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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陵潮

   疾忙赶得出来,见普济同崔五正打从自己房里走出。普济腋下夹了几件衣服,全是自己的。崔五手里又拾着自己一双皮鞋。云麟上前拦道:“这些物件,拿向那里去?”普济笑道:“拿去质当。”云麟急道:“我的物件,我自不要去质当。”普济哈哈大笑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说着同崔五径自走了。云麟进房,见自家一个箱子,早被他们打开,锁已经扭断在地,里面还剩了几件旧夏布衣裳,不觉浩然长叹,便气倒在床上,病势越发沉重,固然不思饮食,也没有人送给他吃。次日,崔五走过来唠唠叨叨走来索房饭钱,云麟叹道:“你看我病得这样,那里去设法来给你。况且你们将我物件当了,所有的钱,便不给我,也该算做房饭钱了,如何还来歪缠。”

  崔五道:“你这话奇了。我师兄是一个四海之内皆兄弟也的人,拿你这点点钱,有甚么要紧。往常师兄无论同甚么人,只须对着他说个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便好似念了语一般那个人便双手将所有的银子洋钱,一古拢儿送给他,我师兄所以不念经诵佛,只须记着这两句话,便一生吃着不尽,不想遇见你这小小孩子,倒反要驳诘他起来,这还了得。我劝你放明白些,不要恼了我们师兄。他说有这一天,将你向肩膀上一扛,在你头上插一根草标儿走上大街,随便抓住一个走路的,也只须念一声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自会有人赶着将你买了去,怕不能偿还我们的房饭。”崔五说毕,又气的双手叉腰坐着。

  云麟暗想:“这事真不妥当,看那个酒疯子,疯疯癫癫怕不真个做出来,此处离家又远,身边又无分文,何先生等人又断断猜不到我会羁留在此,万一这两个人起念,便将我杀了,也是没有人报仇。可怜我那母亲还巴巴的在家望我回去呢。想到此,心里一酸,那眼泪早簌簌的流下来,一时便晕了过去。及至悠悠醒转,见崔五已不在房里,床上一条单被,已不知去向了。此时周身又寒战起来,口齿击得甚响。过了一会,转寒成热,像是一条火龙烙住身体,口渴已极,拼命喊了两声,想人倒一杯茶给他,润润喉咙,再也没有人答应。等到清醒时辰,便忍不住了,意欲写一个字柬儿依然去告诉红珠,料想她念往日情分,知道我今日病倒穷途,或能来拯救我,也未可知。主意已定,便将崔五唤至面前,告诉他说:“我有一个妹妹住在这南京秦淮河上首第七十二号门牌,累你去跑一趟,告诉他,我在你们庙里病了。”

  崔五扬着头问道:“告诉他不打紧,他可有钱来帮助你?”云麟道:“岂有不拿钱来的道理,包管你一到了那里,他先赏你几百文吃酒。”崔五大笑道:“你可拿得稳?”云麟道:“拿不稳也不同你讲了。”崔五拍手笑道:“妙呀,你这人何不早说,我此刻便替你去。”云麟道:“你莫慌,还须得我写一个字柬,他才相信呢。”崔五笑道:“不错不错,就是到钱铺去拿银子,也还须有一张票子,你就写起来罢。”云麟道:请你在我网篮里将铜墨盒子同笔一齐取出来。”

  崔五笑道:“那个錾花的铜墨盒子么?早被我师兄押在酒铺子去了。罢罢,我一发成全你,我房里有一个瓦砚儿,上面有些用不完黑墨,你用唾沫蘸着写罢。”于是又跑入自家房里,将一块砚台取得来,在云麟网篮里翻出一枝笔,铜套儿已不在上面,一应递在云麟手里。云麟真个伏枕匆匆写了几十个字,大意是想同红珠借几元,以便搭船回家的话。崔五得了这张字谏,便如飞的径向红珠那里去了。走至门首,一眼看见那华丽门楣,吓得缩头不敢进去。又见有些衣服灿烂的少年,或是骑马,或是坐轿,出出入入,不禁将舌头伸得一伸,暗念到瞧不起那个相公,还有这般一个好妹妹。早知如此,我同师兄也不该狠狠的去凌虐他了。正自沉吟,忽见门首停着一顶四角白绸的轿子,四个轿夫雄纠纠的站着。一会儿门里婷婷婷婷走出一个绝标致的美人儿来,刚要上轿。崔五疾腾身冲着上去,问了一声说:“这里可有一个姓云的妹妹?”这句话不打紧,早将那个美人儿听凝住了,便一手扶着轿门,回头问道:“你这人是谁?嘴里说的甚么姓云的?”

