了,犹疑四天,不敢送呈。急中生智,写在堂前廊壁上,如果五祖说好,就承认是自己作的;说不好,那就只得自认枉费了精力。半夜,自己偷偷去写,偈词是:
身是菩提树 心如明镜台
时时勤拂拭 勿使惹尘埃
第二天,五祖见到,虽然也褒奖几句,让大家诵持,夜里却把神秀叫来,跟他说:
汝作此偈未见本性,只到门外,未入门内。如此见解,觅无上菩提了不可得。无上菩提须得言下识自本心,见自本性……
让他再作偈。几天没有作成。这时期,有个童了在碓房前念神秀的偈,慧能听到作偈的因缘,求童子带他到廊壁前看看。
到那里,他说他不识字,请别人为他读一遍。正好有个江州别驾张日用在那里,就为他读一遍。他听了,说自己也有一偈,求张日用代写在廊壁上。偈词是:
菩提本无树 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 何处惹尘埃
看到的人都很惊讶。五祖看见,怕惹起风波,说“亦未见性”。
第二天,五祖偷偷到碓房去看慧能,问他:“米熟也未?”慧能说:“米熟(暗示已学成)久矣,犹欠筛(谐音师)在。”五祖用锡杖打碓三下,走了。夜里三更,慧能到五祖居室,五祖为他讲《金刚经》。讲到“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慧能大悟,说:
何期自性本自清净,何期自性本不生灭,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本无动摇,何期自性能生万法。
五祖知道他已悟本性,于是付法传衣,定他为六代祖,并且说:
昔达磨大师初来此土,人未之信,故传此衣以为信体,代代相承。法则以心传心,皆令自悟自解。自古佛佛惟传本体,师师密付本心,衣为争端,止汝勿传。若传此衣,命如悬丝。
嘱咐完,催他赶紧走。慧能不识山路,五祖送他。送到九江驿,上船渡江。五祖摇橹。慧能说应该弟子摇,五祖说:“合是吾渡(谐音度)汝。”慧能说:“迷时师度,悟了自度。”五祖又嘱咐他“努力向南,不宜速说”,作别,慧能就带着衣法南行。
回到曹溪,照五祖的嘱咐,在四会、怀集一带过十几年隐遁生活。后来到广州法性寺(今光孝寺),赶上印宗法师讲《涅槃经》。讲经中,风吹幡动,为风动抑幡动引起辩论,慧能走向前说:“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全场大惊。
印宗把他请到上座,同他谈论佛法精义,推测他是得五祖衣法的六祖。慧能承认,于是印宗为他剃度,并请智光律师为他授具足戒,他从此才正式成为出家人。受戒之后,曾短期在法性寺讲禅法。
不久回曹溪宝林寺长住。其间曾应韶州刺史韦据(一作璩)之请,到城内大梵寺讲禅法。唐中宗神龙元年(公元705),皇帝曾派薛简请他入京,他辞谢了。中宗很推重他,为他重修宝林寺,改名中兴寺,并在他的新州故宅修建国恩寺。
死前回新州国恩寺,死在那里。
慧能的经历有不少传奇成分。可注意的是这些成分并不都假,如不识字有前因(穷困卖柴)为证,立宗弘法有后果为证,我们都不能不信。推想他确是天赋与摩诃般若的人;还借了不识字的光,不能走如法相宗辨析繁琐名相的路,而宁愿不立文字,顿悟成佛。这样的法门当然会受到绝大多数人的欢迎,因为人皆有过,上智不多,既然凡圣不二,智愚不二,那就人人都有成佛的希望甚至保证,费力不多而收获很大,又何乐而不为呢?
顿悟也不能无法。这在《六祖坛经》里讲了不少。最重要的是要认识本性,即自性。自性清净,不识是迷,能识即悟。悟了即解脱,就是佛。如何能认识自性?用般若。“去来自由,心体无滞,即是般若。”但也要知道:“一切般若智皆从自性而生,不从外入。”总之,自性清净的心是根本,它能生万法,能化迷为悟,是成佛的基本力量。关键在能识。
怎么就能识?《六祖坛经》里也讲定慧,但说定慧一体不是二;也讲忏悔,但说要“心无所攀缘,不思善不思恶”。总的精神是要破执着,把知见的系缚都解开,自然就会认识自己的清净自性。
可是解知见的系缚又谈何容易!用我们现在的眼光看,有时,甚至常常,就不得不乞援于文字变幻的花样。如说“烦恼即菩提”,“本自无生,今亦不灭”,“此乐无有受者,亦无不受者”,似乎都只是说得动听;如果遇见喜刨根的人,一定要用事实来对证,那也许就会陷入困境吧?
慧能的智慧,还表现在教弟子传法之道,以金针度人一事上。《六祖坛经·付嘱》篇记载,他告诉法海、志诚等大弟子,将来到各方说法,要“举三科法门,动用三十六对”,“共人言语,外于相离相,内于空离空”,“若有人问汝义,问有将无对,问无将有对,问凡以圣对,问圣以凡对,二道相因,生中道义”。这虽然目的在于破执,但由动机方面看,总难免有厚内薄外之嫌。而幸或不幸,这个法宝就真流传下去,一变而成为说得更玄,再变而成为机锋,就雾锁峰峦,使人难见庐山真面了。
我有时想,禅法到慧能,作为一种对付人生的所谓道,是向道家,尤其庄子,更靠近了。我们读慧能的言论,看那自由自在、一切无所谓的风度,简直像是与《逍遥游》《齐物论》一个鼻孔出气。这种合拍,更生动地表现在《六祖坛经·机缘》篇的一则故事上:
有僧举卧轮禅师偈曰:
卧轮有伎俩 能断百思想
对境心不起 菩提日日长
师闻之曰:此偈未明心地,若依而行之,是加系缚。
因示一偈曰:
惠能没伎俩 不断百思想
对境心数起 菩提作么长
后一偈确是少系缚。但问题是,对境数起之心会都是清净的吗?不清净,道家可以,佛家不可以。这类问题,后面还要谈到,这里从略。
慧能徒众很多。能传法的高足,《六祖坛经·付嘱》篇提到十个,是:法海,志诚,法达,神会,智常,智通,志彻,志道,法珍,法如;《景德传灯录》增到四十三人,其中并有外国人,西印度堀多三藏。对后代有大影响的是五个人:青原行思,南岳怀让,荷泽神会,南阳慧忠,永嘉玄觉。
慧能死于唐玄宗先天二年(公元713,年底改开元)八月,年七十六。唐宪宗追谥为大鉴禅师。
5.5.2 六祖坛经
《六祖坛经》,全名是《六祖大师法宝坛经》,也可简称《坛经》。流传来由,《景德传灯录》说是“韶州刺史韦据请(慧能)于大梵寺转妙法轮,并受无相心地戒,门人纪录,目为《坛经》”。可是书中记的有后来的事。《六祖坛经·付嘱》篇说:
知大师不久住世,法海上座再拜问曰:“和尚入灭之后,衣法当付何人?”师曰:“吾于大梵寺说法,以至于今,抄录流行,目曰《法宝坛经》,汝等守护,递相传授,度诸群生,但依此说,是名正法。”
这是说,来于多年的言行记录,性质同于《论语》。因为是法海发问,有人说是法海记的。门人尊重老师,称为“经”,依分别三藏旧规,这是僭越的。
1929年,胡适博士作《荷泽大师神会传》,提出新的看法,说《坛经》是神会作的。他说:
至少《坛经》的重要部分是神会作的。如果不是神会作的,便是神会的弟子采取他的语录里的材料作成的。
但后一说不如前一说的近情理,……我信《坛经》的主要部分是神会所作,我的根据完全是考据学所谓“内证”。《坛经》中有许多部分和新发见的《神会语录》完全相同,这是最重要的证据。
胡适博士这里用的又是大胆假设法,因为“内证”的力量终归是有限的。例如张三所讲与李四所讲相似,可能的原因应是三种,一是有相同的想法,二是张三学李四,三是李四学张三,而不是一种。也许就是因此,胡适博士承认,其中有些“也许真是慧能在时的记载”。这样一让步,我们就无妨采用折中的办法,说《六祖坛经》虽然不免有后代人陆续修改增补的成分,但大体上还可以代表慧能的思想。
说陆续修改增补,是因为今传的本子不只一种,前者略而后者详。据胡适博士统计:唐敦煌写本只有一万二千字;北宋初年的惠昕本增到一万四千字;明藏本再增,成为两万一千字。
今通行繁本,如《频伽藏》本,分作十篇:行由第一,般若第二,疑问第三,定慧第四,坐禅第五,忏悔第六,机缘第七,顿渐第八,宣诏第九,付嘱第十。多数是通篇讲禅法,少数是部分讲禅法。禅法,扩大到佛法,因为绝大部分是运转名相,而名相总是离眼所见的事物太远,所以常常使人有摸不着头脑之感。如《机缘》篇,弟子法海问“即心即佛”是什么意思,慧能答:“前念不生即心,后念不灭即佛;成一切相即心,离一切相即佛。”照我们常人理解,老师的意思是心佛有别;可是,“即心即佛”(也说“即心是佛”)的说法,能理解为心佛有别吗?
