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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陵潮

   云麟此时偷眼看见玉鸾面红颈赤,鼓着两个小腮儿,一言不发,像是思索甚么事儿光景,心中十分懊悔,倒把适才吃的酒,全都吓醒,觉得自己说话,太不审慎,怎么说出这些嫌疑来了。刚待上前陪罪,猛又转念恨道:“论你我的交情,虽算不得个如胶似漆,然而也当得起忘形两个字了,怎么白白的说了两句顽话,你便拿得下脸,使出你的公子脾气来,其实讲平日的情分呢,大家就多聚聚也使得,若是不讲情分,撒手便撒手,这也不用气得这个形状。云麟想到此,转气愤愤的,也不同玉鸾作别,径自想走出去。玉鸾见云麟要走,猛走得近前,一把将云麟手扯住,依然推至那张椅上坐下。气急败坏的喘着问道:“咱有一句话要问大哥,大哥同咱可算得是至好不是?”

  云麟冷笑道:“怎么不算至好呢!不算至好,我适才也不敢放肆说那些话,累得你生气了。”玉鸾狂笑道:“好了好了,大哥既许咱是至好,大哥却不能逼着咱去做狗彘。”云麟听着他这没头没脑的话,也猜不出他是甚么用意,便答道:“你歇着罢,看你急得头上青筋都暴涨起来了。”玉鸾跺脚道:“初次谈这亲事,咱就知道咱的母亲太卤莽了。切记得咱们那天第一次相见,咱的母亲扯着你那姨妹,说给咱做媳妇儿罢。咱其时便偷眼瞧见大哥坐在旁边,声色俱变,咱又留心看看大哥同你那姨妹,真是如花似玉,天生成的是一对儿,咱心里还暗暗羡慕。后来糊里糊涂,不知咱的母亲怎么,便同那边真结起亲来了,咱还诧异,为何大哥府上终不曾同那边提过这件事呢。总怪咱年轻脸嫩,后来也不曾问及大哥。若不是大哥今夜酒后说出心事,咱一世做了狗彘,还在梦里。好大哥,咱是决意不娶你那姨妹了。今日的喜事,咱敢说咱这边全是替大哥做的。大哥若真是爱咱,把咱的狗彘名目,就此消除。咱便感激不荆若是大哥拘着俗见,不肯允许,咱也没有别法,咱便将咱头上这万缕情丝,一刀斩尽,去做和尚罢了。咱句句是肺腑之谈,咱若有半句虚言,皇天在上。……”便将手随那摔断的玉狮拿过来说:“咱将来就像这玉狮结局。”说着,气嘘嘘的一屁股瘫在椅上。云麟此时听着玉鸾说话,好像打雷似的,轰轰的震入耳朵里,震得浑身惊战万状,好半晌回答不出一句。两个人转呆呆的坐着,你望着我,我望着你。望了一会,云麟再也没有话说,猛的扯着玉鸾双手,不由呜呜咽咽痛哭起来,含泪说道:“好兄弟,我很感激你。你的心事算我感激就是了,你的议论却千万不能当真,怕伯母知道,要责备你的。”

  玉鸾大声叫道:“母亲呀,她总不能逼着咱去做狗彘,大哥再不用推辞了。若再推辞,我今夜便是个死。咱虽然不知道甚么道理,这血气两个字,却是咱们少年人不可少的。你想你本来有成约的一个妻子,咱生生跑来夺了,咱敢是个强盗,咱怕强盗也还不肯做这等事呢。”云麟道:“话虽如此,只是我目下也聘了妻子了。便是你认识的那个柳春的妹妹。”

  玉鸾拍手笑道:“这一说更加好了。柳府的小姐,大哥便让给咱,咱明天便逼着母亲去说。伍府上的喜期,是已经择定了下月二十四,这一天大哥便将你那姨妹娶过去罢。大哥若是需甚么费用,咱便着人送银子过来。”云麟点点头,拭泪说道:“这件事还须从长计议。……”此时室中两人一会儿谈说,一会儿涕泣,外面那些仆人,并不知道他们葫芦里卖甚么药。停了一歇,见里面不大有声息了,才一个一个的趑趄着走至室外。内中有个家人将头一缩嚷道:“阿呀,好大风呀。”云麟在室中听见这话,再侧耳听时,果觉得西北角上虎吼的起了大风。天井里几株梧桐树,还有些枯叶子在上面,被风得像潮水一般,沙沙作响。云麟忙辞了玉鸾说:“夜深了,怕天色不好,我须得赶紧回去。”