  崔五道:“你们不信,请看这张字儿。”说着便将云麟写的那封信平递过去,那美人拆开来瞧得一瞧,见她沉着脸,似个寻思甚么事的一样,忽又焦怒起来,喝道:“你这蠢汉,是谁叫你来的?我认不得这厮,你敢来谎骗我。”

  崔五此时见云麟的字柬没有效验,转大大失望,他是个粗人,急得暴躁起来,便想拖着轿子不放他走。那美人早命门里的婢仆,以及轿夫等众,连报带拽,将崔五赶得走了。崔五这一气非同小可,一口气跑转回庙,劈头将云麟一顿咒骂,要他赏号钱。云麟至此已知红珠真个是陌路相待,又被崔五吵闹得发昏。正自拿话来支吾着,不意房外又跳进一个恶虎来,大叫道:“你们的话,我都听明白了。原来这厮,将老子那句四海之内皆兄弟也的话套得去用,倒轻轻改成一个姊妹,你好不惫赖,人家也不是你的妹妹,你偏要去认他做妹妹,老子们的两条腿,是不白跑的,跑一趟须得要给钱,看你这厮已瘦得三根筋绊住脑袋,料想再没处弄银子来给老子,老子这一间空房,还要另租给别人,论理便该将你这厮赶出老子的庙门。”

  云麟知道进来的这人,是那酒疯子普济。先前听见他泼骂,已吓得三魂剩一,七魄少二,幸亏听他这口气,还不忍心将他径赶出庙门,忙抖抖接口道:“不错呀,和尚何处不方便方便。若是将学生赶出庙,学生已是病得这样,出了庙便老实是条死路。”

  普济又睁着两个眼珠道:“呔,你这厮等老子话说完了,咱老子说的,是论理便该将你这厮赶出庙门。然而你这厮出了这庙,怕不要将咱老子事情坏了,说咱老子待你怎样利害,咱老子主意已定,停一会便要送你向阴曹地府去走一遭儿。你所剩的些衣服物件,你自放心,咱老子自会替你收拾。你这尸骸,虽然不甚肥胖,咱也用得着你,把来放在老子后园竹根底下,培壅培壅,明春还该冒得好笋,算你也不曾白白的占着我的泥土。”又回头对着崔五道:“你看咱老子这般徒他,还厚道不厚道?”

  崔五道:“这算是师兄慈悲极了,放在别的人手里,怕没得这样,又有情,又有义。”普济又道:“前次收拾河南王二,那柄斧子呢?若是锋口锈了,还须拿出来磨一磨,老子砍人都欢喜爽爽利利,一下子便将那个头整劈下来,颈项里的皮肉,一些不牵搭。”云麟此时听着他们这一番话,早吓得哭起来,强挣起身子伏在枕上,只管磕头求告说:“好和尚,活菩萨,饶了学生一条命,学生出了这庙,断不说出菩萨的坏处。便是那些衣服物件,都说是学生自己当了的,可怜学生一条命不打紧,家里骨肉,还在那里盼望。”普济笑道:“啧啧啧,你算得是一个好汉,你也知道这条命不打紧呢。崔老五,快将斧子来罢。”崔五道:“看这时光还早,青天白日,做这杀人的事,也不方便,我还陪师兄出外去吃两杯烧酒,等到夜深,再来收拾这厮不迟。”普济笑道:“也好也好,权让这厮活得一日。说着早见他们两个人狼狈般的跳出去,耳边又听得开庙门的声息。

  云麟此时才把惊魂收入窍子里,暗想这个恶人,已是出去了。此时不走,更待何时,我只须出了这庙,便不怕他们还敢捉了我去。一面想,一面想跳下床。谁知腿脚已是病得不济,加之适才恐吓,索索的抖,再也不听人调动,急得甚么似的。歇了一会,刚挨得下床,重又倒在地下了。暗念我云麟想是应该断送,不料病势来得这样利害。咬一咬牙,扶墙摸壁的走出来,及至走到庙门口,已经趺倒过好几次。不料他们出门之时,先将那块石磉,倚在门后,他们走出去,顾手一带,那石磉便老实倒下来,紧紧关得一毫儿风不透。云麟刚要用手去推那石磉,你想云麟即使不病,同那个石磉还要费几个回合,才挪移得来。如今已没有一丝气力儿,便好似蜻蜓撼石柱,忙了好一会,云麟还是云麟,石磉还是石磉。看看天色,日已坠西,若再蹉跎得一二分功夫,去死料是不远,不觉急出一身冷汗,身上便爽快了许多。人急计生,说我何必在这里弄这石磉呢,便是弄开了这门出去,还怕迎头遇着两个恶人。我记得他后殿亭子四团有一带土墙,有好几处都倒塌了,乱砖便堆积墙下,只须跨上去,跳过了墙,何等不好。想到此掉转身子,便向后殿上走来。