可是,无论如何,《六祖坛经》总是南宗的经,它的思想,虽不免小异而有大同。这大同是自性清净,不假外求。自性地位高了,从而冥思遐想(甚至胡思乱想)的地位也高了。这顺势下流就成为禅的放,以至放到远离常态,都留到后面再谈。这里只说明一点,就是:讲南宗禅,我们不能不重视《六祖坛经》。
5.5.3 高足举要
慧能一传法嗣,《景德传灯录》举四十三人,有事迹的十九人。本节所谓“要”,是指有家业下传的,共五人:行思,怀让,神会,慧忠,玄觉。
(一)青原行思
六祖以后,受付法传衣说的影响,和尚更标榜占山头,主寺院,所以法名前常常加山名(多)、地名或寺名(少),如百丈(山)怀海禅师,黄州齐安禅师,归宗(寺)智常禅师;
或干脆用地望,如南岳(指怀让),赵州(指从谂),荷泽(指神会)。行思住吉州青原山静居寺,所以称青原行思。他在《坛经》里地位似不高,《付嘱》篇所举十人里没有他。
《机缘》篇里有,他的事迹只是与慧能问答“不落阶级”的几句话。可是他前程远大,不只法嗣多(《五灯会元》举了十六世),而且由高明法嗣先后创立了曹洞宗、云门宗和法眼宗。
他俗姓刘,吉州安城人(在今江西)。幼年出家,后到曹溪慧能处求法,受到慧能的器重。《景德传灯录》说:
一日,(六)祖谓师(行思)曰:“从上衣法双行,师资递受,衣以表信,法乃印心。吾今得人,何患不信?吾受衣以来,遭此多难;况乎后代,争竞必多。衣即留镇山门,汝当分化一方,无令断绝。”
照这个传说,如果衣仍下传,行思就成为南宗第七祖了。《景德传灯录》还记一件事,颇带传奇味,是石头希迁在慧能处求法,问老师死后“当依附何人”,慧能说:“寻思去。”用双关语,有《推背图》意味,俗陋可笑。但借此因缘,希迁就成为行思的嗣法弟子。《景德传灯录》记行思的言论,有一点值得注意,如僧问“如何是佛法大意”,行思答:“庐陵米作么价?”如果这不是后来人编造的,那就是六祖死后不久,禅宗和尚传法就由常态(明白讲)走向变态(用谜语讲)了。行思死于开元二十八年(公元740),后来唐僖宗谥他为弘济禅师。
(二)南岳怀让
在六祖慧能的高足中,只有怀让的地位可与行思比。他也是法嗣多(《五灯会元》举了十七世),而且由高明的法嗣创立了宗派:沩仰宗和临济宗;临济宗下传又分为黄龙派和杨歧派。《六祖坛经》里也只有《机缘》篇提到他,慧能对他没有大夸奖,却预言他将有个好弟子,说:“西天般若多罗(第二十七祖,传法与菩提达磨)谶,汝足下出一马驹,踏杀天下人。”这是指马祖道一。怀让俗姓杜,金州安康(在今陕西)人。生于唐高宗仪凤二年(公元677)。十五岁出家,先学律宗,不久到曹溪慧能处求法,住了十几年。学成后往南岳般若寺传禅法。弟子很多,受到印可的有六人。怀让说:
“汝等六人同证吾身,各契其一。一人得吾眉,善威仪(指常浩)。一人得吾眼,善顾盼(指智达)。一人得吾耳,善听理(指坦然)。一人得吾鼻,善知气(指神照)。一人得吾舌,善谭说(指严峻)。一人得吾心,善古今(指道一)。马祖道一得心传,也经过一些曲折,《景德传灯录》记载:
开元中有沙门道一,在衡岳山常习坐禅。师知是法器,往问曰:“大德坐禅图甚么?”一曰:“图作佛。”师乃取一砖,于彼庵前石上磨。一曰:“磨作甚么?”师曰:
“磨作镜。”一曰:“磨砖岂得成镜邪?”师曰:“磨砖既不成镜,坐禅岂得作佛?”
这是有名的公案,可表明南宗重顿悟的精神。怀让死于唐玄宗天宝三载(公元744),年六十八,说大慧禅师。
(三)荷泽神会
讲南宗的历史,说到神会,使我们不禁想到王勃《滕王阁序》中“冯唐易老,李广难封”的慨叹。李广劳苦功高,竟一生未得封侯。神会也是这样,他是南宗得以创立并发展的关键人物,可是子孙却不能繁衍。幸而有司马迁,写了《李将军列传》,有胡适博士,写了《荷泽大师神会传》,我们借此才可以知道,一两千年前曾有这样的“善不受报”的人物。
神会,俗姓高,襄阳(在今湖北)人。年轻时候读儒书、道书,是个不小的知识分子。据说是读《后汉书》(也许是《襄楷传》吧),才知道有所谓佛,于是到本府国昌寺出了家。出家后曾在荆州玉泉寺从北宗的创始人神秀学习禅法三年,然后到曹溪从慧能学。
神会到曹溪依慧能,旧说多认为年才十四。还有提前一年的,《六祖坛经·顿渐》篇说:“有一童子名神会,襄阳高氏子,年十三,自玉泉来参礼。”又《付嘱》篇记载,慧能死前跟弟子们说:“吾至八月欲离世间,汝等有疑早须相问,为汝破疑,令汝迷尽。吾若去后,无人教汝。”弟子们“悉皆涕泣,惟有神会神情不动,亦无涕泣”。慧能说:“神会小师,却得善不善等(等同),毁誉不动,哀乐不生;余者不得。”好像在诸弟子中,神会确是最年轻的。可是胡适考证,慧能死时,神会四十六岁,王维作慧能碑文,说“神会遇师于晚景,闻道于中年”,到曹溪时间应该在慧能死前不很久。幸而这关系不大,可以不深究。
慧能死后,神会曾在中原各地云游,较长时期住在南阳龙兴寺。这个时期禅宗的情况是:
能大师灭后二十年中,曹溪顿旨沉废于荆吴,嵩岳渐门炽盛于秦洛。普寂禅师,秀弟子也,谬称七祖,二京法主,三帝门师,朝臣归崇,敕使监卫,雄雄若是,谁敢当冲?岭南宗旨,甘从毁灭。(宗密《慧能神会略传》)
这说得虽然过分一些,不过当时神秀一系声势烜赫却是事实。
神会坚决站在慧能一边,于唐玄宗开元二十二年(公元734)正月在河南滑台大云寺设无遮大会,大举为南宗争地位。他在大会上宣称:一,他设无遮大会,目的是为天下学道者定宗旨,辨是非。二,菩提达磨付法传衣,到第六代是慧能,不是神秀,因为传法袈裟在慧能那里。三,因此,神秀的弟子普寂称自己为第七代是错误的。四,他还举个旁证,说当年神秀说过,东山忍大师曾付嘱,佛法在韶州;神秀也并未说自己是第六代。五,也许最重要,是说神秀一系的法门,是渐而非顿,所以不是正宗。打了这第一炮之后,到唐玄宗天宝初,他到洛阳,住荷泽寺,继续弘扬南宗顿教,也因为时代的风气厌渐而喜顿,于是渐渐,神秀一系的禅法冷落了,慧能一系的顿教取得独占法统的胜利。
天宝晚期,因为北宗人的诬陷,神会曾离开洛阳,到长江一带寺院流转。安禄山叛乱时又回到洛阳,因为开坛场度僧收费补充了唐朝的军费,所以受到朝廷的尊敬。他地位更高了,所弘禅法的地位也高了,有人甚至称为荷泽宗。
神会或荷泽宗的禅法,可以总括为知、行两个方面。知的方面,他认为法性本来空寂,以灵知认知此本来空寂的法性,就是解脱。所以说“知之一字,众妙之门”(宗密语)。能知即顿悟,所以不同于北宗的由定发慧,而是以慧摄定。此后南宗禅强调顿悟,走的都是这一条路。行的方面,是强调“无念”,无念就是不作意,这大概是指心离一切相,以保持空寂的法性的意思。神会著作传世的,有《显宗记》《荷泽神会语录》和敦煌发见的《大乘开心显性顿悟真宗论》等。