  玉鸾便着人护送云麟,临行又叮咛道:“大哥,适才的话,千万不要忘却。”云麟无语,一径回家,秦氏已经睡了。次日清晨,谁知便降下一天大雪来,地下已积得五六寸深浅。云麟便也不曾到书房读书,日间无事,便将昨夜玉鸾所说的话,一一告诉了秦氏。秦氏不禁笑起来说:“亏你们这些孩子会想得到,说得出。婚姻大事,是由你们孩子们当做儿戏么?快不要张扬出去,被人家笑话,还是小事,万一被卜老太太知道了,还要议论我们做母亲的没有教训呢。好儿子,你一心一意放在书本上,这些不要紧的事,没的把来扰乱自家的神志。”

  云麟一团高兴,忽然被秦氏兜头淋了一杓冷水,老羞成怒,不禁跳起来嚷道:“这话又不是我想出来的,是他自家情愿,你懂得甚么,我为甚把心放在书本子上,我读书成名,好让你享福,我不是个呆子,我拿定主意了,要讨饭大家一齐讨。老实说,你也休想我这儿子长进罢。”说着,怒的咬牙切齿,把手敲得桌子震天价响。秦氏见他这种猖獗情形,不由也怒起来说:“好呀,我是养出反叛来了。你该向我这样挺撞,你还是读书进学的人呢,一些道理不懂得。”

  云麟听了越发焦怒,说就算我不懂道理,就算我是反叛,你拿刀杀了我罢,我从今便不读书……。”一面说着,一面跑入房里,将架上的书,一捧一捧的掼在地上,用脚践踏。依他性子,还要觅一个火种,将他烧得干净。秦氏只气得手足发冷,口里尽嚷:“畜生!畜生!”

  黄大妈忽然听得内里母子吵闹,忙飞奔进来解劝。把将云麟扯住说:“我的少爷快不要如此,把太太气出事来,少爷怎么对得住过去的老爷。老爷半路上将太太撇了,九泉底下,未尝不含恨,若是知道少爷今天待太太这个样儿,岂不要累他老人家在阴曹地府也不安。……”

  秦氏听见黄大妈这一番话,不由触起半生伤感,想着云锦便呀的哭起来。云麟到此,也渐渐有些懊悔,又一时不肯认错,挣脱了黄大妈,一径跑得出去。走出大街,只见道途上被雪压得通白,也辨不出路径。各店铺都冷清清的,那雪还是搓绵扯絮,顺着大北风卷得像柳花一般飞舞。云麟东磕西撞,跑了好一会,也不知向那里去才好。猛一想起,昨天那个红珠,曾约我到她那里去坐坐,我左右没有去处,便去走一回也好。主意已定,一转身便向北门而来。出了城,那寒威愈严,衰柳枯芦,淅淅作响。冻溪小犬,遥遥的赶着云麟乱吠。云麟踉踉跄跄,高一脚,低一脚,只管望前走,风雪模糊,也辨不出那一处是送子观音庵,远远的见有一丛松竹,虽在隆冬天气,尚是青翠交加。云麟屏着气,跑至其处,果见庙门上面右额,露着观音庵三个蓝字,铜环双掩,寂静无声。便沿着庵前,走了一会。越走越荒僻了,虽有几处村庄,都是炊烟不起,绝无人踪。便是想寻觅一个走路的人问一问,都不容易。觉那红珠说的甚么竹篱,以及门前的橘树,全然没有捉摸。迟疑了半晌,好容易看见有一家庄子门底下坐着一个老者,场上也有些树木,一半被雪压得倒垂下来,也不知是橘树不是,大着胆走到那老者面前问道:“红珠在家么?”