  是时星光已淡淡露出薄云之外,地径模糊,不甚辨得清楚。却喜此时有些精神,不似适才委顿了,大踏步走至亭侧,好在穿的短衣,疾忙拣了一处墙缺,飞奔上去。无巧不巧,叵耐那墙头上已着一人,见了云麟,吆喝一声道:“哈哈哈,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云麟听这声息,已知是普济,吓得一交平空直惯下来,胡后只听得扑通两声,接连有两个人跳落在地。那个崔五说道:“如何大门推不开来,我想出这一个好主意,打这墙角跳进,万一不然,早被这厮溜掉了。”

  普济大笑道:“好好,这地方很僻静,老子便断送了他罢。”说着更不去寻斧头,早揸开五指,向云麟颈项里提着。云麟此时已病得不似人形,只消经着普济这铁钉般的五指,白眼一翻,定然呜呼哀哉,伏维尚飨了。谁知天下做小说的人,于笔秃墨干,声嘶血罄,老天也不会怜悯一怜悯他。偏生当那危急去处,转有意无意的生出一件事,请出一个人来,叫你连篇累牍,说个不了。这不是有意同做小说的人为难,譬如在下这部写至此处,万一云麟真个被那和尚弄死了,在下却好将笔一搁说道:“此书的主人翁,已是得罪诸君了,在下也好借此收场,聊以歇歇这唠叨口舌。那里知道云麟这时候,正瞑目待死,普济的五指离着他喉咙,只差得一分二分,猛的大门外面,轰轰的走进一大群人来,张皇鸟乱的寻觅。云麟只听见内中有一个人提着那莺簧般的喉咙喊道:“你们不听见后面园子里有些声息,都挤在这一进屋子里干甚么呢?”

  普济吃了一惊,忙缩回手掌,伸头一望,只见殿上灯笼一闪,走进一个老者,后面跟着几个粗笨小使,看见普济高声说道:“和尚有了,相公快进来会一会。”霎时间,便又走进一个华丽美貌的少年。穿得十分齐整,向普济拱一拱手说:“大和尚宝刹这里可有姓云的相公在此寓宿?”

  普济见这般势派,早吓了一跳,忙垂手答道:“不错不错,是有一位姓云的相公,小僧适才刚陪着到这后园子里散散心,他的病体十分狼狈,忽然被一只瘟狗,将他吓跌倒了。小僧刚在这里搀扶着他,不信请看。”说着便去用手真个将云麟扶起来。云麟昏迷之中,正自摸不着头脑,那少年见有了云麟,也不再多话,便回头望那个提灯笼的老者说道:“便一切费心,请你将这云相公带入你们栈房里,好生养息着。所有使用多少,我自着人送来给你。”

  那老者点点头,便指挥那几个小使,在云麟房里将所有物件全行搬到外面去,又望着普济道:“云相公在你庙里究竟耽搁了几时?房饭钱一共多少?”普济又嬉皮笑脸的说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小僧听凭这位少爷吩咐,断不计较。”

  那少年见他颇为恭谨,笑对老者道:“便布施他十元罢,看这庙宇也很破败。”普济大喜,接了洋钱,向大袖子里一塞,东张西望,去寻觅崔五。谁知崔五早躲在一颗枫树底下,气也不敢出一出儿。那少年趁匆忙之中,又在怀凭掏出一枚金表,连金索子总共递在云麟手里,说:“足下权且带在身边,恐怕一时缺了用度,便换了用罢。”

  云麟一时喜极,并不知道致谢,只有诺诺连声。随着那老者一齐出了庙门,门外还歇了一顶小轿子,老者请他坐入里面,一径抬入一家栈房里,又送入一座房间里,陈设精致,洋灯通明。云麟坐定下来,命老者将那少年请得来,叩谢他这一番厚意,关问他与我有甚么瓜葛?如何便知道我寓在那庙里?老者笑道:“相公问那个少年么?说也奇怪,他今日匆匆到这里来,就逼着老儿带几个小使到那个庙里去请相公,老儿请问他贵姓,他只顾笑,说快去快去,我的名姓是你知道的,岂但你知道,便连这南京偌大个地方,谁也不知道。相公你想他既这么说,老儿开设栈房,原是安寓客商的,他既来照顾老儿,老儿何敢再寻根究底,只得带了人随着他去。他看着相公上了轿,他转大踏步走了。他还说相公的用度,叫老儿开个帐目给他,想他总是要来访相公的。我看相公病体新愈,今晚便早早安歇罢。”