神会的传法弟子,各书所载共有三十多人。据宗密所记,主要是:神会传法如,法如传惟忠,惟忠传道圆,道圆传宗密。宗密住终南山圭峰草堂寺,著作很多,有《华严心要法门注》《圆觉经大疏》《禅源诸诠集》《中华传心地禅门师资承袭图》等,人称圭峰大师。不过宗密通晓多种经论,尤其华严,造诣更深(华严宗推为五祖),所以依九流分应该算杂家,他不只主张教、禅合一,而且认为儒、佛也可以相通。
神会死于唐肃宗上元元年(公元760)五月,年九十三(一说年七十五),谥真宗大师。
(四)南阳慧忠
《六祖坛经》说慧能的嗣法弟子有四十三人,提到名字的有十几个,其中没有慧忠。但他事迹多,而且有法嗣,所以在后人眼里,地位反而比在《六祖坛经》中位居第一的法海高了。他俗姓冉,越州诸暨(在今浙江)人。在慧能处学成后,住南阳白崖山党子谷,据说在那里传法,四十多年没下山。名声大了,唐肃宗派人请他到京城,在那里传法十几年,受到皇帝的礼遇,尊为国师。
《景德传灯录》记慧忠事迹,都是答人问。问者包括中外、僧俗和贵贱,计有西天大耳三藏、南泉、麻谷、张濆行者、唐肃宗、鱼军容、紫璘供奉等。主旨仍是破一切执着,办法是用巧辩证明有所肯定便错。如:
一日,师问紫璘供奉:“佛是甚么义?”曰:“是觉义。”师曰:“佛曾迷否?”曰:“不曾迷。”师曰:“用觉作么?”奉无对。奉问:“如何是实相?”师曰:“把将虚底来。”曰:
“虚底不可得。”师曰:“虚底尚不可得,问实相作么?”
这是正面说。有时不正面说,如:
帝(肃宗)又问:“如何是十身调御?”师乃起立曰:
“会么?”帝曰:“不会。”师曰:“与老僧过净瓶来。”帝又曰:“如何是无诤三昧?”师曰:“檀越蹋毗卢顶上行。”帝曰:“此意如何?”师曰:“莫认自己清净法身。”正面说自性空寂之类是玄,跑野马,随口乱说,恐怕目的就在于加码,使之成为玄之又玄。据现存材料,慧能的言行还没有越出玄的范围,由他的高足起,大胆往外迈了一步,越境了,言行就成为更难懂。不幸而此风越刮越大,不久之后,出言不奇,举止不怪,似乎就不成其为禅僧了。
慧忠的嗣法弟子,《五灯会元》收吉州耽源山应真禅师一人,可见不久就门庭式微了。
慧忠死于唐代宗大历十年(公元775),说大证禅师。
(五)永嘉玄觉
玄觉,《六祖坛经·机缘》篇提到他,说他俗姓戴,温州(在今浙江)人。儿童时期出家,读经论不少,深通天台止观法门。经慧能的弟子玄策介绍,到曹溪见慧能。与慧能的一段谈话希有,像是弟子占了上风:
觉遂同策来参,绕师三匝,振锡而立。师(慧能)曰:
“夫沙门者具三千威仪,八万细行,大德自何方而来,生大我慢?”觉曰:“生死事大,无常迅速。”师曰:“何不体取无生了无速乎?”曰:“体即无生,了本无速。”师曰:
“如是如是。”玄觉方具威仪礼拜。须臾告辞,师曰:“返太速乎?”曰:“本自非动,岂有速耶?”师曰:“谁知非动?”曰:“仁者自生分别。”师曰:“汝甚得无生之意。”曰:“无生岂有意耶?”师曰:“无意谁当分别?”曰:“分别亦非意。”师曰:“善哉!”少留一宿,时谓“一宿觉”。
玄觉有大名,还因为他有讲禅法的著作,是《永嘉集》和《证道歌》。他死于唐玄宗先天二年(即开元元年,公元713)
十月,比慧能晚死两个多月。谥无相大师。禅宗典籍没有提他的嗣法弟子;只是传说他有个女弟子,温州净居寺比丘尼玄机,就是与雪峰义存对话,说“寸丝不挂”的那一位(《五灯会元》说她是慧能的弟子,《景德传灯录》未收)。
5.5.4 下传弟子举要
这里所谓下传,是由再传起,到建立宗派为止。时间长,世代多,人数更多,介绍,以人为纲,不能不挂一漏万。想只举十八位,分作两组。前一组十二位,是宗派的直系祖先。
其中少数事迹并不显赫,如龙潭崇信,但既然有了腾达的子孙,也就可以父因子贵了。后一组六位,是子孙没有建立宗派的,但造诣深,事迹显赫,讲禅宗历史就不能不提一提。这后一组,选拔比较难,因为够格的人太多,为篇幅所限,只能举一点点,算作举例。又为了表明传承关系,以慧能为一世,标明每个人的世次。
第一组
(一)马祖道一(三世)
他是慧能弟子南岳怀让的嗣法弟子,俗姓马,汉州什邡县(在今四川)人。在南宗的禅师里,也许他天分最高,成就最大,所以《六祖坛经·机缘》篇有个悬记,说:“西天般若多罗谶,汝(指怀让)足下出一马驹,踏杀天下人。”后来他在江西洪州弘法,果然门徒很多,《景德传灯录》说“入室弟子一百三十九人,各为一方宗主,转化无穷”。因为门徒多,声势大,为了表示特别尊崇,称他为“祖”(慧能以后,没有另外的人得这个尊号),前加姓,称为马祖(习惯也加姓的还有邓隐峰和陈蒲鞋)。他的禅法仍然是慧能一路,能认识本来清净的自性就是佛。可是常识的杂念会污染,妨碍顿悟,所以要用各种方法破。他说“即心是佛”,又说“非心非佛”,并用打、喝、竖拂、画地等办法启示,目的都是去污染而显自性。他的教法由平实而趋向奇峭,有特点,对后来有大影响,人称为洪州宗。著名的嗣法弟子有百丈怀海、南泉普愿、西堂智藏等。他死于唐德宗贞元四年(公元788),年八十,后追谥为大寂禅师。
(二)百丈怀海(四世)
怀海,俗姓王,福州长乐(在今福建)人。从小出家,看了不少经论。后到洪州马祖处参学,得到马祖的印可。马祖死后,他在洪州百丈山(亦名大雄山)弘法,门徒很多。他的禅法,自己说是“心性无染,本自圆成,但离妄缘,即如如佛”,所以要“一切诸法并皆放却,莫记,莫忆,莫缘,莫念”。他的事迹,有两件最出名。一件是卷席(坐具)的公案:
“马祖升堂(为徒众讲禅法),众才集,师(怀海)出,卷却席。祖便下座。”这是表示,妙法应该离开语言文字。另一件是他创立了共劳共食、清静修持的禅林制度,就是后来流传的《百丈清规》(非原本)。著名的嗣法弟子有沩山灵祐(沩仰宗的创立者)、黄檗希运和长庆大安等。他死于唐宪宗元和九年(公元814),年九十五,谥大智禅师。
(三)黄檗希运(五世)
希运,不知道俗姓什么,福州(在今福建)人。幼年在本州黄檗山出家。云游,曾到长安。后到江西,时马祖已死,参百丈怀海。怀海很器重他,《景德传灯录》记载:
(百)丈一日问师(希运):“甚么处去来?”曰:“大雄山下采菌子来。”丈曰:“还见大虫么?”师便作虎声。
丈拈斧作斫势,师即打丈一掴。丈吟吟而笑,便归。
(丈)上堂曰:“大雄山下有一大虫,汝等诸人也须好看。
百丈老汉今日亲遭一口。”
这是称许他为“大雄”。以后他到洪州、钟陵、宛陵等地弘法,受到大官(官至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裴休的尊重,裴休并集他的言论为《传心法要》。他的禅法仍是“即心是佛”一路,只是教法更趋奇峭,如一日上堂,对大众只说了一句“汝等诸人欲何所求”,就“以拄杖趁(驱逐)之”,又如有人问“如何是西来意”,他便打,都开了后来的多用棒喝之风。他的传世著作还有《宛陵录》,其中甚至说“达摩西来无风起浪,世尊拈花一场败缺”,发挥“心”外皆不要的意思更加突出。