  老者皱着满脸冻皮正自没精打采,见身边忽然走出一个美貌少年来,浑身雪都遮白了,笑道:“相公问谁?”云麟道:“我问的是红珠。”老者笑道:“在家呢,在家呢,请相公稍待片刻,我去将她唤得出来。”此时两人正在门首谈话,惊动门里及左怜右舍的妇女,都跑出来观看,指指点点,大家交头接耳的议论,似乎说这样大雪,这相公还巴巴跑到这荒村所在,煞是奇怪。云麟也不理会,总觉得已经寻出红珠居址,终是不负此行。正在鹄立伺候,果然见先前老者,一步一步的从庄子后面赶着一物,绕到场上来,嘴里不住的唤着呶呶呶,云麟大是奇讶,见那物浑身涂着红土,四蹄在雪地上,一印一个小洞,惊问道:“这是甚么?”

  老者道:“这是红猪呀,这畜生浑身花白毛片,孩子们嫌他素净,便替他用红土染上,至今颜色越发鲜活,别人家却是没有,时常总有些人闹着来看。相公没事,着实赏鉴赏鉴不妨。”云麟方才知道老者是错听了他的话,不由暗暗发笑,掉转身子就走,还隐隐听得那老者埋怨说:“巴巴的叫人将红猪唤出来,也不瞧一瞧便跑了。”

  云麟十分懊悔骂道:“红珠荒唐,她分明是谎我,她那里有甚么住家,累我白跑这一趟,可不是冤枉。由他去罢,我也不访她了。幸此时雪已渐止,不如快快回去。于是匆匆仍向原路走回。走至吊桥旁边,猛一抬头,忽见城里飞也似的抬出一乘轿子来轿帘底下,尖削削的露着两瓣红棱,映衬着满山瑞雪,分外娇艳。触入云麟眼里,不觉心中一动。正待向轿帘里偷看,忽然轿帘一揭,内里女郎笑喊道:“你不是云少爷。”说着便命轿夫将轿子歇下,自家倏的跳下了轿,一把扯着云麟,笑得花枝招展。说:“你是不是到我那里去的?为甚不坐一会等着我?我猜准你一定不失约的,我所以冒着这样大雪,也赶得回来。见你衣服都被雪打湿了,快点同我坐着轿子,地下这样深的雪,如何走得。”

  云麟见是红珠见她这伶俐身段虽是穿着皮衣,紧紧的束缚得好像没有多穿衣服一般,腮颊上染着薄薄胭脂,钏影珠光,炫耀眼目,早迷糊起来,也不知道该同她说甚么话,低下头看见她两只小脚踏着雪地,不禁连声催着说:“快上轿罢!快上轿罢!须防冻着。”

  红珠一笑,便扯着云麟并肩坐入轿里。此时两旁已围了一大堆蓬头赤脚的男女,看这模样,煞是惊怪,疑惑一个闺女,怎么把一个少年孩子,硬抢入轿中,跑回去了。大家笑着议论,见轿子抬起,他们才一哄而散。云麟坐入轿里,觉得这轿子温香馥郁,把刚才冰天雪窖的惨象,消融得无形无影。又软绵绵靠着一个女郎,他是初开色界,不禁浑身有些瘫化起来,不由也将自己的腮颊,紧紧贴到红珠脸上,将适才访她不遇的话说了一遍。又说到那个老者,如何赶着一个红猪来戏他,引得红珠笑得颠头播脑。又把手在云麟身上乱掐说:“我只是恨你,你为甚这般糊涂,弄出这些笑话,我是不许你再告诉别人。别人知道,又该拿红猪两字来戏弄我了。”

  云麟点点头,见红珠如此风狂,不禁有些春心荡漾,悄悄的将手伸至红珠胸口抚摩。红珠一笑,用手指刮在脸上,羞他道:“你想甚么。”说着便将外面一件皮袄钮子解开来笑道:“天怪冷的,把手来在我怀里温着也好。”

  云麟果然伸进手去,觉得和暖异常,只是里面还隔着一件紧身小袄。云麟此时十分快活,但愿由城口到红珠家里便走得一年也不妨事,惟恐轿子走得快。偏生走了一会,已离红珠家不远。红珠将云麟的手拖出来笑道:“放老诚些罢,被我家父母捉住你,将你吊在树上。”云麟听此语,果然吓得有些变色,说:“阿呀,同你这个样儿,怕你父亲不要生气。”

  红珠笑道:“呸,有我呢,总舍不得教你吃亏。”正说着,那轿子已经落地,红珠一把拖着云麟,直望屋里走。云麟留神瞧着,全不是适才走的道路。只见茅屋五椽,收拾得却甚是洁净。檐前冰柱拖得有一二尺来长。屋里也安着火盆。一个白发婆子,笑嘻嘻迎得出来,说:“红儿回来了,你姐姐昨晚还提着你,说你今天定该回来,果不其然。这一位少爷面生得很,到不曾来过。”红珠笑道:“这位云少爷是我约他来的。娘呀,爹爹呢?”