  云麟用手搔着头发说:“奇呀,我初见了他,我总疑惑他必定随我们到这里来,等到了这里,同他细谈不迟。谁知他做了这一件慷慨的事,并不急急表见,早又走了,知道他几时再来。他说这南京偌大地方无人不知他名姓,如何你这开栈房的反不知道。”……老头子低低笑道:“你当我真不知道么?我窥他举止态度,又应他那一副俊俏庞儿,怕不是我们这地方上那座仙乐茶园唱旦脚的粉荷花,包管一点不错,只不知相公几时结识了他?”云麟听到此,似信非信,摇手笑道:“我到南京算是第一次,虽然常听见人说粉荷花是个名角,究竟也不曾去瞧过他一次的戏,这话还在疑似之间,到是倘若这少年来时,请你告诉我一声罢。”老者点点头,也便退出去了。

  云麟在灯下将今日的险难,与那少年之搭救,整整盘算了一个更次,忽忧忽喜,百感交集,转至目不交睫。一会子又将那少年赠的那个金表掏出来看看,已有一点多钟,虽是睡不沉酣,然而心安意泰,已较在真武庙里苦乐悬殊。兀的坐起来,见桌上茶壶茶杯,以及应用的物件,都预备齐全,便款款的倒了一杯茶品着。病后新愈,又怕受了宵寒,依然拥衾而坐,把双目闭下,像老僧入定一般。正在养神,猛然听见板壁外间有一个人大叫道:“大清国久已暗无天日,这种冤愤的事,自是应有的文章,何足深怪。可惜我辈手无斧柯,若是兄弟办理这案,活活将那老婆子碎尸万段,为天下狼虎妇人戒。目下这官司打在那几个尸居余气的府县手里,自然是贞魄含冤,公道尽泯了。见兄弟明天做他一篇文字起来,伐奸谀于既往,阐潜德之幽光,总叫那几个醉生梦死的政府,知道草泽间大有人在,不容他们妄作威福呢。”接着,又有一个人长叹道:“鹏翁鹏翁,你又发狂谈了,我们若不是自家弟兄,我也断不劝你。你既知道大清国久已黯无天日,你一人又何苦去拨云雾而见青天,转落得上头的人讥诮我们年少浮嚣,一件事也运动不到手,这不是大清国未动分毫,我辈先填了沟壑么!千不打紧,万不打紧,这衣食两字,第一要紧,我劝你还安分些罢。”云麟听到此点头叹道:“还是这人有些见识,说的话不离谱儿。像刚才那个狂叫的人,如何连朝廷他都骂起来。皇城脚下,他难道不晓得王法么?横竖睡不着,等我老实起来听他们发些妙论。”

  于是云麟便趿着一双鞋子,将房帘揭起来一看,原来外面更是一座五大间的饭厅,有些人将行李铺在炕上,都睡着色。只有一张炕上,衾被还是叠得好好的,并头横躺着两人,中间放一个烟盘,烟灯点得亮亮的。炕面前一张桌子,桌上四个小菜碟儿,两碗稀饭。有一个小使蹲在旁边打盹,梁上一张保险灯已经熄了,桌角上点了一枝洋蜡烛,吹得满桌上烛油。云麟信步走出,随意招呼了一声。左边那个人生得瘦瘦的,两颐露着极高的颧骨,穿一件雪青罗的小脚,刚在吸着大烟,见了云麟,也不甚理会。右边一人年纪约莫三十左右,面白如瓠,五官平整,一件官纱大衫,却还未脱,忙起身谦逊着,便邀云麟到炕上去坐下。云麟不肯,只在床边一张凳上坐下。那人便同云麟互通名姓籍贯,云麟才知道那人是句容县的秀才,姓鲍名余,外号橘人。云麟爱着他满面春风,十分和蔼,便也将自己行止略略告诉了一遍。方才见那个瘦脸儿将一口烟抽完,略欠了欠身,望云麟让道:“来来来,你也弄一口。”云麟欠身答道:“不曾学过。”那人见云麟不吸,便将枪递在橘人手里说:“你来罢,我先弄一碗稀饭。”说着便挨桌子坐下,眼看着那个小使在那里打盹,便劈劈拍拊拿着筷子在桌上敲得价响,骂道:“这不活画出东方病夫国的病夫么。”又一叠连声吆喝不已。那小使被他惊醒了,揉揉眼睛站过来。那人喝道:“这粥冷了,去替我换一碗。”刚闹着,已将厅上睡的众客惊醒大半,便有闹脾气的发起话来,说:“半夜三更为何吵得大家都不能睡觉?”那人又喊道:“我自讲话,你们若是图安静,为何不躲在家里,既然到了客寓,这也顾不了许多。”鲍橘人见他们口角,忙站起身向众人低声下气的说了几句好话,众人方才不开口。云麟重又侧身请问那瘦脸的姓名,那人吃着粥随意答道:“我姓贾,号鹏翥,一号侠鸣。”又指着鲍橘人道:“此位是鲍人,是当今数一数二的大文学家。他同我是拜过把子的,足下原来是到南京应试的秀才,想今科必定是要高中的了。但是这囚首唱名,匍匐归号,国家待士,实过刻薄,科名一途,我今生是决不俯就的了。”