著名的嗣法弟子有临济义玄(临济宗的创立者)、睦州道明(多称为陈蒲鞋或陈尊宿)、千顷楚南等。他死于唐宣宗大中年间(公元847—859),谥断际禅师。
(四)石头希迁(三世)
希迁是青原行思的弟子,俗姓陈,端州高要(在今广东)人。曾在六祖慧能处求法,慧能死后参行思。后住衡山南寺,在寺东一平阔石头上结庵,所以人称石头和尚。禅法的主旨仍然是清净的本心至上。如何能识此湛然圆满的本心?他的教法是破知见,如僧问如何是解脱,他答:“谁缚汝?”问如何是净土,他答:“谁垢汝?”问如何是涅槃,他答:“谁将生死与汝?”门徒不少,著名的嗣法弟子有药山惟俨(下传为曹洞宗)、天皇道悟(下传为云门宗、法眼宗)、丹露天然(即烧木佛的那一位)、大颠宝通(传说韩愈曾向他请教)等。
希迁死于唐德宗贞元六年(公元790),年九十一,谥无际大师。
(五)药山惟俨(四世)
惟俨俗姓韩,绛州(在今山西)人。十七岁出家,读经论不少。据说他先参石头希迁,不契,到马祖处才悟道。又回到希迁处。有一次,他在石上坐,希迁问他在做什么,他说:“一物不为。”希迁说:“恁么即闲坐也。”他说:“若闲坐即为也。”又一次,希迁说“言语动用没交涉”,他说:“非言语动用亦没交涉。”可谓后来居上,所以希迁印可他。其后他到澧州药山传法,门徒很多。教旨还是自性具足,不假外求。
教法也是用各种奇峭法破,如给大众讲禅法,说:“我有一句子,待特牛(雄牛)生儿,即向你说。”还有一次他看经,有僧问:“和尚寻常不许人看经,为甚么却自看?”他说:“我只图遮眼。”传说李翱曾问他如何是道,他以手指上下,李翱不懂,他说:“云在青天水在瓶。”又问他如何是戒定慧,他答:
“贫道这里无此闲家具。”著名的嗣法弟子有云岩昙晟(下传为曹洞宗)、道吾宗智、船子德诚(终年住船上)等。他死于唐文宗太和八年(公元834),年八十四,谥弘道大师。
(六)云岩昙晟(五世)
昙晟俗姓王,钟陵建昌(在今江西)人。年少出家,在百丈怀海处二十年,不能悟道,改到药山惟俨处参学。惟俨问他怀海说什么法,他说:“有时上堂,大众立定,以拄杖一时趁散。复召大众,众回首,丈曰:‘是甚么?’”惟俨说:
“何不早恁么道?今日因子得见海兄。”于是昙晟顿悟。这是南宗禅中常见的离奇,想当是故神其说。其后在潭州云岩弘法,事迹不很多,门下却出了个大名人,洞山良价(读jiè),良价传曹山本寂,共同创立了曹洞宗。昙晟死于唐武宗会昌元年(公元841),年六十,谥无住大师。
(七)天皇道悟(四世)
道悟是石头希迁的弟子,俗姓张,婺州东阳(在今浙江)人。十四岁坚决出家,在杭州竹林寺受戒。曾参马祖,后参希迁。学成后到紫陵山,其后住荆州城东天皇寺弘法。嗣法弟子为龙潭崇信(下传为云门宗、法眼宗)。他死于唐宪宗元和二年(公元807),年六十。
据考证,这个传法谱系是错的。下传龙潭崇信的是荆州城西天王寺的道悟。他俗姓崔,渚宫(在今湖北)人,是马祖的弟子。他死于元和三年,年八十二,比天皇寺的道悟约大二十岁。如果是这样,那禅宗的五宗二派,除了曹洞宗出于青原行思以外,就都出于南岳怀让(或说出于马祖)了。可是积非成是,云门宗、法眼宗由天皇道悟下传的说法流传太久了,连他们的儿孙也这样说,改变相当难,所以这里仍是从旧说。
(八)龙潭崇信(五世)
崇信,不知俗姓什么,渚宫(在今湖北)人。生在贫家,卖饼。依天皇(王)道悟出家。曾求老师指示心要,老师告诉他:“见则直下便见,拟思即差。”又问如何保任,老师告诉他:“任性逍遥,随缘放旷,但尽凡心,别无圣解。”似乎都说得过于轻易。后在澧州龙潭弘法,嗣法弟子出个著名禅师,德山宣鉴(下传为云门宗、法眼宗)。
(九)德山宣鉴(六世)
宣鉴俗姓周,简州(在今四川)人。幼年出家,熟悉经论。能讲《金刚经》,人称周金刚。先是重知见,听说南宗禅主张直指人心,见性成佛,很气愤,想驳倒他们。由四川到澧州,遇见个卖饼婆子。他想买饼点(动词)心,婆子引《金刚经》中“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的话,问他点哪个心。他吃了当头一棒,于是到龙潭崇信那里求法。有一次,天黑了,他从崇信那里出去又回来,说外面黑,崇信点个烛给他,他刚去接,崇信把烛吹灭,他悟了,便礼拜。推想是领悟明不在外、即心是佛的道理。崇信印可他,并且称赞说:“可中有个汉,牙如剑树,口似血盆,一棒打不回头,他时向孤峰顶上,立吾道去在。”他住澧阳三十年,唐武宗灭法时期逃到独浮山,后来武陵太守请他主持德山精舍。他的教法很特别,是“道得也三十棒,道不得也三十棒”,就是“打”,所以有“临济喝,德山棒”的说法。打,目的是用更直截了当的方法破执。这种精神也表现在他的言论上,最有名的是:“达磨是老臊胡,释迦老子是干屎橛,文殊普贤是担屎汉,等觉妙觉是破执凡夫,菩提涅槃是系驴橛,十二分教是鬼神簿、拭疮疣纸,四果三贤、初心十地是守古冢鬼,自救不了。”否定心外的一切,自然就成为自性清净的心至上。他门徒很多,著名的嗣法弟子有雪峰义存(下传为曹洞宗、法眼宗)、岩头全奯等。他死于唐懿宗咸通六年(公元865),年八十六,谥见性禅师。
(十)雪峰义存(七世)
义存俗姓曾,泉州南安(在今福建)人。从幼喜欢佛,十七岁出家。在德山宣鉴处学成后,到闽中象骨山雪峰弘法。教法除打之外,还用辊木球等离奇的言行。如有人问“古人道,觌面相呈时如何”,他答:“是。”又问“如何是觌面相呈”,他说:“苍天!苍天!”又如他南游时遇见黄涅槃,黄向他说“曾郎万福”,他下轿作丈夫拜,黄作女人拜。他问:“莫是女人么?”黄又作两拜,然后用竹策画地,向右绕轿三周,他说:
“某甲三界内人,你三界外人,你前去,某甲后来。”这样离奇也有所谓,他自己说:“我若东道西道,汝则寻言逐句;我若羚羊挂角,汝向甚么处们摸?”这就是以不明白求明白。他门徒很多,著名的嗣法弟子有云门文偃(云门宗的创立者)、玄沙师备(下传为法眼宗)、长庆慧棱、保福从展、鼓山神晏等。他死于后梁太祖开平二年(公元908),年八十七。
(十一)玄沙师备(八世)
师备俗姓谢,福州闽县(在今福建)人。大概是个阔公子,年轻时候划船钓鱼。三十岁忽然发奇想,出了家。在雪峰义存处参学。后来住梅溪场普应院,迁玄沙山,受到当地大官的尊重。门徒很多,据说超过八百。教法虽然也是以离奇言行破执一路,但有时近于常情,出语在可解不可解之间。
如人问“如何是亲切底事”,他答:“我是谢三郎。”又如他同韦监军一起吃果子,韦问“如何是日用而不知”,他拿起果子说“吃”,都吃完了,韦又问,他说:“只这是日用而不知。”这都比较容易参。著名的嗣法弟子有罗汉桂琛(下传为法眼宗)、安国慧球、天龙重机等。他也死于后梁开平二年,年七十四。