  婆子笑道:“他老早赶进城买肉去了,知道你回来,保不定没有客,清汤寡水,像个甚么样儿。”说着便让他两人在一座土炕上坐了,又在房里捧出一个白铜小手炉儿揭起盖子,放了些芸香,递到云麟手里。云麟含笑不肯去接,红珠一把夺过来,笑道:“让我把手温一温,他这双手忍点冻也不妨事。”说着,将个粉颈缩入高皮领里吃吃的笑。云麟斯斯文文坐着,一言不发。婆子扯三话四,说了些没要紧的话。过一会,又取出些瓜子、花生碟儿,纵横放着。又笑道:“这位少爷面嫩得很,简直同那一年那个贺少爷差不多,模样儿也仿佛。”红珠把头一扭说道:“娘提这些事做甚,使人听得怪难受的。姐姐近来在庵里还好?”

  婆子道:“有甚么好不好呢,自从出了那件事,外面也有些风声,府县门口的大爷,也很向灵师太骚扰过几次,如今灵师太也不敢大做了,除得走几个熟客,外人也不招引。红珠点点头说道:“爹爹回来了。”云麟向外面一望,只见篱门外走进一个老翁,白发婆娑,皮肤枯黑,肩上背着一把破伞,左手提酒壶,右手一个竹篮儿,盛着盐酱葱蒜,有斤把肉挂在篮子外面,冲风冒雪而来。红珠望那老翁笑道:“爹歇着罢。大雪里跑来跑去做甚?”

  那老翁笑道:“孩子回来了。这位少爷是谁?”红珠替云麟说了名姓,那老翁恭恭敬敬请叫了一声少爷,他自理会弄菜去了。老婆子坐了一歇,也去帮着老翁。屋里只剩着他们二人。红珠一把将云麟拖入房里,黄土白茅,虽然不甚华丽,然那张床榻,却还是雪白帐子大红帐额,床上也叠着两幅绸被。红珠笑道:“这床便是我姐姐回家睡的,我们且先来坐一坐。”红珠此时更将自己一条伶伶俐俐的腿,跷来搭在云麟身上。低问道:“你爱我不爱?”

  云麟盈盈一笑,正待回答,忽见门帘一闪,蹑手蹑脚的走进一个人来,红珠眼快,早已看见笑骂道:“看这臭货,敢是来捉你的孤老了。”云麟见那人约有二十馀岁,身穿一件浅蓝水田衣,外加元色缀背心,松松的拢了一支高髻,手中只少了一柄云帚,便宛然那戏上做的思凡尼僧,见着云麟,猛觉得吃了一吓,不由失声说道:“阿呀,这少爷不是活脱像花仙。”说了这句,似乎觉得造次,又忍住了笑道:“好好我的干净床,可不许你们干把戏。”红珠笑道:“呸,我同云少爷还是第二次会面,值得你嚼这些舌头。好姐姐,雪也住了,我们停一歇,你引我们到你那庵里去耍一会子可好不好?”

  云麟此时已猜出这人便是红珠说的她姐姐妙珠了。只见妙珠蹙着双眉说:“我们庵里不比往时了,弄得七横八竖,我们师傅病了有两三个月没有人照应,好笑钟也不响了,鼓也不鸣了,长明灯也灭了。佛龛神几,积得灰尘有一尺来深浅,便是去也没有大味儿。妹妹还是陪云少爷在这里顽罢。”红珠跳下了床,扯着妙珠笑道:“我不依,我偏要去。”