  云麟听他这一番说话,不觉暗自伸了伸舌头说:“这人见解,好生阔大。国家以科名取士,许多豪杰都打从这贡院里出来。不料这人能戳破这一层纸老虎,真个叫人汗颜无地。照这样看来,我这秀才功名已不免抱渐衾影了。”想到此自不觉心悦诚服,忙答道:“鲍先生我们适才通过姓名了。……”

  贾鹏翥正色道:“我岂是不曾听见,不过我们社会上交际,理当替朋友介绍介绍。”云麟听他说的话有些别致,似解不解,忙答应了几个是,又问道:“鹏翁先生此番到省有何公干?”鹏翥笑道:“说来正自怪气,我今年有一天做了一梦,梦见好好青天白日,忽地西北角上起了无数黑云,黑云里站满了无数神将,顶盔的,贯甲的,插刀的,带剑的,骑马的,乘辇的,。……”此时厅上的人听他说得十分热闹,大家都不睡了,吃茶的吃茶,吸烟的吸烟,嘈嘈杂杂,不似前时安静。……

  鹏翥又说道:“猛然有一位神人,伸下五十余丈的一只膀臂,将我提得上天,猛望东方一掷。我只觉得我不是我,震天价发了一个霹雳,我便变成一个大雷,顿时惊醒,出了一身冷汗。后来别的朋友替我详解,说雷有文明之象,这是天心有大大属望我的地方,故而示此朕兆,所以我便外号侠鸣。我们橘哥著的《淮石文钞》里有一篇梦雷记,便是记的这事。将来等我把这报馆组织成了,少不得要将这篇刻出来,足下料想看得见。”

  云麟道:“原来鹏翥先生是一位报馆大主笔,失敬失敬。鲍先生想也是同鹏翁共事的了。”

  鹏翥笑道:“橘翁他那里肯干这事,他是这官立师范学堂国文教员,不久就要进堂了。”橘人答道:“鹏翁说话,都是一味占实,知道这事成与不成,便加了我这教员头衔。万一不成,要想除这头衔,还来不及呢。”鹏翥此时粥已吃完,跳起身子,用手拍着胸脯说:“橘人你但放宽心,你的事如若不成,我只消将崔老总私吞学款、强占民女那几件罪案,明明白白向报纸上一标,怕他不出来打招呼。他虽然是个红道台,须知道台奈何我们报馆不得。”橘人失色道:“鹏翥,你说话须要仔细,墙有风,壁有耳。传入他耳朵里去,恐于我的事有碍,你还去盘算盘算你的事罢。宝珠向你索的哪洋行里金表,你须设法买给他,不然又是一顿闭门羹奉待。”这句话果然说得贾鹏翥有些踌躇起来,不似适才在威武。云麟这个到儿,一者是醉心这二公的品行学问,二者亦想卖弄卖弄他真武庙里的奇遇,听见鲍橘要提到金表两字,他也便滔滔不绝的将那美少年私赠金表,送入客栈的话说出来。众人听了都啧啧称奇,惟有那个鹏翥板着一副面孔,将云麟望得一望,又回头对着橘人说道:“庄子寓言,十有八九。此君亦煞会点缀。”

  鲍橘人也是一笑。云麟知道鹏翥所说的话,是议论他言过其实,不觉又羞又急,忙跑入房里,将那一枚金表取出来,向鹏翥手里一递,鹏翥瞧着,金表宝光灿烂,除得那根索子,单论这光,也值得七八十元。看云麟光景,亦甚寒素,料得此种物件,非他所有,便只管将那表拿在手里播弄。笑问道:“足下还是在南京候榜,还是急于束装回府呢?”

  云麟答道:“不瞒先生说,学生此番留滞南京,舍间还不知道学生的踪迹。幸喜病体已愈,大约明后日便要乘轮返里,不能久在这边耽搁。”鹏翥道:“堂上还有何人?”云麟道:“有寡母在堂。”鹏翥道:“有馆没有?”云麟道:“没有。学生此刻还从师受学。”

  鹏翥用手掌出膝上一拍,叹道:“以老弟这般聪明俊逸,如何还耽误在蒙师手里。我料定这位贵老师,也断然不是一位高明的,你想当这风发云涌的时代,不出来向民族上做一番事业,缩头缩脑,还躲在家里捧那高头讲章,可想其没有出息,像老弟这样青年,若是肯出来平治天下,我姓贾的不揣冒昧,无论你想干一件甚么事,总包在我的身上,叫你名利双收,称心如意。云麟听他这几句话,巧巧碰在他心坎上,不觉喜形于色,忙答道:“这却是极好了,但是怕家母不放心。”