(十二)罗汉桂琛(九世)
桂琛俗姓李,常山(在今河北)人。成年后出家,先持戒律,不满足,说“持戒但律身而已,非真解脱”。于是南游,先谒雪峰义存,后到玄沙,受到师备的印可,甚至慨叹“尽大地觅一个会佛法底人不可得”。后来住罗汉院弘法。教法的特点是以驳斥破常见。如有僧问“如何是罗汉一句”,他答:
“我若向汝道,便成两句也。”又如有僧从保福来,他问那里佛法如何,那僧说:“塞却你眼,教你觑不见;塞却你耳,教你听不闻;坐却你意,教你分别不得。”他说:“吾问你,不塞你眼,见个甚么?不塞你耳,闻个甚么?不坐你意,作么生分别?”这是用“不断百思想”驳斥断思想。著名的嗣法弟子有清凉文益(法眼宗的创立者)、清溪洪进等。他死于后唐明宗天成三年(公元928),年六十二,谥真应禅师。
第二组
(一)南泉普愿(四世)
普愿是马祖的弟子,俗姓王,郑州新郑(在今河南)人。
出家后研习各种经论,后从马祖学禅法。可能住了很长时期,然后到池州南泉山弘法,受到大官陆亘的供养。教法比他老师更趋奇峭。如有一次,他和归宗智常、麻谷宝彻(皆马祖弟子)一同去参谒南阳慧忠国师,路上,他在地上画一圆相(圆形),说:“道得(能解释明白)即去。”智常走到圆相里坐下,宝彻作女人拜。他说:“恁么则不去也。”现在看,都像是疯疯颠颠。他的事迹,一是与水牯牛有关,他一次说:
“王老师(自称)自小养一头水牯牛,拟向溪东牧,不免食他国王水草;拟向溪西牧,亦不免食他国王水草。”又死前人问:
“和尚百年后向甚么处去?”他答:“山下作一头水牯牛去。”更显赫的事迹是斩猫:“师(普愿)因东西两堂争猫儿,师遇之,白众曰:‘道得即救取猫儿,道不得即斩却也。’众无对,师便斩之。”这比呵佛骂祖厉害多了,因为犯了第一大戒的杀戒。
禅僧自马祖以后,经常是这样奇奇怪怪,普愿弟子不少,其中著名的有赵州从谂、长沙景岑、鄂州茱萸(山)和尚等。他死于唐文宗太和八年(公元834),年八十七。
(二)赵州从谂(五世)
从谂的子孙没有立宗,可是他名气大,提起赵州和尚,几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俗姓郝,曹州郝乡(在今山东)人。幼年在本州出家,不久就南去,参谒南泉普愿。学到南宗禅的奇峭,凭借自己的聪明,更往前发展。如在普愿处,普愿教他:“今时人,须向异类中行(指作一头水牯牛去)始得。”他说:“异即不问,如何是类?”普愿以两手拓地,他把普愿踏倒。以后大部分时间住赵州观音院,弘扬禅法。言行几乎都是超常的。如说:“佛是烦恼,烦恼是佛。”有一次,他与人游园,一个兔子起来逃了,人问:“和尚是大善知识,兔见为甚么走?”他说:“老僧好杀。”又一次,有人问他:
“承闻和尚亲见南泉,是否?”他说:“镇州出大萝卜头。”还有人问他:“万法归一,一归何所?”他说:“老僧在青州作得一领布衫,重七斤。”还有一次,人问他姓什么,他答“常州”;问多大岁数,他答“苏州”。这些是言的花样。还有行的,最突出的一次是有尼问“如何是密密意(佛法最深意)”,他用手掐尼一下,尼说:“和尚犹有这个在。”他说:“却是你有这个在。”“这个”指什么?似指俗意,那就太那个了。他的机锋,最著名的是答人问“如何是祖师西来意”,他说:
“庭前柏树子。”也许就因为他有这句话,所以有人问他:“柏树子还有佛性也无?”他说:“有。”可是另一次,有人问“狗子还有佛性也无”,他说:“无。”总之,禅自马祖以后,言行越来越远离常识,赵州和尚可为北地的突出的代表。嗣法弟子有严阳善信、光孝慧觉等。从谂死于唐昭宗乾宁四年(公元897),传说活了一百二十岁,后谥真际大师。
(三)丹霞天然(四世)
天然是石头希迁的弟子,姓名生地都不明。原是个读书人,到长安去投考,听一个学佛的人说,求官不如求佛,于是到江西去谒马祖,马祖指点他去找希迁。学了三年,又见马祖,因为骑在圣僧(禅堂中的尊者像)脖子上,受到马祖的印可。后到洛阳,住慧林寺。冬天冷,烧木佛取暖,院主斥责他,他说:“吾烧取舍利。”院主说:“木佛何有舍利?”他说:“既无舍利,更取两尊烧。”这就是著名的丹霞烧木佛的公案,其意义是除己心之外皆摒弃。以后在南阳丹霞山弘法,据说门徒有三百多。嗣法弟子有翠微无学、孝义性空等。他死于唐穆宗长庆四年(公元824),年八十六,谥智通禅师。
(四)石霜庆诸(六世)
庆诸是道吾宗智的弟子,药山惟俨的徒孙。他俗姓陈,庐陵新淦(在今江西)人。出家后曾到洛阳学律,不满足,回南方,先参沩山灵祐,后参道吾宗智。宗智死前说:“我心中有一物,久而为患,谁能为我除之?”他说:“心物俱非,除之益患。”得到宗智的印可。还有一次,听人转述洞山良价的话:“秋初夏末,兄弟或东去西去,直须向万里无寸草处去。”并问这样的地方怎么去,没有人答话,他说:“何不道出门便是草?”良价听说,称赞“此是一千五百人善知识语”。他的机锋有时用诗句,如人问“如何是佛法大意”,他说:“落花随水去。”又问这是什么意思,他说:“脩竹引风来。”他住潭州石霜山,受到大官裴休的崇敬。他的禅法大概还重视静坐,据说他的弟子有长坐不卧、形如枯木的。嗣法弟子有大光居海、九峰道虔、覆船洪荐等。他死于唐僖宗光启四年(公元888),年八十二,谥普会大师。
(五)夹山善会(六世)
善会是船子德诚的弟子,也是药山惟俨的徒孙。他俗姓廖,广州岘亭(在今广东)人。幼年出家,熟悉经论。在润州讲经,用常语,受到道吾宗智的耻笑。由宗智指点,到秀州华亭去参船子和尚。被船子和尚打下水两次,悟了“竿头丝线从君弄,不犯清波意自殊”的道理。后住澧州夹山弘法。
教法是正面叙说和机锋兼用。总的精神仍是南宗禅的破,如说:“有祖以来,时人错会,相承至今,以佛祖言句为人师范。
若或如此,却成狂人。”“大藏教是老僧坐具,祖师玄旨是破草鞋,宁可赤脚不着最好。”都是此类。嗣法弟子有洛浦元安、逍遥怀忠、黄山月轮等。他死于唐僖宗中和元年(公元881),年七十七,谥传明大师。
(六)投子大同(六世)
大同是翠微无学的弟子,丹霞天然的徒孙。他俗姓刘,舒州怀宁(在今安徽)人。幼年出家,先学其他经论。后参无学,问“二祖初见达磨有何所得”,无学说:“汝今见吾,复何所得?”他“顿悟玄旨”,这玄旨大概就是,无得(空)才是真得。其后在本州投子山弘法,《景德传灯录》说他“居投子山三十余载,往来激发,请益者常盈于室。师纵之以无畏辩,随问遽答,啐啄同时,微言颇多。”可注意的是,他的答语有时在直说与机锋之间,如人问“牛头未见四祖时如何”,他答:“与人为师。”又问“见后如何”,他答:“不与人为师。”人问“和尚出世当为何事”,他说:“尹司空请老僧开堂。”人问“师子是兽中之王,为甚么被六尘吞”,他答:“不作大,无人我。”像这样离常识不很远的话,赵州和尚就很少说。据说门徒有三百多,嗣法弟子有投子感温、观音岩俊等。他死于后梁太祖乾化四年(公元914),年九十六,谥慈济大师。