  妙珠笑道:“去就去,怎么装出这小孩子形状儿,我须不得乳喂你。”姊妹正在房里调笑,外面婆子已唤他们出来吃饭。大家胡乱吃了饭,雪已一些儿不落,只见篱内篱外,冻得一色白玉似的,天半已漾出些晴云来,寒气越发逼得人战兢兢的。红珠下炕嚷道:“大家快走,我们踏着这冻雪,甚是有趣。”于是妙珠同云麟也便跟出来,一直望送子观音庵行去。走不了多远,已到门首。云麟却不曾来过,见横额也是蓝字,却又多着送子两上字,不是先前遇的那个观音庵。刚走进门,劈面撞着一个人匆匆的向外走,把云麟大大吓了一跳,想待藏身,已是不及,只得垂手立在一旁。那人见了妙珠,笑喊道:“阿呀,我特特的来访你。”一语未完,忽见了云麟,顿时面上露出诚敬颜色,望着云麟道:“这个地方,你怎么会跑得来?”

  云麟羞得无言可答。那人转不同他们姊妹兜搭,一径走了。云麟望着红珠跺脚急道:“都是你要闹到这里来,偏生遇着他,又该去告诉我的先生了,少不得又有一番气受。”云麟说到此,几乎要哭出来。红珠笑道:“你怕他做甚!他说在这里遇着你,请问他到这里来干什么呢?”云麟急道:“不是这样讲,我们中国的事,他位分尊些,便杀了人也不妨,位分卑些,同是做的一件坏事,他会有嘴来议论你。”

  妙珠道:“云少爷也不必计较这些罢,快点向里面逛逛,天色太短,怕云少爷还要赶进城。”于是妙珠便将云麟同红珠引着在四处周览了一回,便连那个密室所在,也同他去窥探了一窥探,云麟终是怏怏,觉得没有什么意味儿。刚待要辞了妙珠回转去,忽有一个光头小尼跑得来,向妙珠耳边说了几句,妙珠笑对云麟道:“正是一个人生不得太俊俏,我们师傅病里不知谁去告诉她,少爷在此,又说少爷长得很俊,师傅听了,想请少爷进去见一见。不知少爷可肯不肯?”

  云麟听见妙珠说的话,转觉得甚是腼腆,一言不答。红珠拍掌笑道:“你为甚不去,她见一见你,死了也是甘心,我总不愁她打我手掌上将你夺了去。”说着,一把将云麟手挽住,随着那小尼曲曲折折穿了几重房屋,走至一所静室,收拾得十分洁净。房门里外,都站了好些尼僧,见云麟走来,大家伸头垫脚的张望。内有个小尼笑道:“云少爷来了。”

  云麟随着红珠刚跨得进门,那灵修在床上不禁欠起身来,仔细向云麟一望,猛的怪叫起来说:“花仙饶命,花仙饶命!”喊得愈利害,声气愈接不上来,两眼翻白,手足挺直。一众尼僧惊道:“不好不好,师傅是要圆寂了。”大家也不顾云麟,忙着替灵修挑帐子,穿殓衣。红珠大惊,不知道云麟何以会把灵师傅看煞了。急急扯着云麟望外就走。出了庵门,已是黄昏光景。云麟便要进城,红珠向他一笑说:“这时候你还赶进城去,我们家里虽然龌龊,便没有一张床铺安置你少爷。”说着,便将一副娇俏面孔放得下来。云麟又羞又怕,只得委委曲曲。是夜便住在红珠家中。且说富玉鸾当晚送过云麟走后,一夜不曾好生安睡。次日闷坐室中,思量这件事,怎生发付。意欲决意进去告诉母亲,暗念母亲性气是最暴躁的,万一不以此事为然,难保不有一场责备,终是于事无济。况且花玉般的一个妻子,白白的把来让给人,恐怕日后自家还有懊悔的时候。那一天替他父亲饯行,记得两个人盈盈同坐在一张席上,看她虽是含羞不语,然那一种娇贵体态,须得要像咱们这分人家安置她,算了罢,咱更不必生这枝节了。想到此,只管隔着玻璃窗子对着那雪发呆。这个当儿,暖帘开处,走进一个丫鬟,手里捧了一碗鹿茸粥,是卜书贞吃剩的,命她送出来给玉鸾吃。玉鸾全神都贯注在雪上,一毫不曾看见。忽的直跳起来说:“不可不可,真是不可。”