  鹏翥笑道:“老弟这样孺慕,真不可及。在我看只消写一封信寄给令堂,告诉他在南京就事,这还算不得他游必有方吗。”云麟忙答应了几个是。鹏翥笑道:“这表你可放心暂时存在哥哥手里,明天哥哥要照这式样买一个送人。等哥哥将那个买成了,再把这个还你。”云麟虽是心里不甚愿意,然而此后方仰仗他谋事,也便不好意思不肯,乃慨然应允。鹏翥非常快活,说:“好兄弟,真好兄弟,我们便同盟起来罢。”又望橘人道:“还是我们一齐来做个桃园结义。”橘人笑道:“既承鹏翁及云兄的美意,弟只好附着骥尾罢。”鹏翥恨道:“鲍橘人都是这般假惺惺的,你既同他拜把子,你称不得他一声老弟,你还赶着他唤云兄云兄,明天老实我还在宝珠那里奉请,酒散之后,再陪老弟到仙乐茶园瞧瞧那粉荷花,是否像那个少年,若是果然是他,他自然来招呼你,我们也可同这红旦攀谈攀谈,那可就荣幸已极。”

  橘人笑道:“许多太守大令要会你,你偏不去会,提着这一个唱戏的,你反如此欢迎,真是你的脾气,越过越怪僻了。”鹏翥道:“呸,太守大令,他能比得上唱戏的。你看京城里几多大老,谁也不爱交结这一班人。我记得有一位甚么王爷请客,别的客不来,他也不甚理会,内中有个唱生脚的叫做……阿呀,这名字是口头极熟的,一时忽然想不起来,这唱生脚的不曾到,那王爷逼着自己一位孙少爷,亲自套着马车去了四次,才把那唱生脚的请得来,方才罢休。你们想一个王爷尚且敬重唱戏的,何况我辈。”橘人道:“夜深了,大家歇一歇罢。”云麟也觉得十分困倦,便径自回入房里。次日,果然写了一封信寄给他母亲,闲着无事,便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暗想一个人究竟须要在外面干事,你看昨日一夜之间,便结识了两个好友,纵然遇着患难,也还有不知道姓名的前来帮助我。若是困守家中,将来如何有个出息。今日不是那个姓贾的还请我吃酒,我这衣服不甚齐全,怎生见得人。正在踌躇,早见那个开栈房的老者,亲自送进两盘点心来。云麟便将这意思告诉他,那老者笑道:“这有何难,走上街便是大衣铺子,相公爱甚么就买甚么。”云麟道:“我此时没有现钱,那里去赊欠?”

  那老者想了一想道:“赊欠呢,老儿却不认识那店主人。若说先在老儿这里拿钱去买,到不妨事,只是相公可拿得住那位少年将来必替相公还这笔账呢?”云麟道:“拿得住,拿得住,就使他万一不来,他送给我的一只金表连索子也还值得二百元,我便变卖来偿还你。”老者答应了。于是云麟便在他账房里拿了钱上街买得簇新的衣履,穿换起来,又增得十分美丽,匆匆走回栈房,见贾鹏翥穿着短衣,已在饭厅上盥洗,云麟问他招呼了一声,便问着鲍橘人。鹏翥答道:“他老早便到崔观察公馆里去了,我们约定晚间九点钟在钓鱼巷廖二房家相会。停一歇我们一路走。”

  云麟笑了笑,果然等至日落时分,鹏翥走过来约他同行。云麟便随着他出了栈房,刚走得一截路地上还热,沿途车马又多,很觉吃力。云麟道:“此处离钓鱼巷还远,我们还是乘着车子走罢。兄弟病后腿脚颇不方便。”鹏翥皱了皱眉头,良久答道:“也好也好老弟就请上车,我是骑牲口了,牲口比较车子便宜得十多文呢。”云麟也不暇再同他说话,便跨上道旁一座人力车,拉着就走。走入钓鱼巷下车,车夫伸手便向云麟要钱,云麟伸头向恭外一望,口中说道:“不好了,他呢?我身上还没有零钱,等他来一齐开发罢。”车夫急道:“谁是他?知等到几时?我们还要赶别项生意呢。”

  云麟此时非常焦急,撩着衣裳,又跑出巷口瞧着,那车夫又防云麟溜了,只管逼着他嚷。云麟是看见骑牲口的人,都要留心望一望,谁知再也没有贾鹏翥的影子。好容易又等了一会,才看远远见鹏翥一步一拐,走得头上的汗比黄豆还大。云麟忙招手道:“在这里,在这里。”