5.6 立宗分派
六祖慧能生于唐太宗贞观十二年(公元638),死于唐玄宗先天二年,即开元元年(公元713),是唐朝早期的人物。神会生于唐高宗总章元年(公元668),死于唐肃宗上元元年(公元760),是唐朝前期的人物。这二位创立南宗,很像李渊和李世民的建立唐朝:起兵是前一位,打平天下却靠后一位。
滑台无遮大会,神会一举击败北宗渐教,从此南宗顿教成为正统,并迅速占领了全国的名山大寺。出家人多,披剃之后几乎都成为禅僧。人多势众,于是同政场的情况一样,占地大,子民多,兵强粮足,就不能不想到开国,称王称帝。就禅宗说,这种形势是唐朝晚期形成的,而且很奇怪,是在会昌法难之后,可见时代风气的积重难返。总之,为了标榜师徒的传承关系,为了宣扬禅法正,信徒多,声势大,独树一帜,或自封,或道听途说,宗和派就陆续出现了。
不同的宗派,其间没有教义的分歧,因为都是求顿悟,求解脱。区别,可以说有名有实。名是教法,如临济宗有三玄三要、四料简之类,云门宗有函盖乾坤、截断众流、随波逐浪三句和一字关之类,黄龙派有黄龙三关之类。称为“名”,因为特点的重要性并不像说的那样大。实是禅林的传承关系:
如石霜楚圆出于汾阳善昭,善昭出于首山省念,省念出于风穴延沼,延沼出于南院慧顒,慧顒出于兴化存奖,存奖出于临济义玄(临济宗的创立者),都是有案可查的。这名和实的分别,各宗派中人都很重视,甚至都很自炫,称为“家风”。
讲禅宗内宗派的情况,我们只好从旧说,承认各有各的家风。这旧说,范围可以广,连神会(荷泽宗)、马祖(洪州宗)也算。不过一般是不计早期的荷泽和洪州,而从沩仰宗算起。一共是五宗加两派(沩仰宗,临济宗,曹洞宗,云门宗,法眼宗,杨歧派,黄龙派),时间由唐朝晚期到北宋中朝(指创立,不包括流传)。传授和创立的情况,见下面的图表:
5.6.1 沩仰宗
由灵祐和慧寂师徒二人创立,因为灵祐住潭州沩山,慧寂住袁州仰山,所以称沩仰宗。
灵祐俗姓赵,福州长溪(在今福建)人。十五岁出家,读各种经论。后到江西参百丈怀海。有一次,怀海让他拨炉灰,看有火没有,他拨后说没有,怀海往深处拨,找到火星,责备他说没有,于是大悟。后到沩山,在艰苦的条件下修持弘法,中间还经过会昌法难,始终不变宿愿,受到大官裴休等的崇敬。所住同庆寺,僧众多到一千五百人。教法直说少,大多是用机锋破,因为他主张“无心是道”、“但情不附物即得”。机锋,少数是不很离奇的,如弟子慧寂问“如何是祖师西来意”,他指着灯笼说:“大好灯笼。”取意大概是照明。但多数是迷离恍惚,如他在室内坐,慧寂进来,他交叉两手给慧寂看,慧寂作女人拜,他说:“如是,如是。”这就费解了。
嗣法弟子,除仰山慧寂以外,还有香岩智闲(就是说“今年贫,锥也无”那一位)、径山洪湮、灵云志勤(见桃花悟道的那一位)等。他死于唐宣宗大中七年(公元853),年八十三,谥大圆禅师。
慧寂俗姓叶,韶州怀化(在今广东)人。笃信佛法,刚成年时想出家,父母不许,断两个手指表示决心,才出了家。
先谒耽源应真(南阳慧忠的弟子),应真给他九十七圆相的图本,说是六代祖师所传,他看一遍就烧了。应真责问他,他说:“但用得,不可执本也。”后参沩山灵祐,灵祐问他是有主沙弥还是无主沙弥,他说:“有主。”问主在哪里,他从西边走到东边(想是表示自己是主),得到灵祐的印可。他很长时候在灵祐处,师徒间以机锋明体用,今天看来好像有意斗法。其后离开沩山,先后住王莽山、仰山、观音山弘法,门徒很多。他接引后学的方法仍是明自性,所以说:“汝等诸人,各自回光返照,莫记吾言。”“所以假设方便,夺汝粗识,如将黄叶止啼,有甚么是处?这是连自己的开示语也破了。因为不信语言,所以要借助于机锋(无言内意)、奇怪举止(打、喝、作女人拜等)以及画圆相(有时圆相内还写佛、A等)之类。看来他是聪明过人的人,所以传世的言行显得奇峭流利。
嗣法弟子有西塔光穆、南塔光涌等。他死于唐僖宗中和三年(公元883),年七十七,谥智通禅师。
沩仰宗的家风,宋智昭《人天眼目》说是“父慈子孝,上令下从”,大概是细密亲切之意。这比较抽象,想是时代靠前,还缺少制礼作乐的经验。但也因此而造作气较少。
沩仰宗立宗早,衰亡也早,只传了三四代,一百多年,就无声无息了。
5.6.2 临济宗
由镇州临济院义玄创立。义玄俗姓邢,曹州南华(在今山东)人。出家后先学律及各种经论。后到黄檗希运处参学,问佛法大意三次,挨三次打。得希运指点,去问高安大愚(马祖的徒孙),大愚告诉他这是“老婆心切”(极爱抚),他言下大悟。大概是在希运处学来直截痛快的作风,打喝之类的办法,到镇州临济院以后,总是以这种作风和办法接引后学。如见僧来,他举起拂子,僧礼拜,他便打;又有僧来,他举起拂子,僧不看,他也打;又有僧来参,他举起拂子,僧说“谢和尚指示”,他还是打。又如他应机多用喝,门徒也学着用喝,他说:“汝等总学我喝,我今问汝,有一人从东堂出,一人从西堂出,两个齐喝一声,这里分得宾主么?汝且作么生分?若分不得,已后不得学老僧喝。”打喝之外,出言也常常过于离奇古怪,如说:“诸方火葬,我这里活埋。”“有一人论劫在途中,不离家舍;有一人离家舍,不在途中。”这是想用反常的话破常识的知见。嗣法弟子有兴化存奖(下传为杨歧派和黄龙派)、宝寿沼禅师、三圣慧然、魏府大觉等。他死于唐懿宗咸通八年(公元867),谥慧照禅师。
临济宗的家风比较容易说,因为教法有具体措施。这是三玄三要、四料简、四宾主和四照用等。三玄(妙意)是玄中玄、体中玄和句中玄,他自己说:“大凡演唱宗乘,一句中须具三玄门,一玄门须具三要(要点),有权有实,有照有用。”四料简是:有时夺(不存)人不夺境,有时夺境不夺人,有时人境两俱夺,有时人境俱不夺。四宾主是:主中主,宾中主,主中宾,宾中宾。四照用是:先照(属于知见)后用(属于行),先用后照,照用同时,照用不同时。此外,喝也有讲究,他说:“有时一喝如金刚王宝剑,有时一喝如踞地师子,有时一喝如探竿影草,有时一喝不作一喝用。”除喝以外,似乎都是按性质和作用的不同给机锋分的类。由具体言行方面看,临济宗的风格是当机立断,雷厉风行,所以禅门有“临济将军,曹洞土民”的说法。
这将军的家风在流行繁衍方面真就占了上风。禅门五宗,宋以后只剩下它和曹洞,可是形势是“临天下,曹一角”,寺院几乎都成为禅林,禅林几乎都成为临济。因为子孙多,占地广,时间长,传承的情况很复杂。大致说,到北宋中年,石霜楚圆之后分为杨歧派和黄龙派;以后杨歧派兴盛,恢复临济旧名,下传,历代都出了不少著名的禅僧,如五祖(山)法演、佛果克勤、大慧宗呆(倡看话禅,反对默照禅)、高峰原妙、天日明本、天童圆悟、磬山圆修、玉林通琇(顺治皇帝的老师)、法忍本心等。