  丫鬟正猜不出玉鸾是说的什么,便轻轻叫了一声说:“少爷吃粥。”玉鸾更瞪着眼叫道:“咱偏不可,咱断断不可。”丫鬟见玉鸾这个模样,吓得将碗放在桌上,一溜烟跑入内室,禀报卜书贞说:“太太不好,少爷疯了,送粥给他,他也不知道吃,嘴里只管喊这也不可,那也不可,像个不省人事一般,太太快去看一看罢。”卜书贞此时刚才下床,发鬓蓬松,尚未曾梳洗。听见丫鬟说这一番话,不禁笑起来说:“不是活见鬼吗?少爷昨晚还好好的,你为何这般乱说。若是少爷不曾疯,看咱不揭你的精皮。”那丫环一吓,更不敢开口,只呆呆立着。卜书贞骂道:“怎么钉住了?还你替咱将披风取出来,咱少不得到要去看看他。”于是又走过几个丫环,忙忙的替卜书贞将一件玄色披风披好。卜书贞便拖着一双睡鞋,站起身来便走。前后簇拥着四个丫环。先前那个丫环,还站在房里。卜书贞笑道:“你不肯跟着咱出来,敢是防咱破出你的谎,可是不是?”那个丫环也只得怏怏跟着。内室离玉鸾卧房虽隔着几重庭院,所幸曲折都通着回廊,一步也不曾走雪地。卜书贞一面走,一面见那雪将庭前院角边石都遮得像玲珑白玉一般,转念看着景致不走。停了一会,已近玉鸾卧房门前。一个丫环先跑进去通报,卜书贞怒骂道:“咱们家里的奴才,都死完了,怎样影子也看不见一个?”话犹未毕,隔壁房里早跑出一个小厮,见太太清早忽然到了这里,还不知为的甚事,垂手立着,一言不发。卜书贞望他骂道:“你们还做梦呢,不在少爷那里伺候着,到跑来在这里显魂,他们呢?难不成剩你一个?”小厮也不敢答话,只答应着是。卜书贞道:“呸,甚么只管是是是,咱是问你的话,又不曾吩付你的话,你答应咱做甚?”玉鸾此时知道母亲出来,赶紧跑出几步笑道:“母亲这大冷的天气,母亲何不多睡一会儿,巴巴的跑到孩儿这里。”

  卜书贞见玉鸾安然无事,却好先前那个丫环正立在身后,自家也不同玉鸾说话,先伸手掌劈拍一声向那丫环脸上打去,打得那个丫环,动也不敢动。玉鸾已知其意,笑道:“敢是她向母亲面前说孩儿怎的,这也难怪她。”

  卜书贞笑道:“她说你疯了,白白的从清早上来戏弄我,可算是目无王法。”说着已走入室内。玉鸾请母亲坐在自己床边上,亲自将薰笼向床前移得一移。卜书贞道:“咱先要审问这贱人为甚事咒着你?”玉鸾笑道:“母亲须得宽恕她,孩儿适才确是出了神,不怪她大惊小怪,孩儿却有一件心事,要禀明母亲。”

  卜书贞将头一扭,脸上很露着不悦颜色,说:“你生在咱这样人家,也要算是称心满意了,怎么还会有着心事,你要仔细些,不要五花肠子六花心似的。大凡一个富贵人家的孩子,别的没有不好,只是这一颗心会滴溜溜的。今日想这件事,明日想那件事,随着自己性子做去,不顾是非,不惜名誉。老实说,你若生在别人家呢,算是你的造化。你既然给我做了儿子,怕不能容你猖獗。你有什么心事,你说给咱听。”说毕,便有丫头递了一钟茶来,自家端在手里,更不言语。玉鸾心里一想,说:“这可糟了蛋了。”看母亲这样光景,这件事如何说得下去,倒反有些迟疑起来。卜书贞见他忽不开口,不由哈哈大笑说:“可是不出咱所料,咱猜准你的心事,断乎不敢禀咱,料想你有什么好事说出来呢,你自家斟酌,万不能说的话,可不许引你母亲生气,莫道责罚不得你。”

  玉鸾此际万分为难,然而主意已定,却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也不顾吉凶祸福,转侃侃将昨晚如何同云麟叙谈,云麟如何说出心事,自家如何与他商酌,如何决意将淑仪嫁给他,下月廿四喜期,便让他婚娶,只是表母舅那边还须得请母亲去说一说。卜书贞听他说一句,点一点头,也不搅扰他的话,一直等他说完,忽的沉着脸道:“你这些主意,可是真的?”