  鹏翥见了云麟问道:“为何还不进去,到反站在这里。”云麟道:“车钱尚没有开发,我身上没有零钱,老哥替我垫一垫,我明日还你。”鹏翥了一,但在腰间摸了二十个铜钱,递在车夫手里。车夫嫌少,鹏翥冷笑道:“大胆的奴才,你敢同我们争较,你知道我们是谁?我们是报馆里老爷。”说着便拉住云麟飞跑,向一家门里走进去。云麟见门口挂着一盏玻璃灯,有廖二房三个大字,门里的人见了贾鹏翥,也起身招呼了一声有客。鹏翥是来熟了的,径自向他那个相好宝珠房间里走,却好房间外面立着一个女仆,见是贾鹏翥忙迎得上前低说了一句说:“宝姑房间里有客,请贾老爷在别的屋间里坐一坐。”说着径将鹏翥云麟两人另引至一座房间里,里面桌椅都不甚齐全,靠墙放了一张破柜,有几个小丫头猴在桌上抹纸牌。那女仆从外面搬进一张板凳,请鹏翥、云麟二人坐下,他竟自走了。鹏翥笑嘻嘻的走至那几个小丫头身边,同她们取笑。她们待理不理。停了好一歇,云麟见房帘一掀,冷冷的走进一个人来,粉面团团,两颊上染得通红胭脂,穿了一件拷白洋纱褂子,松松的挽着鬏髻,似笑非笑的向鹏翥点了点头,又细细将云麟一望,笑道:“阿呀,这位少爷面熟得很,贵姓是云。”鹏翥见那个女子进来,已是喜出望外。见她认得云麟,拍手笑道:“奇呀,宝珠,你如何认得他?”宝珠在袖子里掏出一方手帕,将嘴一掩说:“是我从王老娘家红珠那里见过的。”

  云麟猛听见宝珠口里提起红珠两字,不觉又悲又喜,喜的是我交结了一个红珠,居然她们也会知道,可想我在嫖界里也还算有名。悲的是可惜红珠如今与我已是陌路相待了,想到此,只也还她一笑。鹏翥道:“原来老弟也在这上面走动的,设非宝珠说出来,我今番约你吃酒,还怕你是个至诚君子,不愿意到这里,到如今还怀着鬼胎呢。”又向宝珠问道:“你房间里是甚么客?”宝珠冷笑道:“是吃酒的客。”鹏翥道:“我今天也替你吃酒。”宝珠将头一扭,好像不曾听见,搭讪说道:“该死该死,廖厨子又病了。怕还不能预备酒席,你老爷若是高兴,还是拿现钱去酒馆子里叫几样菜来吃吃罢。”鹏翥道:“我偏不依。”说着便将宝珠搂抱过来,向膝上一坐,便去亲她的嘴。

  宝珠急道:“你是个甚么人,不早不夜的歪缠。”一面说,一面忙夺手跳下来。云麟见他已有些气急脸红,暗自想道:这宝珠到还有些身分,同我那个红珠仿佛。鹏翥道:“我们大远的走到这里,汗都自干了,也不见你们这里有人绞一把手巾来擦擦。”宝珠卟哧一笑说:“老爷们放着车子不坐,坐着驴子来,就没有汗了。”又有声无力的喊道:“你们外面有人么?绞几把热毛巾来。”外面良久才有人答应,只是并不见手巾到来。鹏翥却好从这个当儿,在荷包里将云麟那枚金表拿出来,故意向宝珠打了一个照面。宝珠眼尖,早瞧见了,笑道:“你当真替我买得来。”

  鹏翥笑道:“你便是放个屁,我也要捧着你的屁股吃下肚去。你说的话,我敢不依,我巴巴的还配了一根金索子,你拿去将就用罢。”说着便一古拢儿交给宝珠,宝珠笑得拢不起嘴,忙接过来,向钮襻上一扣,顺手一把便拉着鹏翥的手说:“这里怪不好,到我房间里去坐。”又一面高声呼着那女仆说:“快快的吩付厨房里预备酒,贾老爷今天在这里请客。”