5.6.3 曹洞宗
由良价和本寂师徒二人创立,因为良价住瑞州洞山,本寂住抚州曹山,所以称曹洞宗。不称洞曹而称曹洞,大概是图说着顺口,听着顺耳。(一说曹是曹溪之意。)
良价俗姓俞,会稽诸暨(在今浙江)人。据说小时候从师念《心经》,念到“无眼耳鼻舌身意”,他问老师,他有眼耳鼻舌等,为什么经说没有,老师觉得没本事教他,让他去参谒别人。曾参南泉普愿、沩山灵祐,灵祐指点他去见云岩昙晟。听昙晟引经语说,“水鸟树林,悉皆念佛念法”,有所得,后因见水中己影,才顿悟“只这是”的妙理。其后到洞山弘法,创五位君臣等说法,接引徒众。他着重启发,但也强调自力,如人问他为什么为先师设斋,他说:“我不重先师道德佛法,只重他不为我说破。”人问他对先师的话是否都信,他说:“半肯半不肯。”问“为甚么不全肯”,他说:“若全肯,即孤负先师也。”这可以代表南宗禅的重内证轻外缘的精神。
看来他是知识分子出身,所以喜欢用世俗的诗体作偈颂,如:
“净洗浓妆为阿谁,子规声里劝人归。百花落尽啼无尽,更向乱峰深处啼。”“枯木花开劫外春,倒骑玉象趁麒麟。而今高隐千峰外,月皎风清好日辰。”如果不看作表禅境的隐语,说是李商隐式的抒情诗也会有人信。著有《玄中铭》《五位君臣颂》等。嗣法弟子,除本寂外,还有云居道膺、疏山匡仁、青林师虔等。他死于唐懿宗咸通十年(公元869),年六十三。死前还有个离奇故事:他预知死期,作剃发、澡身等准备后,“声钟辞众,俨然坐化”。大众恸哭不止,他睁开眼说:“出家人心不附物,是真修行。劳生惜死,哀悲何益?”于是让主事僧办愚痴斋,又教化七天,才“端坐长往”。如果他“心不附物”的说教是真,那他就可说是真破了生死关,不愧为宗派的创立者了。谥悟本禅师。
本寂俗姓黄,泉州莆田(在今福建)人。先读儒书,后出家,参良价。几年后辞去,良价问他到哪里去,他说:“不变异处去。”良价说:“不变异处岂有去邪?”他说:“去亦不变异。”可见已经学会了禅门惯用的思辨方术。离开洞山以后,他先到曹溪拜六祖塔。然后到吉水弘法,改所住山名为曹山。
教法,除了用离奇的机锋破知见,守师说,讲五位君臣等之外,还发展了画圆相的花样。计有五种,是:B,B,B,○,C。每一种用五言绝句的偈颂来解释,如最后一种是:“浑然藏理事,朕兆卒难明。威音王未晓,弥勒岂惺惺。”这就不只离奇,而是有些神秘了。本寂聪慧,有学问,所以能弘扬良价立宗的大业(其后下传,主要靠云居道膺一系)。他还注过寒山的诗。嗣法弟子有洞山道延、金峰从志、鹿门处真等。他死于后唐庄宗天复元年(公元901),年六十二,谥元证禅师。
曹洞宗的家风,重要的是五位说。五位有四种:正偏五位,功勋五位,君臣五位,王子五位。以正偏五位为例,它包括:正中偏,偏中正,正中来,兼中至,兼中到,共五种。
本寂解释正偏的意义是:正是体,是空,是理;偏是用,是色,是事。正中偏是背理就事,从体起用;偏中正是舍事入理,摄用归体;兼是正偏兼带,理事混融。总之是又乞援于繁琐名相的辨析了。但教法总的精神是因事显理,由相见真,办法是耳提面命,还是走细密亲切这条路的。
曹洞宗下传,虽然声势不大,时间却很长。这主要是良价弟子道膺的功劳。道膺俗姓王,幽州玉田(在今河北)人。
参良价,得道后在洪州云居山弘法,门徒很多。他这一系下传,一直绵延到清末,其间著名的禅师有太阳警玄、天童正觉(提倡默照禅)、长芦清了、天童如净、万松行秀、廪山常忠、少室常润等。
5.6.4 云门宗
由文偃创立,因为文偃住韶州云门山,所以称云门宗。文偃俗姓张,苏州嘉兴(在今浙江)人。幼年出家,曾参谒睦州陈蒲鞋,陈让他去参雪峰义存,得到义存的印可。后游疏山、曹山、天童等处,受到灵树如敏(百丈怀海的徒孙)的敬重。最后到云门山光泰禅院弘法,门徒很多。教法重在以简捷明快的语句破知见。如人问“如何是佛”,他说:“佛是干屎橛。”他还说:“(世尊初生下,一手指天,一手指地云云)我当时若见,一棒打杀与狗子吃,却贵图天下太平。”对于参禅修持,他说:“除却着衣吃饭,屙屎送尿,更有甚么事?无端起得如许多般妄想作甚么!”答人问,更常用的办法是简而不着边际,如人问“如何是云门剑”,他说:“祖。”问“如何是正法眼”,他说:“普。”问“杀佛杀祖向甚么处忏悔”,他说:“露。”有时还答得更离奇,如人问“如何是佛法大意”,他说:“面南看北斗。”这都可以表现,禅宗到立宗分派以后,接引方法几乎都是用力破,这也难怪,因为立的方面是“不可说”。嗣法弟子有白云子祥、德山缘密、香林澄远等。文偃死于五代南汉中宗(刘晟)乾和七年(公元949),年八十六,谥弘明禅师。
云门宗的家风,总的精神是简捷明快,以快刀斩葛藤,明本心。办法有所谓三句和一字关。一字关,上面已经提到。三句是:函盖乾坤句,意思是以一句包括一切妙理;截断众流句,意思是以一句破尽知见;随波逐浪句,推想是以一句相机接引。
云门宗下传,一直到北宋都声势很大,南宋时趋于衰微,后来就湮没无闻,大约绵延了二百年。其间出了不少有名的禅师,如智门光祚、雪窦重显(有《雪窦颂古》一百首,很有名)、延庆子荣、育王怀琏、天衣义怀、慧林宗本(宋神宗曾向他问道)、法云法秀、灵隐契嵩(著《传法正宗记》《镡津文集》等,都是禅宗的重要著作)。
5.6.5 法眼宗
由文益创立,因为死后南唐中主李璟谥他为大法眼禅师,所以称法眼宗。他俗姓鲁,余杭(在今浙江)人。七岁出家,学律,兼读儒书。后参谒雪峰义存的弟子长庆慧棱。以后云游,到漳州,见到地藏桂琛。与桂琛论道,自知有欠缺,决心留下学禅法。听桂琛说“若论佛法,一切现成”,领悟了即心是佛的道理。以后到临川崇寿院弘法,进一步发挥心是一切,不假外求的理论。既然不假外求,当然更要破心外的执着。破,常用看似无理的办法,如有僧问“如何是指”,他说:
“月。”僧说:“学人问指,和尚为甚么对月?”他说:“为汝问指。”又如他问人怎么理解“毫氂有差,天地悬隔”,那个人用禅门的路子答:“毫氂有差,天地悬隔。”他表示理解得不对,人家问他怎么理解,他说:“毫氂有差,天地悬隔。”只有一次,是对南唐君主,受君命咏牡丹,他作了一首五律:
“拥毳对芳丛,由来趣不同。发从今日白,花是去年红。艳冶随朝露,馨香逐晚风。何须待零落,然后始知空?”算是用常语否定了心外物。因为受到南唐国主的尊重,他先住金陵报恩院,后住清凉院,相机弘化,门徒很多。嗣法弟子有天台德韶、清凉泰钦、灵隐清耸、归宗义柔等。他死于后周世宗显德五年(公元958),年七十四。
法眼宗的家风,特点不很明显。它有时简捷,近于云门宗;有时细密,近于曹洞宗。这或者是因为,明心见性是南宗禅的祖传法门,说来说去,总难出那些常用的路数甚至话头之外吧?