  玉鸾答道:“母亲面前,如何敢有半字虚妄。”卜书贞将手向床一拍,说:“孩儿你这件事做得很好,咱愿成全你这意思。至于伍宅那边,等咱拚着这副面皮替你去说,咱那里会知道云相公同仪姑娘,早有成约呢。咱们姑太太一声儿也不曾提过,老实些说,像咱家这般有钱有势,谁也不想赶着咱这边做亲。可怜云家相公,苦苦的读书还不曾有个进步,高门大户呢,也未必肯给他,低三下四呢,他又未必屈意俯就,难得仪姑娘同他又是亲戚,又是从小儿在一处的,白白的被咱家拆散开来,良心上也讲不过去。你不看他们同年同月同日同时一齐赶着出世,这便是天老爷有意替他们安排好了,咱们如何敢逆天。”

  玉鸾此时那里猜得到他的母亲不责备他,居然允着成全他的意思,不禁感激到十分,转滚滚的流下泪来。卜书贞笑道:“怎么?你又好好哭了,你敢是还舍不得,又懊悔起来?好儿子,你年纪轻,不曾领略到儿女的情事,等咱来告诉你。咱记得从小儿在家里做女儿的时候,你的外祖母,一般请着先生在家教咱姊妹们读书。咱的先生将他一个儿子,也带在身边,年纪同咱差不多,约莫都有十三四岁,生得怪可爱的,咱同他最亲热,同坐在一张书桌上,除得读书写字,便交头接耳,絮絮的谈个不了。也不知那里来的这些舌头嚼,咱后来爱他不过,背地里便同他讲,要嫁给他。他也爱咱,便答应娶咱。好笑两个人鬼鬼祟祟的,还写了一张婚帖。后来咱将这意思告诉你外祖母,外祖母是个规矩不过的,听着气得半死,重重的责罚了咱一顿,不许咱到书房,又将先生辞去了。其时咱魂梦儿都是想他,几次寻死觅活的闹,好容易过了一年半截,才淡下来了。后来嫁着你父亲,咱心里总还忘不了他,那时还逼着你父亲将他访出来,亲替他捐了一个试用巡检。如今闻得他也积蓄起些宦囊来了,这便是你母亲从小儿的历史。你想咱同他还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尚且这般爱恋,况乎云相公同仪姑娘呢。”

  玉鸾见母亲误会他哭的意思,反说出这些话,觉得有些惭愧,但点点头催着母亲进内室去,恐怕受了凉,等天色晴霁,母亲好向伍家说明此事罢。谁知那雪一直下了七八天,接接连连化冻化雪,卜书贞也懒得出门。其时业已交到十月初旬,玉鸾深恐延挨下去,愈难收拾。趁这一天天气半晴,便催着母亲前去。卜书贞答应了,出去之后,玉鸾心地十分畅快,觉得此事做得光明磊落,不失为英雄作用。等到黄昏时分,见母亲乘着轿子依然回来,自己怀着一个鬼胎,究竟不知这事若何结局,自己便立在廊下伺候。只见他母亲下了轿,面色铁青,不似平时样儿,心中先跳了两跳,一直等卜书贞坐定,再也忍不住了,便开口问道:“母亲,今日到伍家那里,想已将那件事议妥了。”

  卜书贞恨道:“那里会妥呢。我刚才说得一二句,大嫂子还不怎样,我们那姑太太到急起来了,说什么婚姻大事,怎么这般儿戏,说要就要,说不要,还轻轻的当着礼物去送人。姑太太也罢了,偏生那个姓朱的这坏蹄子,格外挑剔得利害,还按着书本儿说了许多话,什么夫也妇也的,闹个不了。咱是气不过,跳上轿就走。儿呀,这件事若还任意做去,怕还有些棘手罢。”玉鸾听到此处,默默无言。又过了几日,卜书贞正坐在房里,猛然有家人禀报进来说:“了不得,少爷在天宁寺里削了头发,做着和尚了。”卜书贞大惊,失声长叹道:“咱早知道有这步田地。”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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