  那个女仆在房门外面,还是怏怏的说:“姑娘房间,不是已有吃酒的客了。”宝珠笑道:“呸,你快替我赶着他们滚蛋罢。除得贾老爷吃得起酒,更有那个配吃酒。”说着又把那金表指给众人望道:“你们大家瞧瞧,这便是贾老爷买给我的。”众仆人皆看见金表,雷也似的吆喝一声,那一遍拧手巾的声音,比爆竹还来得响亮,便见雪片也似的手巾,成大把的飞至面前。迤逦行来,已到了宝珠房里,内中只吓坏了一个云麟,暗说:“不好了,怎么把我的金表,老实送给宝珠。”又一转念,他分明说要去买,他既然将我这金表赠人,他自会照样另买一个金表还我,这也不须焦急,便老实坐下,一眼瞧见宝珠早猴到鹏翥身上,将个粉脸送过去给他亲嘴。又一翻身将鹏翥推在床上,自己单衩着裤子,骑在他颈项里,一手捺着鹏翥的头,一手便劈劈拍拍打他的嘴巴,足足打了有二三十下,打得鹏翥脸上一条一条红紫起来。只引得鹏翥笑得喘不过气,还把关来攒入宝珠裆裤里,那一双手已从裤脚底下,不知摸向那里去了。直把个云麟看得神魂飞越,不禁暗暗叫好,转怪红珠待我那里有这种情分。正闹着,已见鲍橘人走得进来,宝珠方才放了鹏翥,跳下床,叫了一声鲍老爷。橘人躬身答道:“不敢不敢。”

  橘人刚自坐下,宝珠附耳向鹏翥问道:“没有别的客,我就吩付他们摆席罢。”鹏翥道:“早些摆席也好,吃了酒我们还去看戏呢。”宝珠此时便叫人捧着笔砚来给他们写条子叫局。鹏翥将笔拿在手里,说:“橘人我是知道的,还是叫吴家的才宝。只是我们这位老弟呢,适才宝珠说在王老娘家红珠那里见过你的,敢莫就叫红珠。”

  云麟此时好生委决不下,想叫别的姑娘,这南京城无又认不得第二个,若是不叫一个,这面子又难下,不如还叫红珠来一躺罢。主意已定,便向鹏翥说道:“就是红珠,请你将笔放在那里,让我亲自写,他见了我的字才肯来呢。”鹏翥笑道:“好亲热,你要写快来写。”于是大家将局条子发出去,宝珠便邀着他们到酒席厅上,亲捧银壶,殷勤劝酒。一声鼓板,宝珠又唱了一枝曲子。一会才宝已到,便沿着橘人身旁坐下,含着满脸的怨意,说:“这些时你都不到我那里去了,我想不到是那一件得罪你。有一次你允我约人打牌,我巴巴的叫我姆姆将菜都预备好了,你又不去。我背地只管咒骂你,骂你来世里变我。”说着卟哧又笑起来。橘人道:“委实那一天要来,不料崔观察那里派人来,将我约了去吃他公馆里新出水的莲藕,就不得分身到你那里去了。后来接二连三都有事纠缠着,横竖耽迟不耽错,总有一天到你那里打一场牌。”

  鹏翥笑道:“说起来,你今天到崔观察那里,究竟如何?”橘人道:“他允我说是已送了信到监学鲁紫英那里去了。”鹏翥道:“如何?只是将来辛苦些,四十洋一月,是稳稳的。”橘人叹道:“也只好碰机会罢。”大家传杯弄盏,饮了有好一会,看看菜已上完。云麟还是冷清清的坐在那里,不曾见红珠到来。一会才宝又已告辞而去,厅上只剩得宝珠一人,十分冷静。那乌师先生,见没有人弹唱,早走过一边吃鸦片烟去了。鹏翥更不耐烦,便向云麟道:“这红珠同老弟可有交情没有?”

  云麟脸上一红,摇摇头。鹏翥急道:“这有甚么害羞,我看你这光景,不是同她没有交情,如何叫她的局,她到此刻也不来,规矩是要打你的扁担了。不是做哥哥的笑话老弟,幸亏这局条子还是老弟亲笔写的呢,若不是亲笔,岂不更要打板子么。”云麟被鹏翥说得有地缝都钻得下去,只是低头不答。宝珠怕他不好意思,便叫人去问送局条子的人,究竟红珠来不来。一会儿那送局条子的人进来回话,说已经去过二次,红珠说身子不爽快,不肯来,云少爷还是叫别的局罢。云麟听到此处,一口怨气,不禁发作起来,便在席间将自己病在真武庙着人告诉他,他如何对着来人不肯相认,又将来人挥斥在门外要打他,以至来人回庙,便起意要谋害我,这都是红珠薄情的佐证。她此番不肯来应局,分明知道我流落异乡,无钱挥霍,便老实打起脸来,一刀二断。这种无情无义的婊子,如何容得她猖獗。二位老兄,如若念结拜情分,酒后也不必再去瞧戏,大家偏轰到她那里,闹她一个翻江搅海,才泄得我心头恶气。”鹏翥听了这话,又乘着酒兴,不禁摩拳掳袖,催着吃饭。饭后橘人不肯同去,云麟便偕着鹏翥踉踉跄跄,撞到红珠那里。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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