法眼宗下传。德韶在天台山弘法,受到吴越钱氏的供养,尊为国师。德韶的弟子永明延寿是佛教史上的大名人,著《宗镜录》《心赋注》等书,继续弘扬法眼宗的一切由心造的旨趣,门徒多到一千几百人。可是此后就逐渐衰微,终于消亡了。
5.6.6 杨歧派
临济义玄下传六代,到石霜楚圆。楚圆,字慈明,同北宋初的大文人杨亿交好,人誉为西河师子。他弟子不少,最著名的是杨歧方会和黄龙慧南。方会住袁州杨歧山,创立杨歧派;慧南住隆兴府黄龙山,创立黄龙派。
方会俗姓冷,袁州宜春(在今江西)人。先作小官,不称职,出家,从楚圆学禅法。后在杨歧山和云盖山弘法,言行常常更加离奇。如上堂说:“举古人一转公案,布施大众。”过一会说:“口只堪吃饭。”又如:“慈明忌辰设斋,众才集,师于真(画像)前以两手捏拳安头上,以坐具画一画,打一圆相,便烧香,退身三步,作女人拜。”可见教法还是临济宗和云门宗的奇警一路。嗣法弟子有白云守端、保宁仁勇等。他死于宋仁宗皇祐元年(公元1049),年五十八。
杨歧派下传,出了不少有名的禅师,如五祖(山)法演、佛果克勤(与无尽居士张商英有交往,著有《碧岩集》等)、大慧宗杲(也称径山宗杲,创径山派)、虎丘绍隆(创虎丘派)等。黄龙派断绝之后,杨歧派恢复临济宗的旧称,此后临济宗的历史和杨歧派的历史就合而为一了。
5.6.7 黄龙派
慧南俗姓章,信州玉山(在今江西)人。出家,先从泐潭怀澄学云门禅,听临济宗雪峰文悦“不甘死语下”的劝告,辗转投石霜楚圆门下。因楚圆“诟骂不已”而大悟。先后在同安崇胜禅院、庐山归宗寺、黄龙山等地弘法。接引的办法有时更加离奇,如说:“拂子跛跳上三十三天,扭脱帝释鼻孔,驴唇先生拊掌大笑道:‘尽十方世界觅个识好恶的人,万中无一。’”“半夜捉乌鸡,惊起梵王睡。毗岚风忽起,吹倒须弥山。
官路无人行,私酒多人吃。当此之时,临济、德山开得口,张得眼,有捧有喝用不得。汝等诸人各自寻取祖业契书,莫认驴鞍桥作阿爷下颔。”都有胡扯的意味。更常用的话头是所谓“黄龙三关”,就是先问参学的人,“人人尽有生缘,上座(尊称对方)生缘在何处?”其后伸手说:“我手何似佛手?”最后垂脚说:“我脚何似驴脚?”他自己解释这三关的玄义是:“我手佛手兼举,禅人直下荐取,不动干戈道出,当处超佛越祖。
我脚驴脚并行,步步踏着无生,会得云收日卷,方知此道纵横。”这是难猜的谜语,据说三十多年“莫有契其旨”。嗣法弟子很多,最著名的是黄龙祖心(黄庭坚尊为老师)、东林常总(与苏轼有交往)和宝峰克文。慧南死于宋神宗熙宁二年(公元1069),年六十八,谥普觉禅师。
黄龙派下传,主要靠同年龄的三位大弟子祖心、常总和克文。三个人法席都很盛,成为黄龙派的三支。但都不久就衰微,临济宗的法脉只得由杨歧派延续了。
5.7 后期情况
后期指元明清三朝。禅宗到宋朝,临济宗有杨歧派和黄龙派支撑,杨歧派下传,到径山宗杲提倡看话禅,曹洞宗下传到天童正觉,提倡默照禅,都有不小的影响。云门宗下传到北宋晚期,出了个大作家灵隐契嵩(作《传法正宗记》《辅教篇》等),以后就衰微了。宋以后,禅宗更成为强弩之末。
这并不是因为徒众少,而是因为生活越来越世俗化。佛教的本旨是出世法,生活离世俗近,当然就离教义远了。一种宗教,因信受奉行难而降低要求,甚至改变旨趣,不管怎样用巧妙的言辞回护,衰微以至消亡的危险总是难免的。
(一)元代
开国以前,曹洞宗出了个著名的禅师万松行秀,嗣法弟子有雪庭福裕、耶律楚材等。耶律楚材,号湛然居士,曾辅助成吉思汗出征,是个著名的政治家。临济宗的势力最大,尤其在江南。著名的禅僧有:海云印简,曾为忽必烈讲佛法,著名的政治家刘秉忠是他的弟子。云峰妙高,曾参与禅教之争,与仙林论辩得到胜利。雪岩祖钦,力主儒释的思想相通。高峰原妙,人称为高峰古佛。中峰明本,大书法家赵孟俯曾向他问道。元叟行端,弘扬大慧宗杲的看话禅。一山一宁,曾出使日本。
(二)明代
仍然是临济宗势力最大,著名禅僧有:季潭宗泐,明太祖器重他,让他主持全国僧政。恕中无愠,曾到日本传法。见心来复,兼擅长诗文书法。斯道道衍,即姚广孝,曾辅佐明成祖夺得皇位。楚山绍琦,提倡念佛禅。空谷景隆,曾著书驳朱熹。笑岩德宝,著名佛学大师袾宏、真可、德清都曾向他问道。密云圆悟,在宁波天童寺传法,门弟子有汉月法藏、破山海明、木陈道忞等。天隐圆修,闻驴鸣顿悟,传法,开磬山一派。曹洞宗也还有些势力。无明慧经在江西提倡农禅,嗣法弟子有博山元来、鼓山元贤、湛然圆澄等。元来传宗宝道独、栖壑道丘等;元贤传为霖道霈、惟静道安等;圆澄传麦浪明怀、石雨明方等。
(三)清代
清代禅宗兴盛,与早年皇帝喜欢谈禅有些关系。世祖顺治好佛,曾召憨璞性聪、玉林通琇、木陈道忞等讲禅法,并尊通琇为国师。世宗雍正好参禅,以禅门宗匠自居,自号圆明居士,编有《御选语录》,还插手禅法的争执,用政治力量摧毁汉月法藏的三峰一系。仍是临济宗势力最大,有天童、磐山两系。天童一系由密云圆悟下传,著名禅僧有汉月法藏、费隐通容、木陈道忞、破山海明等。再下传,法藏一支有灵岩弘礼、灵岩弘储、晦山戒显、硕揆原志、金赋原直、楚奕原豫等;通容一支有憨璞性聪、隐元隆琦、亘信行弥、如幻超洪等;道忞一支有旅庵本月、山晓本晳等;海明一支有丈雪通醉等。磬山一系由天隐圆修下传,著名禅僧有箬庵通问、玉林通琇、茆溪行森等。清朝晚期,禅宗有金山、高旻、天童、天宁四大丛林。著名禅僧有月溪显谛、观心显慧、大定密源、常静密传、道源真仁、楚泉全振、青光清宗、冶开清镕等。曹洞宗有寿昌、云门二系。著名禅僧,寿昌一系有剩人函可、天然函昰、在掺弘赞、迹删成鹫、觉浪道盛等;云门一系有石雨明方、三宜明盂、瑞白明雪、远门净柱、位中净符、俍亭净挺、百愚净斯等。
清末民初,社会经历一次翻天覆地的变化。政体改变,西学输入越来越多,都使出世思想和僧伽制度受到冲击,禅的思想和生活,就是想保持强弩之末,似乎也不容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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